那天晚上陆筠回到工地,已经时近凌晨。
这一天累得要命,一进宿舍就往床上倒,甚至都懒得动身去洗漱。本可以就这样睡下去,结果刚合上眼周旭就来访。目光对视,发现一样的疲乏表情。
她累得要命,懒得理他,奄奄地坐下,手勉强支撑着头,用目光问其来意。
周旭目光一低,看到她的手,手掌微肿,手指冻得通红,因为冻得太久而显得有些僵硬。以前这双手修长白皙,说是弹钢琴的都不会有人怀疑。他静一静,把早已准备好的热水袋递给她。
“抱着,暖和一点。”
结实的橡胶热水袋,水温适宜,非常温暖,让人一抱就舍不得放开。陆筠把脸贴在热水袋上,恢复了一点精神:“谢谢你了。说事吧。”
难得的言简意赅。桌子上的玻璃杯还有半杯茶水,周旭抓起暖水瓶倒热水一兑,转头看她:“老袁没事吧?”
“现在看来没什么事,神志清楚,这样程度的车祸居然没受明显的伤,真是运气好。开始吓死我了,我生怕他坚持不过来。刚刚还在想,我跟这些倒霉不幸的事情总是特别有缘。”
“我想起大一军训那次吧,咱们班的冯裕斌心脏病发作,不是你的话,估计也不行了,”这样安静的夜晚适合怀念旧事,周旭感慨着说道,“遇到你,他们运气很好。”
“好了,别夸我了,”陆筠揉了揉眼睛,“这么晚来找我,是问这个?我想想看,你跟老袁关系不错,担心也对。”
“吴总跟我说了这事,我提心吊胆到现在,一直后怕,”周旭心头沉重,叹了口气,把下午跟吴维以那番话复述了一次,“第一次看他这么发火,我真是被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是明白想挖个地洞藏起来这句话的意思了。”
陆筠想了想,摇头:“我觉得能想象到。你忘了前几天检查基石裂缝的事情?他不满意工程质量,我们连续加班三天,大家都战战兢兢。没检查演算过十次,设计方案都不敢递到他手上。说来也不是怕挨骂,只是,工作越久,也渐渐理解了这份工作背负的责任了。”
“他对你很好,”周旭目光一变,“他对你发脾气次数最少吧。”
“技术人员里就我一个女孩子,他怎么都要给点面子吧,”陆筠觉得脸上一热,又笑起来,“你长这么大,没被什么人骂过吧,那么大一家人,人人都拿你当宝,几时受过这种气。”
她说的是出国前两天去周旭家吃饭的事情,那时他们刚刚毕业,她还住在学校的宿舍,正在准备最后的手续和资料;周旭热情邀请,她盛情难却,专门挑了个时间上门拜访。周旭家人众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坐了四五张桌子——那顿饭是陆筠吃过最丰盛最热闹而又最具悲壮意味的一顿饭。毕竟他们即将去的地方是充满了太多不安定因素的巴基斯坦。若不是她这个外人在场,估计当初周旭的母亲外婆都能哭出来。
她提起这个事情,周旭不自在地咳嗽两声:“好了好了,这件事情,你还要取笑我到什么时候?”
陆筠笑起来,灯光在她脸上跳了跳:“不是取笑。你家人很好,你过来吃这个苦,说实话,一开始我没想到。”
周旭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她头发有些乱,加上疲惫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怜;一句话想了半晌后开口问出来:“小筠,过年回家吗?”
过年工地上有十天假期,不少人要趁机回国看看。陆筠几乎没犹豫就回答:“不回去。回去了又能干什么?早过了为他们怄气的年龄了,”说到这里顿一顿,“再说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工地上也缺不了人,吴总已经够累了,我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陆筠抬头,瞥到周旭眼睛里的暗光,吓一跳,站起来赶人:“回去睡觉吧。哼哼,大半夜的跑我宿舍来,败坏我的名声啊——不过算了,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
周旭“嗯”了一声,放下水杯站起来。从外带上门前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她钻进了被窝,探身去摁台灯的身影。“啪”的一声,光消失了,墙上的影子也消失了。这是今天最后一个声音,也是每天的最后一个声音,宣告了一天的终结,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那天晚上,陆筠做了很多很多梦。照理说重压之下睡觉应该很沉,可那天晚上不是。梦境复杂烦琐,记得起不记得起的人脸一张张浮现,小时候的事情凌乱地挤上脑门,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早上醒来时心口突突地跳,浑身无力,嗓子干疼,明明头痛脑热,一阵阵寒气却扑上心口。大概是感冒了。
在床上坐了一会,慢腾腾找大衣披上,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翻开,找感冒药。出国的时候带了些常见药品,就是以防万一。她身体本来不错,有个小病都是等着自己痊愈,现在这种时候,不比当年轻松,不吃药,光靠身体的抵抗力,对付病毒太勉为其难。
太久不吃药的缘故,一吃感冒药就表现出明显发困疲倦的状态,喝再多浓茶都没有用。一旦稍微得几分钟闲暇,上下眼皮就开始往一块凑,技术人员找她征求意见,字字句句入了耳朵,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图纸清清楚楚,看得懂没法理解;计算时习惯性地列出公式然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算——这是精神上的疲倦。比身体上的疲倦更让人不堪忍受。
这样的状态,做起事情来效率也是可想而知。恰好那天的讨论会相当重要,是关于优化溢流坝体型和变更闸门结构的方案。原来方案中堰面设计合理,但是不适应水流条件的变化。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研究,新的方案中,减轻了溢流坝和闸门结构共振的影响,水流流态明显有了改善。这也是周旭等人两三个星期的成果,因此他讲起方案来,声音格外铿锵有力。
开会讨论时她昏昏欲睡,众人的讨论声都入了耳朵,可就是不能理解其意思,茫然中听到有人问她:“陆筠,有什么看法没有?”
猛然惊醒,感觉吴维以的目光从前方而来。握紧了手中的笔,忍着倦意盯着墙上的设计图,点头:“哦,我没有什么看法。”
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吴维以再看她一眼,又问别人:“你们呢?”
得到了一片赞同,这么长一段时间论证,这么多次试验的重复,都没什么问题。吴维以拍板:“那就这样定了,散会,回去继续工作。”
十多个人很快散去,注意到屋子里除了自己,只剩下吴维以和周旭,两人指点着图纸,还在讨论复杂的细节问题,例如坝底的高度抬高多少米,例如避开滑动岩层部分,例如钢材的数据;边听边收拾纸笔站起来,一手支着额头朝外走,打算腾出地方给他们。
走到门口被周旭叫住,诧异地回头,人影已经到了跟前,一只属于别人的手搭上额角:“刚刚就觉得你不对劲,像是霜打的茄子。果然是着凉了,额头滚烫。”
“吃药了,小感冒,”陆筠笑得若无其事,“你以为我是你,这么点事也大惊小怪。”
周旭后悔:“是我的错,昨晚不应该半夜找你聊天的。”
陆筠摆摆手,正要富有英雄气概的说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眼角余光瞄到周旭身后的抱臂看着设计图纸的吴维以,心脏猛烈地一缩,脚步一挪,不留痕迹地退后半步,从周旭的手掌下离开。
朝着他的方向,陆筠慢慢开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声音显然传达到了,吴维以抬头,问她:“小陆,手里都有什么事情?”
都是烂熟于心的事情,陆筠流利地回答:“坝体设计方案的复核,还有水流分析报告,还有发电运行预泄调度方案……”
“这些事都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完的,”吴维以说,“今天休息好。”
这话犹如清泉在她心头潺潺流过,溅起一阵涟漪。陆筠猛然觉得鼻子一酸,不敢再看那张脸,“嗯”了一声,低下头匆匆离开。
那天晚些时候她在去医院探望袁祥的车子上再次见到吴维以。他没穿工作服,套了件黑色大衣,下面是件高领毛衣,他很少穿得这么随意休闲,别有一种气质。真正是人靠衣服,目光看过去,竟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昏头昏脑地对他点头,笑出了酒窝算是招呼,跟在他后面钻进小面包车;身体比较疲倦,话比起平时少多了,跟他寒暄几句就提不起什么精神。
反倒是吴维以打破了沉默:“周旭本来要来,但施工方案的讨论会一直开到现在,估计这几天没时间了。”
陆筠很是理解:“我能想象到。忙起来的时候,一秒钟的时间都是宝贵的。这一来一回也要三四个小时,他肯定走不开。”
吴维以短暂地顿了顿,说:“吃药了吗?”
“药倒是一早就吃了,不过总觉得感冒药除了让我想睡觉之外,也没别的用处。”陆筠摊手,满脸无奈。
“从事野外工作,只有自己照顾自己,要是觉得我给你的任务太重,你直接告诉我,我不是那么不通人情的人。这些年,我见到很多人因为长年外业生了病,不能再坚持在第一线。我不希望你成为他们中的一位。”
“人和人不一样的,”陆筠说,“吴总,例如你。那你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的工作压力和劳累程度我是看得到的,可是不也坚持下来了。”
“你不能跟我比,”他答了这一句,语气里有着一点难得的怅然和追忆,“这个专业,这个工作,一直都是我自己的意愿。”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的,”陆筠盈盈一笑,“我嘛,别的不会,最擅长的就是照顾自己了。”
吴维以笑起来眸子上隐隐有种夜明珠的光辉:“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懂得那套急救知识和医学常识,你救了袁祥。”
并不算温暖的车厢,后座只有他们两个人。谈话到这个地步,似乎什么都可以说开,而且,对象是他,那更没什么关系了。陆筠紧了紧衣服,别开目光,慢慢地说:“我跟我姑姑生活过一段时间,她没有子女,也不喜欢去医院,可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很多时候是我照顾她。打针啊,吃药啊,这些医疗常识,就学到了一些。”
吴维以看她一眼,温和开口:“想好了再说。没想好的话,就不用说。”
陆筠想了想,可发烧使得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一些事情,干脆拒绝再想,笑了:“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往事。只是不希望别人同情我。上次我很没礼貌问你的那番话,也是在说我自己。有句老话,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对吧。”
越到年底事情越多,事情越多就会越忙越乱,然后脾气也会变坏。
周旭要回家一趟,虽说时间也不长,但是,暂时将自己手上的工作交接给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工地上的中国人毕竟是少数,而且几乎都是技术人员,只要前期准备工作到位,进度也不受太大的影响。两人平时的工作不太一样,但互相之间经常交流,加上图纸和资料的说明,很快的也就明白了大概。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们明天一早出发,陆筠一边把复印好的资料分门别类一边说:“放心回去吧。别啰唆了,不过一个星期,也不会真出什么问题的。”
“交给你我是很放心的,”周旭顿一顿,笑言,“就是想跟你多说几句话而已。”
陆筠这时才抬头看他,周旭平时不正经的时间居多,此时也在笑,不过神态似乎有了点不一样。那要非常了解的人才能看出来这细微的差别。
几乎可以用微妙来形容。
在心里面想着这句话,陆筠开口:“周旭,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你怪怪的,怎么回事?”
“怪?”周旭假笑,“这倒是前所未闻。”
陆筠耸肩:“我随口说的,你别在意。好了,回宿舍吧。”
两人一起回宿舍,还是以前的习惯,周旭送她至房间门口。他费了很大的精神,把所有情绪都压制下去,最后只在她消瘦的肩头一拍:“小筠,春节快乐。”
“你也是啊。”陆筠盈盈一笑,“晚安。”
接下来的两天是意料之内的忙碌,直到除夕当日终于得了一天的假期。对于长年累月奋斗在第一线的人而言,哪怕只有一天的时间,也会觉得奢侈。
因此这一觉睡到了日头过午。她暗暗懊悔,把头探出门外四处看了看,宿舍区这块没人,才出门去卫生间洗漱。房子是临时修建的,盖得有些随便,没有用什么砖头,是水泥浇灌起来的,因此屋子里特别冷,空气很冷,水龙头流出的河水也冷,比冰箱的效果还好。陆筠想,冷水洗面绝对是酷刑,不过,对睡过头的人而言,同样是绝好的提神剂。
她恢复了精神,对着墙壁上的一面小镜子开始梳头。她昨天晚上洗了头,没彻底干之前就倒下睡了,今天的头发简直乱成了一团,怎么都梳不好,边后悔为什么出国的时候不剪了头发,边胡乱地扎了个马尾,然后去食堂吃饭。
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食堂也没人,几乎是冷锅冷灶,连炊烟的味道都没有了。食堂大叔看到她来,直乐:“小姑娘,我给你留了点。等我热一热。”
陆筠感动得只想叫“大叔万岁”抒发感情。以前觉得枯燥的菜色居然这一瞬间变得美味无比。心满意足地吃了饭,身体也有点温度,她开始在工地上转悠,跟所有擦身而过人点头微笑,远处开山劈地的机声、炮声隐约入耳,江面山顶都反射着太阳的白光,她歪着头想了想,去了试验场。平常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在那里。
果不其然,在门口就听到英汉夹杂的笑语声从屋子里传来。她努力分辨着是谁和谁在说笑,推门而入。
中间的大厅一反往日的空旷,变成了乒乓球运动场。吴维以和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巴基斯坦工程师毕希古对战,赛事正酣。两张书桌,夹了一块挡板,就是最简单的运动场地。白色小球跳跃不停,三四个人围观,看上去无不热气腾腾。参与运动也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乒乓球不单纯是身体运动,更是一种脑力运动。陆筠第一次发现吴维以的乒乓球打得如此之好,不论是防守还是进攻,直板还是反板,几乎是滴水不漏。让观者为之赞叹。
相比起来,毕希古就差得太多了,被打得东倒西歪,满地找球。他沮丧得把球拍放下,伸手擦着头上的汗,心悦诚服:“你们中国人的乒乓球都打得不错。”
吴维以还没搭话,陆筠在旁边插话:“这是我们的国球嘛,自然打得好。十亿人民至少一半都能上场挥舞两下拍子的。”
这时吴维以才看到陆筠,大概是因为睡得好,她的精神比平日更好,穿着件深色的格子大衣,衬托得皮肤特别白;头发稍显得零乱,笑起来的两个酒窝,年轻俏皮的感觉,看上去就让人愉快。
他于是忍不住微笑:“睡醒了?”
所以住宿舍就有这个坏处。只要稍加留心,连你睡到什么时候这种私密的事情都知道。陆筠不好意思地一笑,讷讷开口:“是啊,我也没想到一觉睡到这么晚,见笑了。”
“吃午饭了没有?”
“吃了,然后才过来的。”
吴维以略一颔首,握着球拍笑着环顾屋子:“下一个是谁?”
毫无疑问的胜利者口吻。一时无人接声,陆筠看大家的脸色和额头上的汗珠,琢磨着估计所有人都是吴维以的手下败将,不由得燃起跃跃欲试的兴奋:“我来!不过,我好久没摸球拍了,吴总你先陪我练习几分钟再正式开战吧。”
吴维以当然说好。
陆筠把大衣一脱就上场。起初几分钟还觉得冷,奔跑下来,也渐渐找回来以前打球的感觉,也摸到吴维以打球的规律。他左手直板快攻出众,跟他平时的认真性格相得益彰,灵活中透着训练有素的务实打法;她也不差,尤其喜欢打快球,轻巧的白色小球迅速来回,给人一种险峻的美感,看花了旁人的眼睛。毕希古本来是在计算胜负,现在也彻底糊涂了,跟旁人哀叹:“看都看不清楚,怎么统计呢。”
不但他们不清楚,正在交战的吴维以和陆筠也不甚清楚。丢球失球两人早就没在意了,运动起来也看不清对方的脸,更无暇交谈,酣畅淋漓不言而喻,心里有的是一种棋逢敌手,他乡遇故知的快感。
两人的对战非常精彩,风生水起,如火如荼。所有到试验场的工程师技术人员都被这一幕吸引过去,大厅里人越聚越多。欢呼声才起又歇,擦边球,扣球,旋球,扣人心弦不过如此。
但不论多精彩的球赛,总有结束的时候。陆筠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擦边球凌厉地扫过来,想去救可动作比起球速来到底慢了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小球跳出球桌,在地上弹跳两下滚入角落。此时的她连去角落捡乒乓球的力气都没有,几次感觉到头晕,身体有一种飘忽的感觉。最后扶着桌子只喘气;眼角余光看到,相比她的窘迫,吴维以从容得简直像从舞台上下来,虽然也一样地在调解呼吸,但从容尤在,目光在屋子内扫过,把球拍拍在桌上:“你们来吧。活动一下筋骨。”
陆筠已经坐下,吴维以顺势拖过来凳子坐在她旁边,看到她涨得通红的脸和额角细密的汗珠,忍不住想伸手出去,手腕下意识一动,抬到半空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陡然停住,转而扶上自己的额头。
“感觉怎么样?”
半晌后陆筠喘息放定,才有工夫开口:“我,我快累死了。吴总,你的体力怎么那么好?真佩服。”
“体力好,是水电工程师必要的素质。”吴维以笑着回答了一句。
话里玩笑的意思他根本没藏,陆筠一时忘记他的身份,把他当成周旭那样,也跟上去一句:“你这话跟我老师一样。反正,反正,我就算我不够格,也还有你吗。”
吴维以闻之会心一笑,又看她一眼:“是啊,还有我呢。不过你能坚持这么久,也难得了。”
陆筠喘气:“那有什么用,还是败在你手下。”
吴维以摊手:“这倒是未必了,我没算。”
“我也是,就想着怎么把球救起来,压根不知道谁输谁赢,不过感觉上,你失球的机会比我少得多。”
“你球打得不错。”
陆筠眯起眼睛:“我是半吊子罢了,今天的水平绝对是超常发挥。”
“你从来都是做的比说的好。”
陆筠身体一僵,想要玩笑着说一句“这是在夸我吗”,可声音却被另一阵欢呼声盖过。抬起头,原来是另一场乒乓球大赛开场了。
那个下午,直到晚饭前整个试验场都是欢畅的,在外人眼里,这也许是苦中作乐,强作欢颜,但实际上,对水电人而言,不论是哪个国家,就是有一种天生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有一种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正如那天晚上吃饭时,吴维以说的那番祝酒辞。虽然是只有中国人才过的春节除夕,但食堂作了一番精心准备,张灯结彩,甚至门上还贴了一个倒“福”;与此相比的,电视上的国内的春节晚会五颜六色花团锦锈歌舞升平,华美得不切实际,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吴维以看着在座百余人,一张张朴实到了极致的脸,无数的感慨悠然而发:“……我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只想说一句感谢。感谢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这一年的支持和付出,感谢你们的牺牲和无私,任何一个水电工程都不是某一个人能完成的。你们是这片工地上的英雄!”
陆筠也是心潮起伏。她的感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多:对于水电人而言,远离都市,远离熙攘的人群,远离摩天的高楼,远离华丽的橱窗,将美好的年华只投入到水电事业,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忠贞。
值得吗?
那天晚上闹到凌晨之后才睡。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又或者酒精在她血液里沸腾,她很久都没办法入眠,披了件衣服坐起来,顺手摸起枕边的书看了一会,困意还没有上来。江水拍岸,声声入耳。心神不宁,干脆离开宿舍,去外面散心。
仿佛水墨山水画一般,所见之处全是大块大块的黑色。只有一间屋子的门下流泻出水银一样的光泽。那是吴维以的房间。她忽然很想见他,脚仿佛不听使唤,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惊讶的是,门却是虚掩着的。透过窄窄的缝隙,简陋的房间一览无余。可以看到他在台灯下伏案而睡,影子在地板上拖了很长,直到她的脚畔。
她觉得奇怪,伸手叩门,半晌没有反应。也许他是睡着了,这么想着,不由得担心起来。看上去他只穿着秋衣秋裤,屋子是没有暖气,而且他今天晚上被人灌酒无数,这样下去非着凉不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睑低敛,眉梢微翘,面孔沉静如画,是真的睡着了。
她想着怎么才能把他弄到床上去,却忽然看到被他手肘压着的一沓信笺纸。他一直有写信的习惯她是知道的,那时她很惊讶,他也只是说了句“我这人比较跟不上时代。而且有些话,还是信里说比较好”,然后一笑置之。现在她面前的这封信上只有短短几行:晓晓,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变过,我也说过,只要你需要帮助,我总是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只是——
后面的没有了。字迹流畅漂亮,或许因为下笔的心境不一样,跟他在图纸和设计方案上的批注似乎不太一样。晓晓,是谁?联系到台灯旁边翻开的手机,很有可能,他本来已经睡下,在接到电话之后,临时决定起床写信。毕竟,今天是除夕之夜,谁打电话来都不奇怪。
她轻轻叫他:“维以。”
没有反应。看来真的是累到了极致,睡得很沉,她想起以前钱大华无意中说过,上一次连续加班三天之后,他睡到雷都打不醒的境地。她扶他上床,帮他把拖鞋脱下来。小心地调整了他的睡眠姿势,拉过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坐在床畔,慢慢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去。他手指冰冷,在她手心里微微发颤。
陆筠一直知道吴维以笑起来迷人,却不知道他沉睡的时候更加动人。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他是那种只要看了一眼就能触动到你心里的男人,这跟他是否清醒没有关系。睡着也好,沉睡也好,都不要紧,只要是他,就够了。
说她好色也罢,说她把持不住也罢,说她鬼迷心窍也罢,总之,她觉得自己忽然理解王子为什么要去亲吻睡美人时那种留恋和不能自已的心态。她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一寸一寸俯身下去,双唇在他冰冷的脸颊上轻轻一碰。
他的气息近在耳边,有着一点点酒气,平稳而绵长。触碰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明显颤动了一下。她像犯错的小孩般猛然站起来,连连倒退数步,在脸还没来得及彻底烧红的时间里就已经逃离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发出“咯吱”一声响动,在夜晚听起来,效果惊人。
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后悔都没用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理智呢,节制呢,都去哪里了?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说的就是我这种人。陆筠抓着自己的头发,绝望地鄙视自己。也许他没醒,只是翻个身而已。哪里这么巧呢,他好像没睁开眼睛,也许根本不知道是我呢。怀着这种侥幸的想法,她再次转过头去——只看到,漆黑的夜空背景下,门下水银般光芒,一瞬间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