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坝工地开始,沿着荆棘杂草丛生河岸一路往上几百米的地方,河水被绵延的从山挡住,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此处就是水工隧道开挖之处。就像所有的工地一样,机器声鼎沸,爆炸引起的烟尘,远远看去,就像是青山绿水中的一只灰蒙蒙的煮着沸水的大锅。
走近点就会发现,虽然现场显示出忙碌不堪的状况,但一切都很有次序,并不显乱。第一次的塌方使得技术人员和施工人员不得不更加谨慎,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二三十台重型器械三组工作,一组加固洞身围岩体,一组灌浆锚杆,一组深入掘进,机器的轰隆声从山洞里传来,就像天边滚来的雷,震得地上的石块碎屑不停地抖动。
陆筠和周旭蹲在高七八米的导流洞口施工现场记录数据,低声交谈,因为发掘工作已经深入了数十米,洞口显得格外幽深,朝里看,零星有些光芒。
周旭从地上捡起刚刚爆炸后产生的满地小石块,又从脚畔拨过来另一堆石块,对比着给她看:“这一带的山还有意思。你看看山体外部的这些花岗岩,坚硬抗压;现在我们挖出来的石头,风化得很厉害,断层非常明显,缝隙里都是泥沙,成洞条件不够好,第一次塌方也不奇怪了。”
机器的轰鸣声让人说话都听不清楚,大家交谈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声喊,对于他们并不是什么全新的体验了。
陆筠凑过去了一眼那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努努嘴示意他装袋子里去,说:“带回去测一下成分。围堰筑堤的时候,这些石头要区分开,不能乱用。”
“我有数。”周旭一边在笔记上记下来,又侧头看陆筠,她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还是那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忽的开口,“我没想到你居然很适应这里。”
“你不也很适应?”陆筠头也不抬,继续校对数据,爆破的力度,挖掘的进度,导流洞的结构,“怎么了?”
周旭想要开口说话,怀里的对讲机却忽然动起来。他拿出来听了听,脸色一变,拉上陆筠站起来:“快回去技术讨论会!咱们忘记今天下午要开会了!”
陆筠傻了眼,也才想起来每周一四的下午是要开一次例行会议讨论技术问题,平时也不会忘,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忘了时间。她收拾东西,周旭一把抓起她的包,拦住了一辆运送砂石去下游的运输车,两人飞快上了车。
临时沿河修建的道路陡峭崎岖,昨天的微雨之后,道路有些滑,坐在车上简直有儿童游乐园的过山车的效果。运输车也不是第一次坐,但今天明显更富有挑战性,不过短短五六百米,两人的头已经撞了无数次车顶。
跌跌撞撞下了车,因为迟到,陆筠比平时更心急,加快步子往前冲;后面的周旭正想开口让她不要着急,可刚说了个“别——”字就看到她脚一崴,以一种不可避免的姿态丛山路上倒下去。周旭上前两步拉住她,可依然无济于事——地上全是碎石和湿土。这么一摔,她手掌擦破,血珠子从擦伤的地方冒出来,活像示威一样。她膝盖上裤腿上都是湿土,疼痛让她脸色煞白,咬着唇只喘气,气色差得好像鬼一样,样子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周旭蹲下身拍掉她身上的土,一边说:“让你别急别急,你不听,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脚崴了?”
起初几秒尖锐的疼痛之后,陆筠神态渐渐回复,摆摆手:“好了,我没事了,快点去开会吧,咱们已经迟到有一会了。”
结果两人就这样冲进了临时的办公室和实验场。
工地上十多位工程师,二十余位技术人员都在,各自拿着图纸报告,坐了大半个办公室,听到门口的响动后,大家陆续不一地抬起头,看着他们局促的表演,神情各异,但目光都是善意的。
只除了一个人。吴维以。工地上的开会有点像学生教室,满屋子零散的桌椅,前面是水工的模型或示意图,然后由总工或者副总工主讲。现在站在台前的正是他。他本来正在讲大坝施工的流程,结果就这么被后来的他们打断了谈话。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他们一眼,延伸里有着严厉、批评,否定、不满,甚至是冰冷。被人以这样的目光注视对陆筠来说绝对是第一次,仿佛温度降低到了零点,浑身被凉水浇透,空气瞬间凝固。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有压迫力的一个人,陆筠忽然觉得,曾经熟悉的那个温和有礼、眼睛里总有微笑的吴维以和面前这人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
陆筠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周围,人人都是一副噤声敛容的模样,讷讷地解释:“一时忘记时间了。”
回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难得吴维以还听到,他严厉的语气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并不高,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一个音调——但透露出的意思没有人不会明白,语气就是判断句。除了“对”或者“不对”,没有别的答案。陆筠低着头,听到他以这种声音说:“如果你们忘记了时间,可以让我再告诉你们一次,对你们而言,遵守时间是不是一个极大的困难?”
哪里还敢答话。
倒是周旭挤出来一句话:“下次不会了。”
忐忑不安地坐下,忐忑不安地开会,起初因为他们到来而显得阴郁的气氛慢慢的活跃了起来,人人发表各自领域的意见,在数据和资料库里遨游,互相查漏补缺,提出解决办法和其中的问题,工程师技术人员之间的讨论虽然耗费时间长,但价值极高,最后往往会形最终的方案。今天也不例外,会议后基本上下一周的进度和任务都制定好了。
陆筠在会上一直没怎么发言,只是说了句自己负责计算和画图这块的内容;然后就再不吱声,只是默默听着。吴维以讲话时眼睛隐约有光,就连她这个坐在最后一排的人都能看见。他的专业修养和实践经验就像钻石一样,简直无可挑剔,不论多复杂的数据和公式,以前的经典设计和经典模型,还有具体的是应用和各种设备的优缺点都清清楚楚,所谓的高屋建瓴就是这个样子。
钱大华看到她在出神,以为她在担心刚刚迟到的事情,待散会后劝她:“小陆,别担心,吴总这个人,工作起来面冷心热,对时间看得特别重要,事过了就好了,以后别再犯。他负责这么大的工程,总要有点脾气和实力,不然怎么服众。你回宿舍去洗一洗吧,看你摔成什么样子了。”
陆筠感激地一笑:“钱总,谢谢您。”
她的盈盈笑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钱大华忽然笑了,摇头晃脑地说:“他也不可能真对你发脾气的。”
那时天色已经转黑了。山谷中黑得比外面更早,也更冷。江边的灯光一盏盏地亮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去食堂吃饭,陆筠则回宿舍换衣服,片刻后听到敲门声,是周旭打了晚饭送过来。
他们之间从来也没什么不能谈的,周旭就感慨说:“以前倒是没见过吴总这个样子。不过做总工的人,能管这么多人,不是没有办法的。”
陆筠点点头,把衣服扔盆里,又叹口气:“今天还真觉得回到小学课堂了,吴总那样个样子,我真是浑身发冷,想着再也不敢犯错了。”
“也没那么夸张了,只要是人,不可能不犯错的,”周旭说,“就算是吴总,也不可能一点错误不犯。那样我才真佩服他。”
“我倒觉得,现在的他也值得敬佩了。”
“我知道他是你偶像,”周旭把饭盒推给她,“快点吃饭吧。”
陆筠双手抱成拳放到下颌处,满脸感动:“周旭啊,还是你对我好。”
周旭自鸣得意:“那是,一个班就咱们出国了。要是让同学们知道我没照顾好你,回去后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才怪。”
陆筠“扑哧”一声笑。
吃了饭后,周旭回了宿舍,陆筠抱着盆子和洗衣粉去洗衣服。已经是十月秋天,昏黄灯光下的洗衣槽空无一人,她把洗衣粉倒入盆里,用冰凉的河水一兑,伸手入盆,顿时火辣辣的疼痛从手掌上传来。这时才想起来下午摔了一跤擦伤双手的惨状。
咬了咬牙,准备再次行动时听到耳边有个声音:“给我看看,好像摔得不轻。”
一愣,手腕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一抬眸,只见到那双手的主人也正在低头,目光就这么不期而遇地撞上。离得近了,才发现来人的眼珠原来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就像书上形容的,漆若点墨,真的是一点杂质都看不到。
在短得自己都没察觉的时间里,陆筠把手缩回来:“没事呢,吴总。摔了一下而已。我可没林黛玉那么娇气。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给你带药过来了,云南白药,止血治擦伤,效果很好。”吴维以边说边把一个小瓶递过去,看到她没有接,顺手放在台子上。
陆筠两条修长的眉毛一挑,很有气概地挥挥手:“用不上这等好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吴维以看着她,语气没来由的一顿:“不是江湖儿女的问题。你手伤了,设计图谁画?”
“电脑也能画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复杂的设计。”
“下午的时候,我也许太严厉了。”
“不,不,”陆筠没有想到他是来说道歉的,用了好长一会才反应过来,笑眯眯把话说得推心置腹,“是我不对,没有时间纪律的感觉,迟到了就是迟到了。”
吴维以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瘦瘦的女孩子。
陆筠展颜,重复了一遍:“您放心,我明白的。”
彻底入夜之后愈加风凉,远近山林上的树木哗哗作响,声音传到江边已经很低了,仿佛山的低吟;无数汽灯倒影在江河水中,犹如一天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