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去公司请假,由于时间仓促,只定到了后天晚上飞新加坡的飞机票。
我唯恐惹家卓不快,心情忐忐忑忑地出机场打了车去酒店,家卓入住的酒店周围早已戒严,我只好打电话给苏见。
苏见很快出来接我:“映映,你来真是太好。”
他接过我姓李放在车后座,我坐上车说:“怎么了?”
苏见说:“国内有事劳先生派我回去,可是他身体情况让人担心。”
我呼吸一窒,急急地问:“他怎么样?”
苏见手指在方向盘敲,神色复杂:“他那天来跟大少接手工作,两兄弟狠吵一架,大少真是荒唐,他气得回来胸口都痛,这种高峰会议的行程简直是飞速运转,他这样工作身体肯本吃不消……”
苏见转头望我,安慰说:“也别太担心,他就是无人敢劝他,你来了让他多休息就好。”
“嗯。”我轻声应。
我们走进酒店,苏见替我办了入住手续,服务生过来催:“苏先生,车子已经在等。”
苏见点点头,对我说:“我今天的飞机回国。”
我客气地说:“你这么忙,真是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
“不会,”苏见回头说:“我刚在厨房给他定了份粥,他晚上回来你让他喝一点,他这两天几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夜里家卓回来,推门见到我,也不意外,只说:“映映,你太任性。”
我上前替他脱下大衣:“苏见告诉你了?”
“嗯,”他解开领带:“他在机场给我打了电话。”
我拿来纸巾擦去他额头上一层薄薄的虚汗,温柔地问:“要先洗澡还是先喝点粥?”
他在套房外的沙发坐下来,语气低微:“你不应该过来,不合适。”
我舀粥端给他:“你身体好了,我马上回去。”
他似乎无力同我争辩,将一小碗清粥慢慢喝了下去。
我给他取睡袍,进去给他放热水。
他顺从地进去洗了澡出来。
我拿出外套给他披上,将温热的牛奶递给他。
洗了澡精神还是不好,家卓倚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做这一切,忽然低低咳起来:“映映,我在这工作很忙,无暇顾及你。”
“好,好,”我连忙安抚他:“我看看你就回去好不好?”
他声音暗哑:“我还几份文件要看,你搭飞机也累吧,睡觉吧。”
“家卓,早点休息好不好?”
“很快。”他倦色隐隐,温和地说。
我不忍心再烦他,点点头回自己的房间。
清晨,我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了看时间,其实他该起来了。
只是实在舍不得叫醒他,让他能多睡一会都好。
床上的人有些不安地轻轻辗转,终于勉强睁开眼。
“家卓?”我轻轻唤。
“嗯。”他直觉地应我,睁着眼好一会才看清眼前。
“映映——”他清醒过来,手撑着床要坐起来,身体才动了动,随即一晃无力地跌了回去。
我扶住他:“头晕是不是?”
“有一点。”他点点头,扶着我手臂坐了起来。
我探手摸他额角,还是微微的热度,连日来持续反复的发烧早已耗尽了他的体力,加上带病劳累工作,他这段时间体质本来就差,这么折腾下来,我真的担心他能否撑得下去。
我慢慢把他扶起来,他站起来走向浴室,豪华的酒店套房空间宽阔,他走得辛苦,甚至在中途停下来歇了一会。
我小心地跟着他进去。
他走到淋浴蓬蓬头底下。
我忍不住出声:“家卓,还要洗澡?”
他有些晃神,愣了一会答:“昨晚上出了一身汗。”
家卓每天早上都要洗澡,真是洁癖偏执狂,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这样注重仪表。
他却连站着都吃力,低低喘咳,不得不动手扶着墙壁。
我往浴缸放水:“过来,躺着洗舒服点。”
他轻声道:“映映,你出去。”
我说:“我求求你。”
他望着我,沉默无言,终于慢慢解下衣服。
我蹲在一旁,托住他的后脑勺,温柔地给他洗头发,然后按摩他的酸硬双肩,他身体虚,躺着躺着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洗完澡我扶他起来,动手取过浴巾。
他张开眼清咳一声:“我自己来吧。”
只是简单的擦干身体穿件浴袍,他走出来,脸上被热水氤氲出来的淡粉色又变苍白,额上渗出了微微冷汗。
我不由分说拉着他在床沿坐下,将他身体靠在我身上。
“别动,你就好好坐着。”我说。
家卓把头倚在我身上,有些累地闭起眼。
我替他吹干他头发,给他穿衬衣,扣扣子,打领带,再穿外套,他一直不断咳嗽,脸色细看更显青白。
待到穿戴整齐,他从床头柜拿瓶子倒出药片,吃了一大堆。
然后喝了一杯热水。
门外响起敲门声,我走去拉开门,他的助理秘书一行人,早已等在套房外,又不知是怎番忙碌的一天。
我轻声道:“请稍等。”
家卓已经站起来:“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眷恋心疼,忍不住伸手环住他脖子:“家卓——”
他拉开我的手:“映映,不要这样。”
他轻轻咳嗽着说:“回去。”
我眼泪涌出来。
他说:“不要感情用事,我们之间,感情用事是没有用的。”
我连哭都不敢,只哽咽拼命压抑着抽泣。
家卓眼底的脆弱几乎要崩溃,颤抖着唤我名字:“映映……”
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助理小心又焦急地催促:“副总,早上会议要迟到了。”
家卓深深吸气,终于坚决地放开了我的手,推开门走出去。
我站在房中,一会一个陌生男子敲门进来:“小姐,劳先生吩咐我送你去机场,我在楼下大堂等你。”
他看我眼神略有鄙夷。
想来是我看起来不过是荣幸地在矜贵骄子身边陪伴过一夜,次日早晨还对主顾纠缠不休,需要被打发掉莺莺燕燕。
我沉默着收拾东西。
被押送着走进机场,我拿着机票,进了候机大厅。
男子一直目送我进了关,我客气地说:“麻烦你,可以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何以如此矜持冷静,然后点点头转身走开。
我万念俱灰地坐在候机大厅,看出去眼前都是一片蒙蒙的灰暗。
恍惚中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映映!”
我转头,看到一个浓眉深目的英俊混血男子,我惊喜地站起来:“Gary!”
“嘿!真的是你!”男子麦色的俊朗面容露出灿烂笑容,我被迫享受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过来看一个朋友。”我突然黯淡了。
他看看我:“心情不好?”
“我跟朋友去大马森林拍摄,你要不要跟着去散散心?”Gary热情地邀请我:“你是那么可爱的天使,何以有了愁容?来来来,一起来玩玩。”
家卓一心只想着赶我走,反正没人在乎我……我任性地想,假都请了,难道回去?
“机票怎么办?”我问。
“这好说,我们刚刚有个同事临时有事不能来,你已进闸,拿他机票登机就好。”Gary大声地招呼他的同伴们:“嘿,伙计们,我们加入了一位新成员。”
大厅一角围坐着大堆的摄影器材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全转过头来,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西方男子大声笑着用英文问:“Gary,这精致小女孩是谁?”
Gary自豪地说:“我女儿。”
一群人善意哄笑起来。
我也微笑,Gary跟我母亲交往过一段时间,我母亲在英国认识他,他是供职于著名自然杂志的摄影师。
他们一群人热热闹闹,驱散了我的寂寞。
我心情低落得无以复加,所以无比渴望热气腾腾生机勃勃的环境。
我跟随着他们搭飞机在吉隆坡降落,随即马不停蹄地开进婆罗洲的稠密森林,在毗邻苏禄海一个偏僻山林之中,我们住进了当地居民的旅馆,这里没有手机讯号,开车到附近城镇要近两个小时,我只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洗涤掉我的哀伤。
赤道附近气温舒适,我跟着摄影组看当地人用古老的吹箭筒猎捕野猪,擂起长鼓来传递消息,走进深谷和密林深处,透过精密镜头观察大花草,那种植物长达一米的花径嘶嘶地散出诡异的毒气,还有稀少的棕榈,奇异的大眼鲷,每一刻眼前都是奇妙无比的世界。
艰苦的长途跋涉和新奇的生态环境分散了我注意力,我全心全意对付我心底深处的愁苦,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日下午,一天工作完毕,同伴们在夕阳中海滩嬉戏,我翻看餐厅的日历记得似乎快到了小姑姑的生日,于是走到旅馆老板的柜台,这里只有一台电话能够连通外界。
我拨了小姑姑的号码,电话通了之后,小姑姑略有些疲惫的声音传来:“喂?”
我说:“小姑姑?”
“映映?!”小姑姑尖叫一声,然后大声地问:“江意映,是不是你?!”
“你没事?”她声音激动,紧得彷佛一崩就会断掉的弦。
“我有什么事?”我问。
“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她语无伦次,声音完全变调了:“你在哪里?”
“我在大马和朋友一起。”我清晰地答:“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维!老维!”她大声唤我姑父名字:“快打电话去给我老爹,告诉他们不用过来了,映映没事!”
“不不不,先知会劳二,告诉他映映打电话来,我看他快疯了——”
她说着说着带了哽咽:“那天你没登机?”
“没有。”
“死丫头,回来看我不打死你——”她又咬牙切齿地说“告诉我你在哪里,具体位置。”
“我在婆罗洲——”
我看着酒店的招牌,报出一个荒僻的地址。
“就在那好好呆着,哪儿也别跑。”小姑姑匆匆挂了我电话。
“Gary!”我跑出外面,站在沙滩上大声地呼喊。
Gary和我驱车到附近一个小镇,在简陋的当地居民办公室翻开了这几日的报纸。
我看到大幅的新闻标题,我离开新加坡那一日,我原本准备搭乘的那架飞机滑出跑道,然后爆炸起火,在平地上断成了两截。
我们对着熊熊火焰之中混乱不堪的急救场面目瞪口呆。
Gary喃喃道:“老天……”
我说:“你救我一命。”
我们如劫后重生一般拥抱。
Gary在回去的路上说:“真不知你家人以为你出事有多伤心,快点回去吧。”
我点点头,现在已天黑,Gary替我计划好,明天开车送我出去,然后搭车去沙巴州,在沙巴上飞机。
车子开到一半路上开始下雨,真是糟糕的天气。
我回去打电话给家里,给劳家大宅,听着奶奶念叨着幸好菩萨保佑福大命大,我顿时平添再为人世之感,因为我一时的任性出行竟如此惊动烦扰到长辈,我甚觉不安,想必此事也给家卓带来了无数麻烦,只是他的手机一直没有办法接通。
我试了许多次,仍是盲音,只好打电话小姑姑。
她声音轻松许多:“映映?”
“小姑姑,你在新加坡?”
“是,现时已经回酒店。”她声音带着后怕:“虚惊一场,真是要命。”
我忍不住问:“家卓怎么样?”
小姑姑说:“我没见到他,他忙得二十四小时都不断有人请示他处理事情,下午你姑父通知了他你安全的消息后,听说他身体支撑不住在休息室昏了过去,已经送去了医院。”
“他……”我心底一阵慌乱:“怎么会这样……”
小姑姑说:“飞机一出事他即刻就去了机场,据说是警署长陪他一起去的,他第一时间就和新加坡警方一起进了爆炸现场,我和你姑父过来时,他已经在机场守了两天一夜。”
“别的家属还哭得出来,他可真镇定,起先一团乱的时候他拼命协助警方维持秩序,后来搜救完毕医疗队离开后警方开始调查罹难者名单,他的几个助理隔开了旁人,他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等着。”
“映映,他说是他要你走的,是他让你来搭这班飞机,他异常平静绝望的表情真让人害怕,”小姑姑透出几分唏嘘感慨:“他身体好像也不好,医生一直守着他,我真没有办法想象你要是真的出事他会怎么样。”
窗外细雨朦朦,深宵无眠,我坐在旅馆的大厅一遍一遍地拨打那个电话。
信号很差,座机也是断断续续,家卓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我枯坐到半夜,忽然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震人耳膜。
我心底一悸,扔下电话跑了出去。
远处一台巨大的越野路虎从小路直直冲过来,碾过老板的花圃,撞倒了白色栅栏,发出巨大声响。
旅馆的人被惊醒,迅速冲了出来。
汽车急促打转刹车,轮胎摩擦着地面响起尖锐声音。
车还未停稳,一个秀挺瘦削的身影就匆匆跳下车,一手撑在车门站稳,然后朝着旅馆看了一眼,目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攫取了站在旅馆门口的我。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男人们手提着武器警戒地围在前廊下。
我奋力拨开几个粗壮男人,朝他跑过去。
他一把拉住我,狠狠地把我揉进胸膛,差点没把我的肩胛骨揉碎,我连呼吸都生生地疼。
一直飘飘荡荡地漂浮在空中的心却缓缓沉淀下来,我只觉得无比安心。
我蜷缩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让老天惩罚我,”家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撕扯着喉咙:“让老天惩罚我,映映,我再也不将你放开。”
我抱住他消瘦得厉害的身体:“我没事,我错了,我不该到处乱跑——”
他热烈吻我:“不,幸好你乱跑,不然我万死莫赎——”
我搂着他的腰踮起脚回应他:“不要这样说——”
“如果没有你,”他身体在打颤:“如果没有你,我不知这世界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在夜色弥漫的湿雨草坪上紧紧拥吻。
身后突然有光芒耀眼地闪烁,我转头看到木质长廊下,那群伙计一个一个端着长枪短炮对准我们,按动快门的卡嚓声不断响起,闪光灯乱成一片。
大门敞开,旅馆的人跑动着点起了屋子的灯火,大声地唱起欢快歌曲,大家开心地笑着看我们,厨娘很快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食物。
我抱着他问:“你怎么过来的?”
“直升机,”家卓低声说:“只是夜晚无法确定位置,没有办法在密林降落。”
他有些站不稳,伏在我肩上虚弱地喘气,神情却是愉悦的。
那一个夜晚,在我最好的时候,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那是我一生中,最完满丰盛的年华。
经年后想起来,惊心动魄渐渐褪去之后,变成了心头一株泛着甜腥气息的荆刺。
我曾以为我得到了全世界。
早晨起来,高楼外天空阴沉,已至深冬,天气越来越冷。
我笑着回头,我心爱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站在衣橱前挑衬衣。
我放下杯子走过去,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家卓手上拿着衣服,俯下脸用下巴蹭蹭我的额头。
幸福得跟梦境一样。
我今早有课,换好衣服出门时,家卓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牵住我的手:“映映,天气太冷,让我送你过去。”
我握着他的手指,跟着他下楼。
在等电梯的间隙,我轻轻摩擦他无名指上指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家卓,为什么一直戴着?”
“习惯了。”他淡淡地答。
“那我也要拿我那个出来戴。”我灵光一动。
家卓侧头看了看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动。
“笑什么?”我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想了想,含蓄地说:“嗯,那么大颗石头。”
“我故意的,”我笑嘻嘻:“反正是你的钱,谁管它俗不俗气?”
他揉揉我的头发:“真是小孩子。”
车子在校门停稳,家卓下车替我拉开车门,然后帮我把电脑和几卷设计稿纸从后座抱出来。
他微笑:“乖乖上课,早点回家。”
美色当前我竟无比羞涩,连看他都不敢,只点点头:“嗯。”
他是感情非常内敛的人,又因长年身居高职的缘故,在公开场合一贯矜持稳重,他连牵我手都很少,只是若有似无的视线总是停留在我身上。
那种淡淡宠溺的眼神几乎让我无法自拔。
家卓笑笑望我,然后返身拉开车门。
我站在马路边望着他的汽车开远。
“哦——”身后忽然传来声音,上扬的声调,我转头,看到唐乐昌正望着呼啸而去的车尾,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Cayenne GTS!”
我转身朝学校里走。
唐乐昌跟上来,漂亮嘴角一抹鬼祟笑容,故意挤兑我:“江意映,真人不露相啊!”
我回头恶狠狠瞪他:“不许嚼舌,小心我剁了你舌头!”
他做出心碎表情,眉头皱成一团:“这就是你那位三头六臂?你就是为了金贵富家子而抛弃了我?”
我翻白眼:“唐乐昌,你入戏太深,养和医院神经科欢迎你。”
“唉,江意映,说真的——”他那张令无数女孩神魂颠倒的脸庞凑在我眼前,仔细捕捉我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忽然说:“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我还有一个小妹,明年要举行十六岁生日派对,可以介绍你去参加。”我笑嘻嘻地说。
唐乐昌身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忽然就暗了几分,有些委屈的神情。
我心里有些不忍,只好扯开话题说:“我有课,先走。”
匆匆跑开了。
“喂——”唐乐昌在后面喊:“今晚的排练你来不来?”
“来——”上课铃响了,我应了一声,朝教室跑去。
我们戏剧社为下个学期即将举行的毕业晚会,已经开始筹备谢幕演出。我们这一届合作四年的一班老友,老大已经决定回北方家乡找工作,剩下的出国的出国,读研的读研,风流一代终究雨打风吹去。
唐乐昌竟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死皮赖脸加入戏剧社,并在我们的演出中讨得了一个跟我演对手戏的小角色,还用他的花言巧语骗倒了我们涉世未深的小编剧,给他临时多加了两句台词。在戏里我演虚荣拜金女二号,唐乐昌饰演一直苦苦爱恋着我的披萨店送外卖落魄穷小子,是为了衬托出我的恶形恶状的路人甲。
脚本里他是阳光帅气的披萨王子,第一句台词风流倜傥:“玫瑰,今天的披萨很好吃哦。”
第二句是深情告白:“亲爱的玫瑰,我是如此的爱你,世人皆道你美艳高傲,我却独爱你曲终人散之后的一抹寂寥。”
然后他就被我一脚踹下台去了。
我们对稿时他口吻情真切切,夸张而极富感染力,笑翻我们全场人,也令我笑场无数次。
晚上在社里开完会,我回到家,家卓已经下班。
他坐在沙发上休息,看到我进来:“回来了。”
我丢开手袋伏到他身边:“嗯。”
他伸手解下我发带,用手指梳顺我头发,然后伸手将我抱起:“累不累,去洗个澡。”
“不要,我好困了。”我躺在他的腿上撒娇。
他抱着我往浴室里推:“乖,进去。”
洗完澡顿时神清气爽,我们坐在床上看Gary给我们邮寄过来的照片。
我将他们在我们重逢那个晚上给我们的那一组照片摊在床单上,说:“家卓,我们各选一张最喜欢的。”
家卓手撑在床上,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照片,对着我点点头。
我喊:“一二三——”
“这张——”
“这张——”
我看到家卓喜欢那张照片:我靠在他怀中扭头看镜头,笑得纯真无邪,露出小颗洁白犬牙,暗夜之中明亮的幸福,直溢向大海边缘。
家卓凑过来看我选的那张,是家卓将我搂在怀中,我背对着镜头只有一个背影,而他沉静的容颜,嘴角一抹浅浅笑意,异常英俊生动。
我们忽然安静对望。
我知道原来我们的视线都只有彼此。
家卓伸手将我揽入怀中,轻柔地吻我。
和最爱的人肌肤相亲,那种真的是沁入骨髓的甜蜜。
一月底,学校放寒假。
我在金匠跟着的设计师刚刚做完一单大项目,过年前闭关休息,因此我这段时间比较空闲,每天按时下班陪家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即使只是简单的吃个晚饭,都觉得无比幸福。
从新加坡回来之后我陪家卓回过几次劳家大宅,绮璇怀孕已五个月,据说医生检查过是个男胎,家骏意气风发,老爷子这段时间有点高血压,但依旧精神烁烁,劳家的昌盛富贵,自是更甚昔日。
家卓处在这一片锦绣荣华之中,仍旧是不动声色的一贯文雅从容。他礼数周全地陪着长辈吃饭,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淡淡喜悦,我亦觉他心思难测。
我心底略略高兴的是我陪着他回家的这几次,他之前一直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导致的胃痉挛并没有再发作,从大宅回来之后,家卓只和我窝在家里,过着不知人间忧欢的日子。
周末家卓不上班,他难得迟起,醒来之后端着咖啡坐在我身旁,然后把我手边的凉水换成了牛奶。
我正坐在沙发上继续奋战我的毕业设计图,力求尽善尽美地不断修改,随着细节一点一滴的完善,整座房子越来越趋于我的梦想。
“家卓,我问你,”我对着电脑上的图咬手指,始终有点不满意:“如果是小朋友,你觉得他们会喜欢家里设计怎么样比较好?”
他凑到我的屏幕前看了一会,说:“嗯,蘑菇。”
蘑菇?我眼前一亮。
我铺开一边的稿纸,刷刷大笔几下,立即在房子的一侧勾画出一个可爱的草图,直接与别墅主体连接二楼卧室,蘑菇样式的童话城堡。
家卓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我一边画一边心里琢磨着,这又需独立材料另外建造,更加的不切实际,不知道这次交上去会不会被教授骂。
“好了,”他握着我肩膀,打断我的纠结:“我难得休息,你不是说今天要去买东西?”
我丢下铅笔,亲亲他手背:“嗯,我去换衣服,很快。”
临近旧历新年,街上都是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
家卓明显有些不适应如此喧闹的人潮,在车库时停车时,前面一辆白色奥迪不知为何打横停在入口,跟在后面的司机一直恼怒地按着喇叭,然后是保安过来大声地吆喝,家卓坐在驾驶座上,轻轻皱眉忍耐着。
停好车走上电梯,整个购物中心挂满了艳五颜六色的招贴画,一派喜庆热闹的年货气氛。
“家卓,是不是太吵?”我担心他不习惯:“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没有。”他忽然伸手轻轻将我拢在身边,躲过了一个男子手上横空飞来的塑料袋。
他笑笑:“映映,我没有那么娇贵,你要宠坏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贴在他的身旁,他身上清清淡淡蓊蔚洇润的气息,在纷杂的人群中,是专属于我的味道。
想起来都泛着心虚,我何德何能,竟成了离他最亲近的一个。
吃晚饭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我们提着大袋进屋,我累得瘫倒在二楼的沙发上,家卓从购物袋中翻找出一个印着小熊的花布架子给我:“去吧。”
“这是什么?”我接过,打开,是一个收纳柜。
我的玩偶在家卓的房间里到处丢,已经被整洁干净条理严谨的二少爷批评多次。
我撒娇:“明天再收。”
“嗯,”他摸摸我头发:“现在去,床上都没地方睡觉了。”
我闭着眼,将脸埋在沙发里。
“江意映,”他佯装生气:“你再乱丢我把她们统统关到衣橱里去。”
“不要——”我蹦地坐起,严正抗议:“那你也把我关到衣橱里吧。”
“你怎么这么不乖?”家卓掩嘴轻轻咳了几声,声音有些低:“本来我这两天睡得就不是很好……”
“好好,小哥哥,”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我马上就去,你别生气……”
我收拾好房间,给他整理衣橱,清理床上我留下的发丝,茶几下的地毯有些细微的灰尘,我噼里啪啦地跑下楼要找吸尘器。
家卓换了件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瞧见我这架势,赶忙上来拉住我手:“映映,这些让佣人来做好了。”
他牵着我往房间里走:“走了一天很累了吧?”
“嗯。”
“我有点公事要处理,你先去洗个澡?”
“嗯。”
“我没有精力打理房子,”家卓温润嗓音说:“家里要辛苦映映。”
我低着头,鼻子莫名酸楚。
家。自从母亲在我幼时离开之后,总是有无端的寄人篱下之感,时至今日,我终于觉得自己真正有了一个家。
我洗了澡,悄悄溜进书房。
家卓戴着黑框眼镜对着电脑屏幕,不时翻阅手边的文件。
之前他从来不让我进书房,殊不知我最喜欢看这时候的他,家卓认真工作的时候,高度职业素养带给他一种异常精密的冷硬气质,那是他最迷人的时候。
他忙完走出来,我坐在外间沙发上。
“家卓,我爱你。”我伸手环住他脖子。
他对我没头没脑的爱意已经习以为常,转过头亲亲我脸颊:“乖。”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一动不动。
他温柔拍我肩膀:“怎么了?”
“我有点害怕。”我闷声说。
他捧起的我脸看我神情:“为什么?”
“我觉得有点虚幻。”
他眉头微微蹙紧,凝视我:“我让你觉得虚幻?”
“家卓,”我小心地措辞:“你为什么——为什么又愿意——”
他伸手轻轻地扣住我手指:“我曾怕我不能给你幸福。”
“可是,在新加坡,我以为你出事那时——”他微微苦笑:“那时,我真是要疯了,我甚至想,你要是真的——我宁可陪你去——”
从未听到他提及事发当时的心情,我不禁满心感动。
“映映,我很少有如此失智的时刻。”
我慌乱地抓着他的手:“你现在后悔了是不是?”
他望着我,目光有一种复杂的坚定:“我令你不安,是我做得不够好。”
“我……”我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家卓锁着眉头不再说话,然后伸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贴在他的胸口,他待我这么好,我却还在怀疑,简直要令他伤心,我心知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好处,即使最辛苦难受的日子,我仍相信未来幸福的可能。
如果这是上天给我的眷顾。
我更加要学会感恩和珍惜。
冬天最深处,除夕来临。
过年时家骏的父母从美国飞回,一家子人热热闹闹在大宅吃了顿团圆饭。
年初八,家卓早几天已去公司正常上班,我仍在休假,劳家老太太派了司机来接我陪她去庙里上香。
老太太已信佛多年,逢初一十五,都虔诚焚香戒斋。
冬日下午暖阳照耀,汽车驶出城市,朝东山上的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开去。
远远就看到熏香缭绕的寺院大门,新年来拜佛的男女三三俩俩结伴而行,车子却打了个弯,然后驶出一段路,稳稳地在侧门停了下来。庙里早已有僧人在门口候着,待我和司机伺候着老太太从车子走下来,方颔首行礼:“请这边来。”
老太太穿着锦缎袄,戴一串翡翠坠子,神情慈和,我搀扶着她跨过一道道门槛,陪着她礼佛,虔诚地上香,礼拜,磕头,又添香油。
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大雄宝殿之上的佛像,宝相庄严,眉目慈悲地俯瞰众生,我只觉得一颗心也慢慢地安静下来,细细地品味出了一份超尘的清净与安祥。
我陪着老太太,徐缓而安详的弯腰,朝东,南,北,三拜,然后用左手细心地将燃香插入鼎炉。
庙里有熟识的师父,笑着同她道:“老太太广结善缘,必有善报。”
老太太温和地笑。
有小沙弥过来请:“斋饭已经在西厢房备好。”
非常清淡的素食,我细细咀嚼清香米饭,抬头透过朱红的轩窗望向淡蓝天空一角下琉璃屋檐,钟声悠远,树枝斑驳的阴影在风中轻微摇晃,心下都觉得无限安宁。
吃晚饭我陪着老太太在寺庙安静的一隅晒晒太阳。
老太太问:“好一阵没见老二,身体怎么样?”
“嗯……”我想了想,答:“还好。”
老太太眉目宁静地望着琉璃瓦下的石榴树,忽然说:“映映,你是不是觉得老头子偏心?”
我一愣,不知如何答。
老太太望望我有些委屈的神情,有些了然的慈爱:“老爷子虽然疼长孙,可也没老糊涂,老爷子一世发号施令惯了,老大顺着他,他自然是欢喜些的。”
“家卓为人处世,做事如何,老爷子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老二心思阴郁难测,性子又清傲一些,老爷子有时难免偏颇。”
我只静静聆听。
“他自小就静,尤其是他母亲过世之后,出国读书后回来后跟家里人很生疏。”老太太说:“映映,我也是很疼这个小孙的。”
我轻轻答:“家卓心里是很敬重您和爷爷的,他就是不爱说。”
老太太有些忧色:“这就是我操心他的缘故,老二像他父亲,太重感情,心思郁结,进了劳通这些年,熬得身子又弱。”
“映映,你多体谅他。”
“奶奶,”我问:“家卓他妈妈是怎么过世的?”
老太太问:“你不知道?”
“他只跟我略微提过他母亲非常宠爱她。”
老太太摸着手上的玉镯,有些感慨:“我这两个儿媳,大的精明世故,但是失之气度,小儿子娶的是官家小姐,美是美,但身娇肉贵——”
她垂眸未望我,白皙眼角浅浅皱纹:“他母亲生了家卓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去得早。”
我坐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映映,劳家凭着你太祖爷爷一开始上海做的最早一家发钞银行开始,这么几十年下来,家业虽然微薄,但操持起来也不容易。我的几个媳妇孙媳里,奶奶就很喜欢你,江家将你教得很好,敦厚纯良,尊夫重孝,我跟你爷爷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讪讪的:“奶奶,我年纪小,很多还要靠您多教我。”
老太太慈爱地拍拍我手背:“慢慢来。”
老太太返身走进庙堂,双手合十,静静沉思。
这时有小沙弥过来:“老太太,慧吾师父已经在等您,今日讲的是《圆觉经》。”
老太太站起点点头:“有劳带路。”
“映映,你就随便逛逛。”老太太回头叮嘱我。
“嗯。”我乖巧地点头。
我在午后的静谧庙堂中缓缓地绕,香烛缭绕之中的年轻僧人,穿着土黄长衫,微微笑着问我:“施主无愿?”
我坐在朱红门槛上,略想了想,很快摇摇头,我所拥有的已经足够好,不能再贪心。
那个眉目之间点尘不惊的年轻男子细细望我面相,眼底一点寂寥和悲悯慢慢地弥漫开来,最后却只是微笑,双手合十轻轻行礼,转身朝寺庙深处走去。
夜里我回到家,家卓在书房,我敲门进去。
他推开笔记本电脑将我拉到身旁:“今天陪奶奶去了寺院?”
“嗯。”我将手中一张折叠着的黄色纸条递给他。
他问:“什么?”
“平安符,我求来的。”我说。
“给我的?”他接过。
“家卓。”
“嗯?”他温润嗓音。
“我跟菩萨说保佑你长命百岁,安康喜乐,如花美眷,子息承光。”
他笑笑将我拥入怀中。
“映映,我不用这么好,分一半给你。”
他牵着我的手,伸手从书柜中取出一个干净精致的文件袋,郑重其事地将那张纸放进了柜子里里面的那一层。
新年假期结束返工,众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但又不免带着长假过后的懒洋洋。
我在办公室忙得人仰马翻时接到母亲大人电话。
我正在大堆的图纸文件中奋战,夹着电话说:“妈妈,我在忙。”
母亲口不留情:“我自小教你细致笔法却让你大了去画刻板商业大楼,累死活该。”
“是是是,我错了。”我唯唯诺诺应她,口气却是调侃的。
好不容易找出工程师需要的文件列印好,我握着手机走到走廊外专心同她讲话。
母亲同我寒暄几句,听得我语气愉悦,笑着说:“大难不死,似有后福?”
“是是是。”我甜甜蜜蜜地笑。
“我打电话给Gary,他说劳二同他致谢,异常诚挚激动,简直视你若掌上明珠。”
我答:“是非常感谢他。”
“妈妈,家卓同我商量后捐助了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亲人的数位家庭的小朋友。”
“嗯,”母亲赞许:“多做善事,回报老天对你善待。”
“我知道,”我说:“妈妈,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映映,”她忽然唤我,语气认真地叮嘱:“那就要好好珍惜。”
“妈妈,我会的。”我坚定地答应她。
同母亲通完电话,我返回办公室继续忙碌。下午五点准时下班,我收拾东西搭车去学校。大四最后一段时间,毕业论文已经上交,我除了准备答辩,其他的空余时间都留给了戏剧社的排演。
社里礼拜一三晚上,以及周末都要排练,我晚上偶尔会晚归。新年伊始后家卓工作更加繁忙,晚上经常要应酬,有时他深夜归来,疲倦得厉害,也就乖乖由着我伺候他洗澡。
不过家卓明言不喜欢我在家里枯坐等他,因此我平时若累了都是先睡,他回来就亲亲我脸颊,只觉得莫名安心。
真正在一起生活之后,我们默契越来越好。
晚上排练完,我和大家去吃宵夜。
惠惠也经常来,她因为工作时间不定时没有办法参与这一次的谢幕演出,但平时只要有时间,她都跑过来看我们排练或是一起吃吃饭,大家都很珍惜大学这一段最后相处的时光。
生活充实忙碌,不知不觉之中时间飞快。
很快到我们大学生戏剧节。
演出的那个晚上,化好妆后同一班演员一起呆在后台,我不断翻看手机。
唐乐昌站在一旁冷眼看我许久,终于忍不住激我:“江意映,一个好的演员在上台前应该心无旁骛。”
我瞪他一眼,把手机收了起来。
我已在一周前告知家卓,我们再这个周末会有大学最后一场演出。
家卓只点点头说:“这几天可能要出差,我尽量抽空去。”
我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忙得很,劳通银行的电子系统升级,似乎整个IT网络平台都在整合重组,他忙起来不分昼夜,有时凌晨还见他跟海外分区连着电脑开会。
前天他已去外地出差,大约也不会回来那么快。
我一边想着家卓一边望向舞台,这时演出已经过半了大半,还有一个节目就轮到我们,我们是戏剧表演类的压轴,家卓还是没有来。
文艺部催场的师妹过来:“映映,准备到你们了哦。”
我对她笑笑示意明白,然后继续转头心不在焉地看着节目。
视线的余光中,我忽然看到礼堂的侧门悄悄打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入,他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来,一边低头对身旁的人轻声致歉,一边抬头望舞台。
我心脏重重一跳,第一反应竟然是慌乱地躲到了帷幕后,从幕布后悄悄地望他,。
家卓站定在舞台的一侧,在人群中,长身玉立的一段身影,舞台一束光线打到他的身上,光影营造出一个英俊逼人的侧脸轮廓,他的脸一半沉浸在黑暗中,眼睛却极亮,仿若熠熠生辉的星辰。
身旁的小女生顺着我视线看到他,忍不住惊呼:“好帅。”
我忍不住陶醉笑笑:“是呀。”
这时掌声忽然热烈响起,然后是主持人报幕,熟悉的音乐响起,我神魂颠倒地只顾着看家卓,直到唐乐昌将我一把推上了舞台。
经过无数次的排演之后,我大脑皮层已经熟练到变成了自然反应,我踮着脚步,拜金女王高傲地出场——
帷幕落下时,我听到全场热烈欢呼。
然后帷幕重新拉开,我们手拉手鞠躬谢幕,口哨尖叫伴随着荧光棒在空中飞舞,我们看看这一张张熟悉面孔,想起陪伴着彼此走过四年的同学情谊,忍不住彼此互相拥抱,纷纷热泪盈眶。
我们终于长大成人。
我在台上回过头寻找他的身影,怎奈人潮汹涌,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努力睁大眼睛,仍看不到他在哪里。
家卓,谢谢你来。
我在心底轻轻地说。
换下了演出服出来时,演出已接近尾声,我随着我们一群演员走出会场,手边的电话忽然响起。
“映映,”家卓在电话里轻轻说:“回头。”
我转过身去,还来不及反应,一大捧洁白芳香的花束就塞入了我的怀中。
再定神看过去,家卓已经将手插入了口袋,淡淡含笑望着我。
我连人带花扑上去抱住他:“我刚刚才见到你,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家卓轻轻搂了搂我,然后拉开我:“好了,里面太吵,所以就出来等你了。”
家卓笑着说:“演出很精彩。”
“谢谢你。”我情绪仍处在某种亢奋中,除去说谢谢,只懂得笑吟吟紧望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双排扣的深灰外套,同色系围巾,棕色粗布裤子,一贯的讲究工整,气质却异常年轻清爽。
家卓靠在我身边低咳一声说:“映映,你同学……”
我回头看到惠惠为首的一班同学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
“映映映映——”惠惠首先反应尖叫着过来:“死丫头死丫头,你什么时候——”
“唔……这个……”我有些脸红,支吾着家卓。
家卓略略欠身对惠惠客气地道:“韦同学,早听映映提起过你,有幸见面,我姓劳。”
他颔首对着我的同学:“各位好。”
惠惠热情地问:“劳同学哪个系的?”
家卓说:“我已工作。”
“哦,劳先生从事什么行业?”惠惠继续问。
家卓风度很好:“金融。”
“说起金融,”惠惠忽然想起来,手肘碰碰身边的人:“杨睿逸你不是最近正都在看什么金融的合同?”
杨睿逸一直站在一旁,这时才说:“不知道劳先生在哪间公司上班,我们金泰律师事务所同好几家公司都有业务往来。”
“嗯,”家卓点点头:“我们公司法律顾问的合同到期,最近是约了几家事务所来谈。”
杨睿逸马上反应过来:“我随同老板去过一次,劳先生可是在劳通银行工作?”
家卓点点头:“前天我刚好在十六楼开会,遇到贵所潘先生。”
杨睿逸殷勤地问:“劳先生认得我们潘主任?”
“嗯,”家卓说:“不熟,法务部的关华森负责接洽贵公司。”
“劳先生是关部长上司?”杨睿逸听得家卓直呼关某人其名,已经掏出了名片递给家卓:“这是我名片,劳先生请多指教。”
家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语气谦和:“不好意思,我没带名片。”
“好了,”惠惠拉开他:“人家是来接映映的,不是来谈工作的。”
杨睿逸不好意思笑笑退到一旁,惠惠随即吆喝着一众人去宵夜,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闹了一会,就道别走了。
家卓站在我身旁,气度矜贵,神色坦然,一直含笑望着我们。
惠惠离去之前对我会心眨眼,用嘴型说:“抓紧点,姐姐看好你——”
我笑着对她做了个鬼脸。
家卓微笑看我们胡闹,我待到周围人群散去,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低头答:“下午。”
我说:“吃晚饭没有?”
“嗯,吃了。”家卓轻轻颔首示意我往泊在路边的车走:“你饿不饿,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还好——”我们并肩走在路边,迎面夜风吹来,家卓忽然握拳掩着嘴低低咳嗽。
我伸手去拉他的手,感觉一片冰凉:“你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将他往车里推:“还穿得这么薄——”
拉开车门我看见后座上搁着一件厚外套,埋怨着:“干嘛不穿多点——”
家卓坐在车上笑笑:“总要穿好看一点,不然给你丢脸。”
这人还有心情说笑,我返回后座给他取来衣服,摸到他的脸:“家卓,你是不是发烧?”
他毫不上心,随口答:“好像是,怪不得我觉得有点热。”
我不放心:“难不难受?有没有感冒?”
家卓握住我的手:“不要紧,回家就没事了,别担心。”
车子转过校道,家卓刹车转弯,我忽然在校道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我从后视镜看到唐乐昌站在路口,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的车开走。
“映映?”家卓洗了澡,走出来唤我:“不是说累么,怎么不去换件衣服?”
我蹲在起居室的柜子里翻找出退烧药,端来温水:“你先吃药我再去洗澡。”
他摸摸我头发,接过我手中的水杯。
我仔细看着他吞下了药片,家卓坐在沙发上掐住眉头,掩饰不住的倦色隐隐。
我拖起他往房间里走:“去床上等我。”
家卓躺在床上,看着我风姿撩人地脱掉外套。
家卓忍俊不禁:“快一点,否则我要睡着了。”
我蹦蹦跳跳往浴室跑去:“你敢——”
出来时家卓倚在床头看书,我爬上去摸摸他的额角,还是烫烫的。
“家卓,”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家卓翻身将我抱住:“不用医生,有映映就够了。”
我笑着蹭到他怀里。
他手从睡衣后背伸入,轻轻地抚摸我的脊背,一阵酥软的迷醉泛来。
“家卓……”我忍不住低声呻吟唤他名字,手搂住他脖子,将唇印在他脸颊。
家卓抬手熄灭了灯光,一室春光乍泄。
清晨我在他身边醒过来,家卓已经醒了,早安吻落下来,清清凉凉的。
果然退烧了。
我安心了,看了看时间抬眸问他:“你今天不上班了?”
“苏见他们一会过来。”家卓说。
“有什么事去公司不能谈?”我疑惑。
家卓扶额轻声道:“我是因为还有些头晕——”
我顿时担心爬起来:“那要不要打电话让他们不要来了,你今天好好休息好不好?”
家卓眼底浮现狡黠笑意。
我嗔怒地拍他:“欺负我!”
他拉住我的手,安抚地一个一个吻过我手指。
我们又在床单里缠绵了一番,直到门铃响起。
家卓起身穿衣,随手套了件衬衫:“我去开门,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迷迷糊糊地将头埋进枕头,贪恋地闻着温暖的气息。
闭着眼再躺了一会,其实已睡不着,我起来走出房间,二楼走廊尽头那个平时空置着的房间门虚掩着,男人们低声交谈声响传出来。
我下楼煮早餐。
一会苏见下来:“映映,好香。”
我给他舀了一碗鸡丝粥,苏见坐到餐桌旁心满意足地喝粥,一边感慨:“结婚就是好。”
我笑笑,看来家卓对心腹幕僚并无隐瞒我们的关系。
“家卓呢?”我问。
“他还有点事交代,就下来了。”苏见答。
我洗干净手走出客厅倒牛奶,抬头忽然看到客厅杵着一个人,铁塔似的,浓眉阔眼,不苟言笑的扑克脸。
老天,他怎么在这里。
我吓了一大跳,直觉地拔腿往后跑。
张彼德顿时黑脸。
苏见正好走出来,瞧见这场景忍不住大笑。
我朝楼梯口跑了几步方觉悟过来这是在家里,停下了脚步,又羞又怒地望着他。
这时家卓走下楼梯,看到我问:“映映,怎么了?”
张彼德抿着嘴不说话。
我结结巴巴:“没、没什么。”
家卓的手搭在我肩上,望望张彼德,说:“彼德,为何映映怕你?”
张彼德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回过神来,慌忙说:“没有没有,在伦敦承蒙张先生照顾颇多。”
“是吗?”家卓眯起眼看看我,又看张,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那吃早餐吧。”
周末的傍晚,下班时间一到,同事即刻纷纷四散。
我坐在位子上看着办公间瞬间人去楼空,竟有些感觉孤单,手机却突然响起。
唐乐昌打电话给我:“江意映,晚上有没有空?”
“嗯,有事?”
“可否赏光陪我看电影?”
“怎么突然找我?你的那些琳达爱丽丝呢?”
“江意映,请正视我的品位。”
我一边与他说话,一边走出大楼,天已经有些黑了。
这几天家卓都在加班,等他回来我通常已经睡着,反正回家也是自己呆着,我说:“好吧,去看看,如果有好片子的话。”
唐乐昌答:“我下楼了,就在你们公司附近,你等等我过去接你。”
和唐乐昌到了电影院,他径自将我拉到了一幅巨大的电影海报前。
“是他。”我看着宣传画上那个色彩阴暗的名字,有些兴奋地说:“我喜欢他。”
“这么巧,”唐乐昌耸肩:“我是刚好想看这部电影。”
我在排队入场间隙拨家卓电话,兴许他在忙,打了好几次均无人接听。
这时唐乐昌将饮料放入我手中,电影已经开始了。
唐乐昌竟对电影颇有造诣,终场时兴致勃勃地与我谈起片子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个镜头,我们很多的观点出人意料地如出一辙。
聊得兴起,两个人索性到附近的咖啡店吃了点宵夜。
待到从店里出来,我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唐乐昌在街边拦车:“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很方便。”
“已经这么晚了,”他坚持绅士风度:“女孩子总是要送的。”
车子在楼下停稳,我推开车门下车,唐乐昌也下来。
我说:“今晚谢谢你。”
“非常荣幸,希望下次邀约不会再唐突佳人,”唐乐昌嬉皮笑脸。
“映映,”身后忽然有人唤我。
我转头,看到走廊下站着的人。
家卓走上来。
唐乐昌顿时站直了身体,紧抿着唇望着他。
家卓矜持对他点了点头:“你好。”
唐乐昌定定打量了家卓两秒才回答,声线有些紧绷:“你好。”
家卓将我往身边拉了拉。
“多谢你送映映回来。”他态度很客气,却再无多余一句。
唐乐昌看着并肩而立我们俩,脸色瞬间白了白,却还是客套地答:“不用谢。”
他对着我,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轻漫笑意的玩世不恭:“映映,再见。”
我只好笑笑:“再见,路上小心。”
家卓回头往电梯走,淡淡地说:“打电话给你怎么没有接?”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在戏院里,关掉了声音一时没注意——”
我随着他走进屋子,家卓坐进沙发里:“这么晚都没见你回来。”
“抱歉,我……”我有些呐呐的。
他笑笑替我解开外套的扣子:“好了,没事,换衣服上楼休息。”
我丢下了手袋挤到他身边来。
“那个男孩子——”家卓不动声色地问:“他追求你?”
我一时嗫嚅:“没有……只是同学而已。”
家卓平淡口吻:“告诉他你早已嫁给我。”
我说:“之前不是跟说婚讯要等劳通公关部筹划吗?”
家卓一怔,似乎已忘了这事,好一会才说:“等这一阵忙完,我跟长辈商量,我们在本城举办婚宴。”
我听到他公事公办的口吻,心里有些不舒服:“家卓,我不打算要挟你讨一个名分。”
口气莫名的生硬。
家卓神情一愣。
“映映,”过了好一会,他才出声:“我知道这不理智,但我觉得我彷佛十八岁的少年,眼里容不下一粒小小沙子,只恨不得你一分一秒都属于我。”
我解外套的手停住了,定定看着他。
我在家里经常抱抱他亲亲他,整天对着他不知廉耻的甜言蜜语,家卓每次却只是笑笑回应我,却很少对我说过类似于“爱意”的话,而此刻,我竟然听到了一句类似于——告白式的话?
我忍不住低头窃笑起来。
家卓气恼:“你还笑?”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气得起身要走。
我抱住他:“家卓我好爱好爱你。”
他无奈地停住脚步,回来陪我坐着,狠狠拧我鼻子。
“哎哎,再捏就歪了,”我撒娇:“会变丑的——”
“变丑更好,反正我不嫌弃。”他说。
我赖到他怀中笑。
家卓放松身体靠在沙发上,有些轻轻咳嗽,伸手去取桌面上的水杯。
现在我抱着他的身体还是冰凉的,真不知道他在楼下吹着冷风等了我多久。
“家卓,”晚上家卓躺在床上看书,我爬过去。
“嗯?”他眼眸微抬。
“上次在伦敦生病,是不是对你身体损伤很大?”我还是忍不住问他。
苏见私下和我提过,多注意他身体。
他一怔:“没有。”
我轻微心酸,他这一整个冬天过来身体都不是很好,很容易感冒发烧,现在已经渐渐春暖,他仍是一受寒就容易咳嗽得厉害。
床头灯光柔和照射,他白皙脸孔有憔悴之色。
我心疼:“家卓,工作别太辛苦。”
“没事,”他答:“过一阵子就不忙了。”
他忽然略略思索道:“快一周年了。”
“嗯。”我笑笑:“好快。”
说完抽掉他手中的书:“早点睡。”
四月是我生日季节,走在仕径大道上,春日暖风徐徐,忽然想起来那个在荷兰童话般的婚礼,竟恍如隔世。
不过时隔一年,自己回想起来的一路来变化成长,竟也有些感慨。
周末我回家吃饭,爸爸问我:“映映,劳通最近人事变动很大啊——家卓可有和你说什么风声?”
我也不是没有看过财经新闻,老爷子在最近一段时间应酬谈话之间明里暗里有退休之意,业内劳通改朝换代的传闻尘嚣日上,家骏风头一贯的强劲,但也有资深的评论员明言看好家卓,亦有不少劳通大客户赞许二少投资分析眼光极准,局势明明暗暗,少不了成为金融界谈论的焦点。但家卓从来不跟我提这些事,想必是不愿我涉入是非。
我诚实地答:“爸爸,我不知道。”
爸爸对我说:“映映,你也该留点心眼,我们江家现在同老二也算是同气连枝,你也不小了,切身事,不要太单纯。”
我想到这复杂局势,心里有点忐忑。
芸姨牵着小弟正好出来:“映映,你爸爸这段日子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江氏几乎所有的大笔资金都在劳通,劳通谁做主,对我们江家还是有很大关系的。”
“我知道的。”我呐呐地答。
好在芸姨也只是笑笑:“你也还小,你爸爸太为难你。”
她转身招呼爷爷奶奶吃饭。
在家里下午睡醒无事,我起来下楼,大屋很安静,佣人上来招呼我:“大小姐,可要喝茶?”
“不用,人呢?”
“司机送出去了,说是四奶奶邀去打牌。”
我点点头,走出屋子来,阳光正好,我沿着别墅区的安静树荫散步,天气阴凉,四野开阔,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不知不觉走到了劳家祖宅外面。
看屋的伍伯是认得我的,马上走上来打开雕花铁门:“映映小姐,怎么自己过来了?”
伍伯引着我走进大厅,边走边说:“祖宅没留着什么佣人,有一个老妈子平日收拾花园今日放工回去了,映映您这要是——”
我简单地说:“我随便逛逛,你不用招呼我。”
伍伯笑笑:“好的,您慢慢看。”
我从前门的花径绕过大屋直接走进屋后花园,站在长廊上望去,花园中早已没有了蔷薇花架,只剩下七里香长得郁郁葱葱,几乎覆满了整片草坪。
我看着眼前满庭静寂,想起昔日那些衣香鬓影,言笑宴宴,白纱裙紫缎带,丝丝惆怅涌来。
在花园里坐了一会,手机响起,我接起,家卓的声音传来:“映映,还在家里吗?”
我说:“我在你家。”
“什么?”他没听明白。
“我在劳家祖宅。”
家卓语气有些奇怪:“怎么跑到哪里去了。”
“你等一下,我过去接你。”
他车开得很快,从城里过来才约莫二十分钟,车子在庭院门口停下来,我站在二楼露台对他招手。
家卓陪着我在大宅随意转转。
佣人定期打扫房子,除去一些贵重家具被布帘覆盖着阻挡灰尘,整栋房子依然干净整齐,在二楼的走廊第三间,家卓打开了他卧室的门。
房间不出意外的宽阔,附带一个小型书房,收拾得很整洁,书柜里多是专业书,还有一些古文杂记和外国小说。
我们从他卧室走出来,家卓领着我沿着巨大的旋转扶梯走上三楼,我随意地打开一扇扇精美的门,门后是一个富丽的客厅,一个雅致客房,甚至是一个小型宴会厅,角落还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
经过走廊时,我看到一道房门紧锁。
我问:“这是——”
家卓面色一僵:“这是我母亲的房间。”
“哦……”我轻轻拖长一个尾音。
他神色郁郁:“我今天忙了一天了,先回家吧,你要喜欢这里我改日再陪你过来。”
我们回家,晚上靠在沙发上一起安静看电影,家卓将我拥在怀中,一贯的温柔体贴。
也许是我敏感,我发现只要谈到他妈妈,即使他隐藏得再好,我总是感到他身上淡淡的莫名郁悒。
也许年少失亲,会是心底永远的一道伤口。
他有他心底最深的那一面,是我碰触不到的,我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时光流逝,我们总要向前看。
四月底我生日的前一天夜里,家卓晚归,我也没睡,坐在我原来的房间翻旧相簿,母亲离开江家之前给我留下了数本大大小小的照相本子,那是我最珍贵的收藏。
我将各式各样的照片铺满了一床,坐在中间回味着母亲生活经历的点点滴滴,彷佛这样就可以离她近一点。
家卓回来时在客厅外喊了我一声。
我应声跑出去坐到他身边,他坐在沙发上看晚间财经新闻,我坐过去赖在他腿上,家卓摸着我的头发:“映映,我明天有一个重要客户约见,晚上尽量抽空回来陪你吃饭。”
我回头亲亲他脸颊:“嗯,没关系,你工作要紧。”
家卓摸到茶几上的钱包,抽出一张LTB的银行卡递给我:“你先约同学去行街,喜欢什么就买。”
“你不是给过我一张卡了吗?”我一边问一边拿着卡研究,我手上这张版式异常漂亮,纯白色,边缘一道烫金,隐隐如水一般流动的光泽。
“这次不一样。”家卓温柔地说,伸手将我身体扶住。
我一时犯傻问:“这谁的副卡?”
他目光仍然在电视屏幕上,笑着说:“除了我的,难道还有别人?”
我缠着他:“嗯,这是代表你要一直努力赚钱给我花是吗——”
家卓视线转回,修长的手指轻弹我额头:“我会努力的,大小姐。”
我望着他脸庞,忽然将脸埋入他怀中闷闷地说:“家卓,我们不需要很多钱,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他伸出手臂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我陪着他看完了新闻,然后去浴室泡澡,出来时,家卓不在卧室,也不在书房。
我纳闷着走出客厅,看到他定定站在床边,脊背笔直,身体透着一丝僵硬。
“家卓……”我走过去轻轻唤他。
他骤然惊醒抬起头,目光之中情绪莫测,如同阴沉天空翻涌变幻的层层叠叠云卷。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看我眼神,如同一个陌生人。
“怎么了?”我声音不自觉竟有点颤抖。
“没什么,”他手插在裤袋上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嘴角轻轻抿露出淡淡微笑:“你妈妈很漂亮。”
我说:“我难道不是青出于蓝?”
家卓忙应:“是是是。”
他走来我身边,房间里那种紧张古怪的气氛一刹那散去了,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家卓温和嗓音:“我回书房看一会文件。”
我点点头。
我走过房间,一步一步丈量,然后站在家卓刚刚站着的位置,按照他的目光,细心研究床上散落的照片,最后定格在了一张合照上。
我拿起来,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游轮甲板上,阳光下搂着肩膀并着头面对着镜头微笑,亲密的样子,母亲年轻时交游广阔,这样的合照很多,这张并无出众之处。
我翻到背面,照片上有一行简单小子,蓝丹和馨馨,86年维港。
应该是她年轻时的朋友,都是漂亮的女子。
我偷偷将那张照片收了起来。
夏天乘着微风来临时,我去了一趟威尼斯,本来我刚刚大学毕业,辞了金匠的助理工作正专心准备考室内设计师执照,接到西蒙尼电话时,这位带着浓重意大利南部口音的先生,我母亲交往已五年的男友,热情且坚持邀请我去意大利。
他执意道:“亲爱的,你一定要来。”
我抵达马可波罗机场时,接我的是一名胖胖的棕发男子:“午安,映映小姐,我是西蒙尼先生的管家。”
等到我睡足倒回时差,母亲和西蒙尼同我去城中的餐馆吃饭,烛光花香映衬着窗外水波荡漾,母亲一边优雅地切牛排一边教训我:“大学刚毕业,不找事做就来度假?还真是大小姐做派。”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神情却是高兴的。
我只笑嘻嘻点头。
西蒙尼听不懂中文,却一直笑吟吟地专心听我们说话,他两鬓已有些发白,是一个风度很好的男子,看得出对母亲非常宠爱。
中途母亲离席去洗手间,西蒙尼神秘对我说:“映映,非常感谢你来,我和你妈咪有一个重要的时刻,她很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在。”
很快我就明白了西蒙尼先生的用意,母亲翌日在艺术中心的一个演讲后,他捧着大束的花朵,在台上跪了下来。
母亲望望台下微笑的我,又看看西蒙尼,终于朝他伸出手,用中国式的含蓄,矜持优雅地点了点头。
西蒙尼欣喜若狂地执住她手背印上一吻,在热情的掌声中,他将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
我眼眶湿湿,我的母亲,在世界各地流转半世的母亲,终于还是决定安定下来。
我心里深深地为她高兴。
隔天母亲在傍晚唤我:“映映,上楼换裙子,我带你去圣马可跳舞。”
我说:“太太,你已为人妻,敬请收心。”
她眼波荡漾瞪我一眼:“世道流转,轮到细女教训老妈。”
我急忙谄媚她:“你怎么会老,你活到一百岁都迷死人。”
“甜言蜜语——”母亲望我:“言行不端,何来淑女风范?”
“是是是,谨记在心,”我笑着答:“请问两位何时会举办婚礼?”
母亲拎起手袋,挽住西蒙尼的手臂:“年尾或者明年春天吧——”
西蒙尼开车,陪着我们母女嘻嘻哈哈地出门。
陪着母亲度过短暂欢愉的最后一段夏日时光,我从意大利回国,出闸时,看到接我的人竟是林宝荣。
“大姐,怎么是你?”我有些惊讶。
她打开车尾箱帮我放好行李,笑着说:“玩得开不开心?”
我含笑点点头。
林宝荣自己开了一辆白色的mini cooper,手搭在方向盘上:“老二将你交托于我,怎敢懈怠。”
“怎么了?”我疑惑。
“家里才要你赶这班飞机急着回来,今晚是小朋友的满月酒宴。”
“啊……”我自己都惊讶,时间过得这么快。
我去意大利之前绮璇生产,破腹诞下一个男孩,我和家卓去探望,宝贝非常非常可爱讨喜,刚出生不满一周他就会哈哈笑。
粉粉嫩嫩的真是看得人满心柔软,我小心地亲亲他,对着他唤:“劳小哈。”
小婴儿更乐,咧开嘴巴哈哈地挥舞着小手。
家骏不满抗议:“映映,别欺负我儿子——”
家卓护着我:“大哥,等到命理大师测出名字不知何时,取个小名无伤大雅。”
绮璇笑着出声:“是啊,很可爱啊——”
这么一个精灵活泼小生命的诞生,不知给劳家增添了多少富贵喜气。
林宝荣驾车在城中穿梭,直接进入城内一家知名的造型师工作室。
“映映,”林宝荣对我说:“奶奶有意让你开始出席家族正式宴会场合,不可太随意。”
我点点头应她:“多谢大姐提点。”
林宝荣坐在沙发内翻时尚杂志:“好了,不用谢我,老二特地叮嘱我告诉你,他下午公司有事走不开,要不然都亲自来了。”
她笑着说:“映映,恐怕你要烦厌,他这个人,情意深得教人看不清,真是痴情种。”
我满心的震动,抬头看林宝荣,眼中有些氤氲水汽。
她嘲讽笑笑:“劳家竟然出了这么一对恩爱夫妻,真是家门荣光。”
我对着她微微笑笑,早已习惯她的坦白犀利。
服装助理师陪我进去换衣间,林宝荣替我挑的装束,古典白衬衫细腰圆蓬裙,对着镜子上浅浅妆容,微微斜睨吊眼梢的大眼睛,秀气鼻子,眼神分外的清澈明亮。
林宝荣看着我,一向精明干练的脸庞也露出几分赞赏神色:“小美人。”
“是大姐置装眼光好。”我笑着答,其实心底暗暗羡慕她,一身简单的黑总能穿得异常好看。
我对着镜子左右看看看。
林宝荣道:“怎么了,还有哪里不满意?”
我轻声细语撒娇:“脸好肥。”
林宝荣乐得哈哈一笑:“BB脸颊不知几可爱,就这么迫不及待要长大了。”
化妆师也跟着笑,林宝荣对她说:“再刷一点点阴影。”
造型师低下头替我补妆。
我窘得红了脸,这点小心思都被林宝荣看透。
林宝荣叮嘱几句走开去换装,晚上司机开了车过来接我们,车子抵达城中豪华的酒店时,宾客已满堂。
劳氏家族在本城几代尊享荣华,历来保持着传统的家门荣誉,筵席自然办得隆重端正,今夜本埠各式权贵名流纷纷盛装而来,又是一场香艳奢侈的交际盛会。
酒店外媒体都来了不少,闪光灯不断亮起。
服务生走过来拉开车门时,家卓已经等在台阶前。
我略略抚平裙子褶皱,走下车来,他迎上前,眼神微微一亮。
“很漂亮。”他挽住我手臂,然后在我旁边低声说。
我斜睨他一眼,露出含蓄的笑容。
家卓挽着我走进酒店,不少人的眼光纷纷投来,不断有人同他寒暄,然后客气望我一眼,那眼神我很熟悉,无非是暗暗评估今晚出现在二少爷身旁的女伴身世来历。
家卓逢人只简单介绍道:“江意映小姐。”
口吻却很周正郑重。
自然有认得的世伯:“是江老的那个长孙女?出落成大美人了——”
我只微笑。
家卓先和我走到前,绮璇热情拥抱我:“映映!你真可爱!”
她撅着嘴和我抱怨:“我腰围宽了四寸五。”
我说:“很快恢复,无需担忧,你会是本埠最漂亮的妈咪。”
家骏在一旁和家卓说话。
待到问候了祖父母,长辈入座,我陪着爸爸和芸姨坐在一旁,一会,在一旁伺候着劳家老太太的郭叔过来唤我:“映映小姐,老太太让你过去坐。”
芸姨听罢喜笑颜开:“嗯,去吧。”
我微笑着走过去,老太太笑着招手:“映映,过来。”
家骏绮璇抬头看我,又是一番寒暄。
服务生替我拉开椅子,我落座,忍不住朝身边瞥了一眼,身畔的人沉静端坐,白底黑色细格子衬衣挺括领子,瘦削清俊侧脸,他感受到我视线,温柔的目光望来,我呼吸缓缓一窒。
家卓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一会保姆伺候着绮璇抱了小宝贝出来,宾客纷纷上前,赞美恭贺之声不断,一派热热闹闹。
宴会过半,我借着上洗手间的空隙走出大厅透透气,露台晚风徐徐吹拂,我走过去,昏暗灯光之中,手臂忽然被人狠狠拉住。
我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你怎么在这里?”异口同声。
唐乐昌神色比我更为惊异。
唐乐昌继续问:“你与劳家是什么关系?”
他眺望宴会大厅,又仔细看看我,似乎明白了,脸色有些煞白。
我也有些怔住:“唐乐昌,你是何家公子?”
我明白这场宴会,能持邀请函进来的,身份背景都不简单。
我在脑中兜了一转,如果他是劳氏交际圈中的后代,为何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他面上没有一贯的轻佻嬉笑,有些不快活地说:“别猜了,我没什么家世。”
“嗯。”我轻轻点头,既然他不愿说我不欲多问。
“改日再叙。”他朝我挥挥手,转身走开了。
经过一场完满宴会和专业公关统筹之后,劳家体面地再次成为传媒焦点,家骏怀抱着婴儿微笑的温馨照,更是上了当周财经报刊封面。
首页上醒目红色大字:劳家王朝的传承。
我和惠惠正在午后的咖啡馆翻八卦杂志。
惠惠突然问我:“映映,你男朋友,是不是劳家卓?”
我心底一跳,抬头看她一时没有说话,我并不习惯撒谎。
她仔细瞧我神色后说:“竟然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舔舔唇,索性承认。
“后来杨睿逸说,”惠惠说:“他其实也不确定,只是说有点像。”
“映映,我知你家世好,只是没想到这般好。”她起初的震撼过后,很快回过神来,倒也不显得十分意外。
她笑嘻嘻搂着我说:“我看他长得一点也不比老大差,哪天让我们杂志采访一下他,肯定风采更胜一筹。”
她倒是见风就使舵,我拍她脑袋:“你们不是娱乐杂志么,该干嘛干嘛去。”
“那些小明星——”惠惠八卦热度即刻高涨,兴奋地说:“怎么会有货真价实的身家过亿的名门世子有噱头,更何况还是一个天杀的帅哥。”
待她海阔天空吹嘘了一番后,我认真地对她说:“惠惠,我和他的事,请你勿宣扬。”
惠惠神情一愣,然后很贴心地点点头:“嗯,规矩很多吧?”
我说:“总是有些事要顾虑。”
“映映,”惠惠侧着头:“记得你读高中时,说过要早早结婚生足半打孩子,那么,劳先生是否会满足你这个愿望?”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我知她什么意思,她关心我幸福,担心我一入豪门深似海。
我对她笑笑:“过来,有八卦给你看。”
惠惠立刻丢下了咖啡杯,挤到我身边的沙发来。我摸出手机,伸到她面前,惠惠看了一眼,随即一把抢过了我的手机,瞪着屏幕,然后又看看我——她这次可真的讶异道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老天,上帝——”她叫道:“你你你——”
“何时的事?”
我有些羞赧:“有一段时间了。”
惠惠手指不断地在我手机上戳,啧啧称奇,看得两眼放光。
我手机中有一个隐藏文件夹,收藏着几张我们婚礼时的照片。
惠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对着我叫:“姐姐,姐姐,你还辛辛苦苦画图画到半夜次日交上去还被教授训得灰头土脸屁滚尿流爬出来?去去去,马上回去跟他拍桌子说你不干了。”
我乐:“姐姐,我们毕业了。”
惠惠鼓起脸颊猛呼气:“气死了,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你早该趾高气扬然后让我跟在后面沾点光。”
“惠惠,”我靠在她身上,慢慢地说“我有时也有点不安。”
“怎么了?”惠惠问。
“我也不知道。”我低下头想了一会,说:“可能有点患得患失吧。”
“不要紧,”惠惠安慰说:“嗯,映映,还是得自己做事吧,时代不一样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安适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空气中的最后一丝炙热在夏天的尾声之处缓缓离开,我开始习惯早晚在裙子外披一件开襟外套,家卓终于趁着工作稍稍轻松时决定休一周的假。
“映映,”他下班来,上楼来唤我,有些欢喜的声音。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替他解开领带,斜睨着他笑:“二少爷,何事如此高兴?”
“唔,我渴了……”袖扣松开,他坐到沙发上,缓缓松了口气。
我转身给他倒了杯水。
家卓接过杯子喝水,然后抬眸望我,眼底晶晶亮亮,有隐约流动的笑意。
我望着他,他也笑而不语望着我,我紧望着他眸中蕴藉流溢的光采,慢慢觉得彷佛有一个小小怪兽在心底不安地翻滚躁动,我突然从地毯上跳起扑向沙发,家卓迅速地伸出手臂,稳稳地将我抱入了怀中。
“映映,我过两天放假,”他声音有些低缓,带着淡淡愉悦:“你大学毕业我都没有给你庆祝,现在补上好不好?”
“真的吗?你工作没关系吗?”
“还好,我总有休假的。”
我高兴地蹭他下巴:“去哪里度假?”
他抱着我坐到沙发上:“嗯,你喜欢去哪里?”
我琢磨着:“让我先想想。”
“好吧。”他摸摸我脸颊,站起来走去浴室。
我跑进书房去。
“家卓——家卓——”我听到外面声响,在里面唤他。
他头发湿湿走进来,我将他拉到椅子上,接过他手中毛巾替他擦头发。
我腾出一只手递给他一枚飞镖。
“干什么?”家卓问。
“看见那里没有?”我指向书柜。
“嗯。”他顺着我手的方向,书架上一格满满的国家地理杂志。
“扔过去,扔中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家卓被我逗乐,笑着问:“当真?要是坦桑尼亚你去不去?”
“哥哥,去,只要你扔得中,去喂狮子我都去——”我信誓旦旦。
“你来。”他将飞镖塞回了我手中。
“来就来。”我站起在沙发上,用手指握紧飞镖,对着书架猛力掷了过去。
红色的镖针稳稳地插在了书刊中。
家卓走过去,拿出杂志,翻到插着飞镖那一页,看了一眼,笑出了声。
“是什么?”我跳下来从他手中抢过了杂志。
映入眼中的是大幅图片上黑压压的一群人,白色醒目的字体:多妻大丈夫——独家深入探访基本教义派耶稣基督后期圣教徒会。
我继续看下去:
——88岁的乔·约瑟普是基本教义派耶稣基督后期圣教徒会(FLDS)的长老,摩门教禁止多重婚姻之后,这个备受争议的支派就与它分道扬镳了,在犹他州的希尔达尔,他试图完成他建立“高荣家庭”的使命——5个太太,46个孩子,以及239个孙子,“我这一生很有福气,”他说:“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换身份。”
——在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城,坚持己见又活泼的美琳·达杰夫斯在住家外和家里的孩子玩耍。美琳达说,她很喜欢于他共侍一夫的妹妹苏珊娜共享生活。
我翻着那本破杂志,完全傻眼,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啊——
“映映,”家卓从身后搂住我,咬着我耳朵悄悄地说:“正合我意。”
我将书一把摔回他手里:“就你这坏心思。”
家卓无辜:“唉唉唉,这可你自己选的。”
“不许去。”我恶狠狠的瞪他。
家卓朗声笑得更开怀。
我气得跳脚,直接跑回房间。
“映映——”家卓软声叫我。
抱枕砸了过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好了……”他伸手抱住我,笑着额头抵住我的鼻子,亲吻落下了来。
接下来的两天家卓都在公司忙绿,我听到他说苏见去了澳门出差,他手边的紧急公事需提前处理完毕,又将大小适宜交代清楚给几位助理和秘书。
我晚上在家里看电视发呆,其实现在局势不算得好,老爷子忙着抱孙几乎不管公事,家骏频繁往返米国和本埠,一次在总部办公时和家卓谈论公事,两人观点不同在办公室起了争执,也许有员工走露风声,两兄弟不合的消息,很快有小报扭曲夸张地报道出来。
但此类消息很快被压了下去。
这段时间苏见和他几位助理和公司高层经常来家里,二楼尽头的那间客房已经改成了小型会议室,有时我外出回来刚好碰到他们在,家卓从不避讳我,偶尔还让我送饮料进去,但我也无欲窥探他的公事。
只是隐隐觉得平静表象之下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之感。
家卓这天下班得早,我正在厨房煲汤,他进来:“映映,我们明天的飞机。”
吃了晚饭之后我又问他:“你这样走开了,公司没事么?”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能力?” 他微微拧着眉头安抚我,却是有着内蕴笃定的自信。
“好吧,好吧,二少爷,请问要带什么衣服?”我走进去给他收拾行装。
清晨我醒来得早,家卓一向浅眠,我轻微动静很快将他也吵醒。
“映映,”他模模糊糊唤我:“醒了?”
“我睡不着,”我亲他脸颊:“我下楼去,你再睡一会儿。”
很快家卓也穿着衬衣走下楼来,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
他对着手机:“嗯,什么事这么急?”
他简短吩咐:“我在家里,你直接上来。”
家卓挂了手机温柔唤我:“映映,上去换件衣服,苏见有急事过来。”
“嗯。”我点点头,朝楼上走。
我在楼梯间听到家卓打开大门,对着门外的人说话:“刚下飞机怎么不回去休息?这么早打电话过来。”
然后是苏见的声音:“嗯,抱歉,吵到你了?”
“没事——”家卓声音淡淡的:“进来再说。”
我在卧室呆了一会,检查了一遍行李,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出发了,便走下楼去。
刚一走到楼梯口,就听到苏见声音:“家卓!”
苏见面容有些激动,着急地说:“真的就这样?”
家卓神情平静如常,沉稳的声音:“先放着,待我回来再说。”
苏见声音有些急:“时机很难说的,现在不处理——”
家卓说:“现在未必是恰当时候,先等等。”
“你要忍到何时?这样的好牌都不发,大少一日一日更逼人太甚,你还想怎样?”苏见激烈的语气慢慢转成了迷茫:“你再这样下去这几年不是白费?这么辛苦捱着这几年,领导行政还要带着几个资管部门,为了顾全客户,事必躬亲的做得那么辛苦,家卓,你知道我们对你的期待,而我一直也以为你也认为自己能有更大成就。”
“苏见,你冷静一点,”家卓镇定地说:“我没有说要收手。”
苏见望着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现在局势未明朗,”家卓说:“苏见,你明白我,不到万不得已,我始终维护家人。”
苏见点点头:“好吧,可是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走开?”
“我答应了映映——”家卓话锋一转:“我走开,不用我交代,你们应注意到平时的——”
“这个你放心。” 苏见坚持还想说:“可是——”
“苏见。”家卓不轻不重地唤了他一声,脸色沉了下来。
苏见觎他神色,张了张口,还是噤了声。
“这一趟辛苦你,先回去休息,你跟朱碧婵说一声,可以过几天再销假回去上班。”家卓温和地说。
苏见倒不惧他:“你走开了,我们怎么敢松懈。”
“好了,”家卓拍拍他肩头:“多得有你们。”
苏见点点头,告辞离去。
家卓回头来望我:“收拾好了吗?”
“发生了什么事了吗?”我有些担忧地问。
家卓脸上一点异常表情也无,仍是一派的从容文雅,他泰然自若地答:“没事,我们按时走。”
我们自然没有去观光圣教徒会,后来决定去的也并没什么新奇之处,家卓在美国读书时,在三藩市的Noe Valley购入一栋房子,环境非常清静幽雅。
家卓提议带我去住一周。
我也很乐意,他平常已经够累,难得休假,只盼望他能好好歇一歇。
下了飞机司机开着车过来,行驶在异国的街道上,远处房子在山坡中的起落中犹如一个个形状分明色彩鲜艳的格子,明媚风光顿时冲去了长途飞行疲累。
“你在这边住,去上课不是很远么?”我有些不解地问家卓。
他大学时念GSB,离三藩市有三十英里。
“嗯,”家卓靠在座位上闭着眼休息,只轻缓答:“开车过去也不远。”
“旧金山华人多,中餐馆也多一点,可是还是至为想念国内的食物。”
我握住他的手,心底有些温柔的疼痛。
可以想象他忍受着丧亲的苦痛独自在异乡求学的艰难,即使物质富足,可是那种心底的孤寂和凄凉,却是再多是金钱也无法排解的。
汽车在兰达街一百四十号斜坡深处停下来时,那所房子我一见就异常喜欢。
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可是胜在独门独户,屋后有一个小小的精致庭院,碧绿草坪,两侧的灌木丛将整栋房屋都隐遮了起来,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静之感。
抵达的第一天,窗帘垂下掩盖了窗外绿树婆娑,我睡得分外的沉。
一觉醒来,竟已是次日中午。
我一醒来找家卓。
家卓含着笑走进来:“起来了,我们得出去买点东西,这里空置太久,什么都没有。”
我朦胧睁开眼看见房间里站着的他,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们驱车去附近的超市,买了生鲜的肉,蔬菜和水果,鳕鱼子面包,西班牙火腿,奶酪和坚果。
我每天起来给他做食物,对着菜谱研究汤式,在睡醒午后做水果沙律。
每天相拥而眠,醒来亲吻,对着庭院喝咖啡,家卓喜欢坐在沙发上看书,有时看得困了就缓缓睡过去,我从房间里出来给他搭一张薄毯。
时光那么安静。
早上天气凉爽舒适,我穿牛仔裤布衬衣,挽起袖子在花园里修剪树枝。
家卓只在廊下安乐椅上懒懒地躺着望我。
我们不看电视,晚上昏暗的灯光并肩坐着看电影,我有时看得感动忍不住泛起泪光,家卓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我脸颊,笑着抱我在怀中。
他偶尔用网路跟国内联络,但都是言简意赅交待几句,不再似在国内为公事所绊,家卓睡得充足,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
傍晚我们沿着斜坡散步,他偶尔放松下来,平日身上那种深沉莫测的气质在清凉的晚风中消失殆尽,浑身散发着一种干净的朝气。
我看他如此,怎知有一日我们坐在路边的露天咖啡馆,他忽然看着我感慨:“年轻人真是干净得纯粹。”
我听到,抬眸往他:“怎么,你又不老。”
“老了。”他低叹一声。
他拉过我的手,看着我露在阳光下的手腕上一段肌肤,彷佛吸收了光芒,莹莹透亮,家卓手指轻轻地覆在上面抚摸而过,彷佛掠过稀世珍贵瓷器。
我侧目望他,茶灰细条纹衬衣,清贵眉目,脸庞白皙如玉。
他是全天下唯一令我心折的男子。
我只微笑着低下头去。
心里每一个缝隙都被暖暖的幸福填满,沉甸甸的充实安稳之感。
生命以一种富足安盛的姿态,缓慢拔节,清风雨霖,完满流转。
我们彷佛隐居在世外桃源一般,时光在此停顿。
夜里家卓电话响,他起身走去外面去。
我迷糊着躺在床上,好一会外面低低的说话声静止了,都未见他进来。
我走出去,看到浓深夜色中,檐下的安乐椅上躺着一个人,安静的,寂寞的背影。
我轻轻走过去,从后背摸摸他脸颊:“怎么了?”
家卓慢慢回头,将脸倚在我手掌中,轻轻摩挲,脸上有些迷茫的脆弱。
无眠的夜晚,我们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打开落地窗,对着一庭树影憧憧,喝一点点酒。
“映映,”家卓忽然开口说话,声音低微,轻飘忽在夜色中:“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劳通了……”
“如果我不再倚靠劳家出来自食其力,经济没有现在那么宽裕,你会不会介意?”
我心底隐隐惊跳,我知道他不会这么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人。
“家卓,怎么了?”我压抑着不安,柔声问他。
“映映,回答我,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你会怎么办?”他坚持着问。
我想不透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一时沉默了几秒。
他望着我神情,眉宇之间慢慢浮起一层萧索的薄凉。
“二少爷,”我回过神来,眼波投过去斜睨他,懒懒散散地开口:“我没有开百万名车,也没有设计师手工定做的西服衬衣,日费万钱尤无下箸处的也不是我。”
家卓原本有些消沉的脸色缓缓舒展,他凑过来眯着眼微微笑问:“嗯,这么听起来是我铺张奢侈得过分?”
眼光之中有种不动声色的危险锋芒。
我急忙狗腿地道“没有没有,副总裁位高权重繁忙劳碌,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他低着头喝了一口酒,没有理会我的胡诌,只望着夜色有些出神。
“家卓,”我说:“我不干预你任何决定,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家卓沉默地握着我手。
我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说:“做得这么辛苦又不开心,何不干脆移权让予大哥?”
“我若是直接放手,劳通只怕……”他顿了顿,然后握握我的手简单地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
那时我以为,我们同进同退,即使是只能共喝一碗热汤,也足以抵挡世间万种寒凉。
后来才知,原来竟是我太天真。
在屋子里慵懒住了几天,天气晴好得让人不忍浪费,我们换了衣服出去,手牵着手在街上闲逛,金发的忧郁男子在台阶上独自抽烟,远处的小广场上街头艺人的表演赢来阵阵口哨和掌声,夜晚他开车带我去城中的吃饭,我们找间小酒吧,爵士蓝调音乐风情荡漾,我们只温柔地拥舞。
一日下午天气阴沉,我不知为何有些失眠,闲窝在客厅沙发里打盹,听到房间里家卓的电话响起,家卓走过去接起,才说了一句,他声调顿时一沉:“几时的事?”
又接着问:“现在怎么样?”
我从困倦中清醒过来,扭头看到他握着电话在房间中来回走动,蹙着眉神情不好。
家卓挂了电话,又打了几通,断断续续地讲了许久,才走回起居室。
“怎么了?”我已经坐了起来,望着他问。
“映映,我们要回去了,爷爷突发高血压昏迷。”
我手一震,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按住我:“不要急,刚刚已经抢救过来了。”
“我已吩咐秘书定机票,”他还是沉稳的:“我们收拾一下,赶最快一班飞机回去。”
外面开始下雨,已经是深秋初冬的时节,冷雨一落骤时寒冷许多。
司机过来载我们去机场,我穿着毛线外套仍瑟瑟发寒,家卓握住我手心:“不要担心,没什么事。”
深夜机场,旅客都是一脸倦容,我们坐在候机厅,家卓和国内联系,询问了爷爷病情,刚转头和我说了两句,又有电话进来。
他接起:“碧禅,是我。”
朱碧婵不知在那端说了什么,家卓眸中怒气一现即隐:“人事调动令谁签的?”
“找的什么借口?”他压抑着问。
“除了彼德,还有谁降级?”
“先执行吧,我回去再说。”
“嗯,你让苏见过来,我下飞机再联络。”
他皱着眉头收了线,抬手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
转头看到我在身边望他,随即微微笑笑。
我摸摸他手,他身体的温度很低。
我有些担心:“家卓,冷不冷?”
他指指身上外套:“够暖了。”
他打开手提电脑,温柔地说:“映映,抱歉,我得忙一会。”
我点点头:“嗯。”
他笑笑,随即专注看屏幕,他打开网站,LTB熟悉的菱形标志弹出,我瞥了一眼,邮箱里整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商务讯息。
直到登机前他才关掉电脑,长途飞行中我睡过去,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家卓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外发呆。
我握住他手:“睡一会吧。”
他笑容轻带倦意,轻声安抚我:“睡不着,没事,你睡吧。”
途中我们在首尔转机,我因为奔波和晕机,有些轻微反胃,去了洗手间一趟,吐得泪水都呛了出来。
家卓办好手续回来,看到我瘫坐在候机厅椅子上,他掏出手帕将我脸上的冷水擦拭干净,伸手托住我的脸,让我靠在他的身上。
混混沌沌中听到他有些心疼的声音:“映映,要不要紧?”
我摇摇头,将身体蜷缩在他怀中,身后是巨大停机坪回旋着冷风,身边是陌生的国度和陌生的语言,我们两个紧紧依偎,真的是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了。
下了飞机,苏见等在出口处,我们脚步匆忙,苏见只来得及寒暄几句,便迅速将行李塞进尾箱,汽车往医院疾驰而去。
我们到达医院,从车库按电梯直上五楼,一出电梯郭叔就迎了上来:“二少爷,映映小姐,可算回到了。”
家卓边往里走边问:“爷爷怎么样?”
郭叔道:“老爷子还在加护病房观察。”
说话间郭叔在门前停了下来,这应该是医院的一间宽大会客厅,郭叔推开了门,瞬时一屋子目光刷刷转过来。
我看了一眼,老太太坐在沙发中间,家骏站在窗前,坐中还有家骏父母,以及数位劳家叔伯和公司高层领导。
家卓走上前:“奶奶,我们回来了。”
我跟着上前,随着同各位长辈打了声招呼。
老太太开口:“医生说老爷子病情稳定,应该很快会醒来。辛苦大家了,一切事宜等老爷子醒来再说,各位先回去吧。”
于是家族里疏远一些的亲属和公司下属告辞离开,很快房间里只剩下寥寥数人。
家骏这时转过头,玩味的目光轻挑过来,看了看家卓。
老太太朝我招招手:“映映,过来坐,搭飞机累了吧。”
家卓说:“我们先去看看爷爷。”
“嗯。”我点点头,对着奶奶:“爷爷好不好?”
家骏母亲看着我们,保养得宜的脸上浮出一层粉白的笑,她说:“坐坐先罢,老爷子还没醒呢,不急着展孝心,急什么——老爷子都这样了,都还忙着度假呢。”
她的话彷佛一根刺刺入心底,我觉得一阵不舒服,身旁的家卓只沉默着,他拉着我转身朝病房走去。
一家人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天一夜,老爷子在次日下午醒来了过来。
众人慌忙抢前上去看望,护士在门口礼貌出声制止:“病人刚醒来,不允许太多人探望。”
家骏扶着老太太:“奶奶,我陪你进去。”
老太太点点头,在护士和医生的陪同下,走进消毒室。
在外等了约莫半个小时,老太太走出来,面上一直强撑着的威仪此刻显出了疲态,她侧过脸悄悄抬手抹了抹眼角。我觉得有些不舍,忍不住走上前轻唤:“奶奶……”
老太太欣慰地扶住我的手。
我搀着她,怎么样也是七十多的人了,即使精神矍铄,平常倒好,突遭变故,就显出了苍老之态。
“奶奶,这里有我们呢,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说。
老太太点点头:“好的,你们两兄弟仔细些。”
本市权威心脑血管专家和特护二十四小时的轮流照看,老爷子病情逐步趋于稳定,到醒来第四日,拔去胃管能进些流食,精神也好了许多。
医院终于允许家属进入探视,家骏母亲拉着家骏站在床头,语气是天大的担心和喜悦:“爸爸,真是老天保佑,可教我们担心死了。”
老爷子刚刚做完检查有些虚弱,一时说不出话,只皱了皱眉。
老太太走上前:“还有哪里不适?”
家骏母亲又接着道:“让医生再过来看看。”
护士过来提醒,病人刚醒来,不宜探视太久。
家骏母亲又忙着道:“是是是,让爸爸好好休息,都出去吧,”
老太太俯身:“我让小郭回去吩咐厨房给你炖点汤。”
家骏父子站在病床前,跟着小心问候了几句,也起身离开病房。
我和家卓被阻隔在外,正要随着众人往外走,忽然听到老爷子沙哑的声音:“老二,你留下。”
前面一行人走动的脚步一僵,家骏的母亲更是直接回头,如临大敌地望着老爷子,脱口一句:“爸爸!”
老爷子又说了一遍:“老二留下,其他人先回去吧,我没什么事。”
家骏母亲脚步在病房门前停住,她丈夫拉了一把,她方不痛不快地走了出去。
家卓在病床边坐了下来,眼睫低垂,轻声叫了句:“爷爷?”
“劳通股价怎样了?”老爷子开口问。
家卓一怔,迟疑了一下说:“爷爷,你刚刚醒来……”
“老二。”老爷子出声。
家卓望了望他:“美股昨日收盘跌了近三成,今日开盘略有涨势。”
“爷爷你身体硬朗,且安心休息,”家卓说:“昨日公关部已知会传媒你身体康复消息,不过是一个小波动,局势正在好转。”
“嗯,”老爷子点点头:“这几天见过汪部长?”
“还没来得及拜访,”家卓温和地说:“只是情况急,冒昧和他通过几次电话。”
老爷子望着他,锐利的目光带了些许温情,忽然开口说:“你今年多大?”
“二八?嗯,是二十八,”老爷子自问自答,神色中有些回味的怅惘:“我二十八岁,才不过是劳通一个部门主管,你却已做到了行政副总,还做得这般出色。”
“我们老一辈的思想老套了,如今时代不同了,劳通要继续做大做好,还得靠你们这一代,家卓——”老爷子缓缓开口:“劳通在你手中……”
砰地一声,病房的门骤然被推开。
“老爷子!”家骏母亲激动地喊:“你要把家业给他?!”
一群人重新涌入病房。
宽大的高级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家卓站起来退到了一旁。
家骏母亲口不择言地道:“老爷子,你莫非病糊涂了不成?”
老爷子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的怒意。
那妇人平日优雅脸庞因为情绪波动显出扭曲的皱纹:“家骏是你长孙啊,这么些年又孝顺又能干的,曾孙都生出来给你抱了,你怎么这么偏心!老二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老爷子怒目一瞪,气势迫人:“老二怎么了?老二也是我劳家子孙!只要有才能继我劳家家业,老二来做又怎么了?”
家骏母亲脸色一变,声音蓦地拔高,尖锐得如同一地破碎玻璃:“爸爸,你想清楚了没有?你要给他?给这个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孽子?!”
家骏听闻,连忙出声阻止:“妈妈!”
然而已迟——
诺大的房间中瞬间沉默如死。
家卓身体微不可察地轻微一晃,旋即站定,脸色惨变,煞白如雪。
家骏望了望周围,咬着牙呵斥:“妈妈,你少说两句!”
我彷佛完全没有听懂他们的话,头脑中一直嗡嗡作响,只怔怔站着。
一片难堪的沉默之中,老太太有些苍哑的声音缓缓传来,带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佩玲,注意你的言辞,你是我劳家长媳,家卓是你小辈,你不关心爱护且算,还红口白牙的胡言乱语,英杰泉下有知,只怕是不知道多么伤心你这么说他留下的独子。”
家骏母亲脸上青一片红一片。
老爷子阴冷冷一句:“我都还没死呢,就忙着争家产?”
“好了,”老太太挥手:“都回去吧。”
家骏率先推开门,不管身后,大步往外走去。
我走到家卓身边,他身体僵硬,紧紧抿着唇,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家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忽然转过身拖住我手臂,冷漠地说:“走。”
我被他拽着走出了门口,有些犹豫回头望着奶奶:“家卓,可是……”
我有些迟疑地在医院走廊上停住了脚步。
他脚步不停拖着我往前走,我脚步拖拉,他略微用力,我却不动。
家卓回头,额角隐隐跳动,强忍着怒气冷冷喝我:“江意映!”
我心头血管突突地跳动,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看我的眼中,全是嫌恶。
家卓大步走出医院,按着手上的钥匙,滴地一声,汽车的灯光在远处亮起。
他走向车子,一把拉开车门,我爬上车还未坐定,他便迅速发动,引擎在底下低微轰鸣,转出医院大门,他踩着油门,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轰地一声在宽阔马上飞速驶过。
他手指紧紧捏住方向盘,一言不发,全身蹦得很紧,眉心是深深的褶皱,不知是忍受着怒气还是疼痛。
等到推开大门时,他的脸色已经是一片骇人的惨白。
他穿过客厅直接走向楼梯,脚步很快,身形却不稳,刚刚抬脚上了一步楼梯,就猛然撑住了楼梯扶手一阵猛烈咳嗽,脚下却丝毫不停,咬着牙踉踉跄跄地上了楼。
我跟在他身后关好门,脱下外套又迅速洗干净了手,飞快跑上楼。
房间内黑暗一片,家卓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我走去坐下来低唤:“家卓……”
他没有应我。
我陪着他坐了一会,家卓倚在沙发上,脸色愈发的难看,苍白之中隐隐透出一种青色。
“家卓,”我忍不住出言:“是不是不舒服,去躺着休息一下好不好?”
听到我说话,他身体轻微一震,忽然抬头望我,阴郁之中闪着一丝颓败的光芒。
“你不问吗?”他忽然开口,幽冷的声音在黑暗之中,轻微擦破空气,带来一种诡异的冷酷。
我有些犹豫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你不想听听我是如何杀死自己父亲的?”他露出一丝冷泠泠笑容。
我只觉牙齿在微微颤抖,如果说刚刚我在病房中听到的只是幻觉,这次我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家卓,不……”我无力地出声,却不知自己在否认什么,我根本一无所知。
他眉心之中的颓败更盛,声音却是冷硬如铁:“我气得他心脏病发作,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痛苦挣扎也不呼救。”
他神色冷漠得彷佛事不关己:“然后他就死在了我面前。”
家卓扶着沙发扶手,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情绪的震荡,他勉力站起想要离开,只是完全站不稳,强硬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忽然眉头一皱,他抬手仓促地揪住前胸,双膝一软狠狠摔倒在地板上。
我一个人还有半个人在怔仲之中,匆忙伸出手却来不及扶住他,慌慌张张跳下来抱住他:“家卓,家卓,你怎么样?”
家卓手握成拳下意识地按在胸口,下一秒却强迫自己收了回来,他将头紧紧抵在沙发边缘,无力地跪在地板上,呼吸紊乱成一片喘息。
我慌得方寸大失:“家卓,我请医生过来好不好?”
他说不出话,只死死捏着我的手腕阻止我的动作。
我从身后试图抱起他,已经带了哭腔:“你去床上歇一会……”
家卓挣开我的手,撑起身子靠在沙发上,侧着脸背对着我。
我又惊又怕浑身发抖,只死死地咬着唇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坐好一会,他缓过一口气来,面白唇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着牙站了起来,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卧室。
深夜,我坐在沙发上,落地灯从房间里门缝中透出一缕暗淡的光线。
睡房内一片寂静,家卓想必已经睡着。
我弯曲起膝盖将自己紧紧抱着,心头一阵阵恐慌袭来,他究竟是有多少面,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熟悉的那个家卓,沉稳温雅的家卓,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的家卓。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家卓,他浑身散发着的戾气,是彷佛要与全世界同归于尽的恨意。
我眼泪流下来,却不敢哭出声,抽出纸巾捂住口鼻,哽噎着大颗大颗的泪水一直滚落下来。
坐了不知多久,我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实在太累,感觉到冷却不愿醒来,只迷糊着在沙发上辗转,睡到半夜感觉到熟悉的手臂将我围绕著,然后是轻柔动作将我抱起,胸膛的温度有些凉,却是我无比眷恋的气息,我安心地闭眼蹭了蹭。
家卓将我放到了床上,我终于惊醒过来。
我爬起来,他坐在床边,脸色还是不好。
我忽然之间有点怕他,看着他没有出声。
“映映,是我情绪不好,迁怒你。”他低微嗓音带着歉意。
那种不安的恐慌再次贯穿我身体,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俯过身从床头柜盒子里抽出纸巾,想要擦我的眼泪。
不知为何我泪水完全止不住,将头埋在双膝中狼狈痛哭,身体哆嗦着发出呜咽声。
家卓慌了,勉力撑起身子过来抱着我:“映映,映映,别哭,对不起……”
他细致轻柔地吻去我脸上的泪水,一遍又一遍温柔安慰:“映映,别哭了……”
我抽噎着慢慢平静了下来。
家卓终于停止,抱着我轻轻伏在我肩上。
我听到他空浅的咳嗽声。
他双肩在我身上微微颤抖,让人心疼不已的断断续续地低咳。
我将他扶着在床上躺好,彻夜无法安眠折腾下来,他精神明显不支,却坚持将我抱在怀中:“映映,你睡一会。”
我眼前一片朦胧,只顺着他意思点点头。
我贴近他的胸膛,闭着眼听他有些微弱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都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