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慧没有告诉天宙,她的表哥由纽约回来香港小住一个月。表面上是业务需要,然而雅慧知道,表哥是回来看她。
不是她自作多情,表哥不是Marc,他的心意往往摆得很明显。
他住在雅慧父母的家,而每天,雅慧总会收到三枝玫瑰,放在她房门地上。她问他为什麽是三枝,他便说:“一枝是送给你,另外两枝是给你将来的儿女。”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表示得很认真。在第七天,她告诉他:“我不想生孩子,不喜欢小孩,而且,我有男朋友。”
她的表哥笑,然後说:“算些什麽?”
她愕然。其後她了解,他的意思是,他不会把天宙放在眼内。
也是的,天与地之分,天宙算得上什麽。
雅慧愈来愈不喜欢天宙了。当初在纽约时,她也不见得喜欢表哥,一心一意,等待Marc回头。现在天宙与表哥两人一比,高下立见,她又不喜欢天宙了。
从阿夜身边抢过来便算,到了手便没什麽责任。
气定神闲。她与别人竞争了那麽久,也是时候让别人来竞投她。才不会这麽轻易表态。这段日子,为免别人误会她水性杨花,每逢出席大小场合,天宙依然是她的伴儿。
雅慧的最过人之处是,若你是她的身边人,她一定不会忘记给你留个面子,凡事总大方得体好来好去舒舒服服。
雅慧的堂妹要结婚,怎麽说都是近亲,而且是大事,堂妹邀请雅慧做她的伴娘,雅慧很乐意,在堂妹试穿婚纱的那天,雅慧把天宙也一并叫去,因为她也一起试穿件娘的礼服。
婚纱舖位於铜锣湾,是新式的,小巧精致,一行四人,霸占了半间商店,热热闹闹。准新娘试穿了五套礼服也不满意,雅慧倒也没所谓,挑了一件淡黄色一字膊的伴娘礼服,爽爽快快地试穿了便立刻拍板,又不是做主角,她才不会花那麽多精力。
倒是见到堂妹穿婚纱,撩起了兴致。她望了望身边的天宙,问他:“我试穿那件露背的婚纱好不好?”
天宙本有点心不在焉,也不理会雅慧问些什麽,便顺口说了个“好”字。然後才知道,她是要试穿婚纱。
这才知道害怕。雅慧不是暗示些什麽吧?他暗忖,他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而且,今天晚上,他要实行Sunny的计划。
一想起Sunny的怪念头,天宙便紧张起来,听上去太具巧合性……
十五分钟後,雅慧自试身房步出,堂妹与未婚夫首光赞不绝口,她旋了个圈,甜蜜地走到天宙跟前,等待天宙的赞美。
天宙结结巴巴的。“很……漂亮……很……高贵。”
雅慧心情大好,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了他的脸庞,身後的接待员说:“这位小姐他日出嫁,就穿这件婚纱好了,难得完全合身。”
婚纱店内一干人等如此雀跃,天宙也不得不开怀大笑。然而他不会知道,街外刚有名途人步过,目睹刚才一幕,迅即震惊得不能形容。
那是阿夜。
她刚完成所有考试,便放松心情往铜锣湾闲逛,途经婚纱店门口,看见那粗吊带的镶珍珠婚纱,不禁停下来驻足观看,谁料一定睛,便看到穿着宫庭式婚纱的雅慧走前来,而站在她跟前迎接她的,居然是天宙。
阿夜一直不知道,天宙的女朋友是雅慧,更加不知道,他们居然要结婚了。
阿夜掩住嘴,急步离开婚纱铺的门口,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不要给他们看到啊,她对自己说。天宙的女朋友居然是雅慧。是不是命运?
伸手截了部计程车,阿夜飞快地钻上车去,她支持不住,还是赶回家好了。
车驶到一半,她掩着嘴的手依然停留在脸部,而泪,不知不觉地落下。也不知为什麽要哭,总之眼泪是流了下来,可能是惊慌,可能是伤心,更有可能是接受不到。
如果在天宙面前试婚纱的不是雅慧,阿夜看在眼里会否同样不知所措?大概心痛的程度也不遑多让,真心喜欢一个人,便不能忍受别人将他带走。
而且还是结婚哩……
她拭抹着泪水,抱怨自己的迟钝,若一早懂得珍惜天宙,今天试婚纱的可能是自己。
Timing。别人口中、小说当中经常出现的字眼,阿夜首次真正明白,也非常愕然,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Sunny不在。阿夜回家以後躺在沙发上,一躺就是一个小时,直至传呼机响,她才勉强坐起来。是伴游公司。阿夜一看见那显示,便把传呼机抛至老远。十分钟後再响,她忽然想,好吧,最後一次。
若不是受了刺激,她才不会再接客。
已与Marc完全无关。再接来干什?再接客,便是为了自己。
下午时分,Sunny回来,当了一朝早更,小小孕妇脸青唇白,她按着肚子,坐到阿夜身旁,叹气,“很辛苦啊,不生了!”
阿夜却只是双眼直望,没有反应。
Sunny问:“怎麽了?考试题目答不好?”
阿夜望向她,本想告诉她今早在婚纱店内的情景,但话刚要说出口却又收回来。一来,诉苦不是她的专长,她一向内向,二来,她怀疑,Sunny早知道雅慧与天宙的事。说出口来的话变成了:“今天晚上不弄饭了!有工开。”
原以为Sunny会因为不开饭而扁嘴,谁知她却双眼一亮,并且说:“好的,我外出吃烧鹅濑。”似乎因吃不到阿夜做的饭而很开心。
翻了翻杂志,又踏了半小时健身单车,喂了两次热带鱼,再敷了十五分钟果酸面膜。最後,还有三小时才八时正。
开始沐浴洗头。故意拖延时间,故意做得很慢。刚刚自Marc的一役康复过来,谁料又来另一次打击。
Sunny拍浴室的门:“怎麽了,六时三十分了,还不出门?”
阿夜施施然地从浴缸爬起来,望着镜中湿漉漉的自己,也不知应否替镜中人心痛。
她把门打开,向门外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开工。”然後把门关上,缓慢地,无力地。
魂不附体地把头发吹乾,也补了点妆,然後虚弱地离开家门,临行前,有Sunny那愉快的声音:“今次是最後一次了。”
阿夜回头,有点不明所以,但她没有问。
也是一间五星级的酒店。穿T恤牛仔裤的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推开编号三○五的房门。她熟练地把背袋掷到左边的床上,然後坐在右边床上的床沿,弯下身来托着下巴。
天宙的婚礼会在何时举行?为什麽天宙会喜欢雅慧?何时开始的啊,他搬走了才两个多月。
年轻女孩子的眼睛毫无神采。三分钟内连续定定地盯着床尾垂下来的被罩。她隐约明白了,什麽是不好好抓着幸福。
叹了口气,她走进浴室,开始脱下衣服。黑色T恤下淡黄色通花乳罩,牛仔裤内亦是同一款式的内裤。不可说她完全不敬业乐业,最基本的,她还是会做。
房门声,有人内进。阿夜在浴室内掠了掠长发,正挤出笑容准备外出之际,她猛然醒起,她忘了最重要的东西香薰炉。
她是一名需要催情的妓女,而她居然忘了她的香薰炉。
她直直地站在豪华的浴室内,不知如何是好。
望望左又望望右,阿夜寻找逃生的办法,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是做不了。
不如,装作昏倒好了,大不了赔钱了事。硬着头皮,她轻轻推开浴室的门,然後“啪”一声使劲地倒在浴室的瓷砖地上。
她听到由房中间趋前的脚步声,然後是男人有力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感觉。合上眼的阿夜想道,这男人,见死相救,大概不太坏。
然後,她听见男人说:“阿夜——”
她定一定神。脊髓反应告知她是熟客。
“阿夜——”男人再说。
阿夜不得不睁大眼。这声音——
天宙。
她望着他,从他的怀中挣扎起来。
“天宙……”
天宙微笑,温和而带着感情。
阿夜抽回跌下的一边内衣吊带,尴尬起来:“想不到今天的客人是你。”
天宙却只是望着她。
阿夜说下去:“是因为结婚吗?所以出来玩?”
天宙问:“结婚?”
阿夜看了看浴室:“对不起……若是别人,我会大方一点,但因为是你,我想,还是穿上浴袍舒服些。”
天宙也不好意思起来,耸耸肩。
阿夜钻进浴室然後抓起了浴袍往身上穿,天宙望着只穿上内衣的她,感觉也很奇怪,连忙别转了睑。
阿夜纯熟地坐到床沿,伸手指了指床单,示意他走过来。
待天宙坐到她身旁时,她问:“大日子是何时?”
“什麽?”天宙紧张未消。
“结婚嘛。”
“与谁?”
阿夜失笑:“雅慧嘛,不是吗?”
“没可能,我与雅慧不会结婚。”天宙垂下眼来。
阿夜但觉甚为可疑。“今天早上,我在铜锣湾看见你与雅慧试穿婚纱。”
天宙这才如梦初醒。他笑:“是她堂妹结婚,不是我们,她贪玩。”
阿夜双眼一亮。啊。她在心里说。啊。原来如此。
两人静了下来。
“结婚也是迟早的事。”阿夜垂下头来说。
“阿夜——”他说。
“嗯?”她望着他。
“我很喜欢你。”
阿夜笑:“与我交易不需要甜言蜜语。”
天宙摇了摇头:“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阿夜定神凝视他。她的心开始乱跳。“什麽?”
“你真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她抓了抓脸庞,说:“原本你今晚也只是来嫖我……”
天宙听见阿夜这熟悉的拒绝口吻,开始慌乱:“不是的,是Sunny教我。”
“Sunny?”阿夜瞪大眼。
“Sunny说,随便约会你你一定不应约,不如这样出现,还有说话的余地。”
阿夜在心内笑,她想,自从知道自己喜欢了天宙,很多事情也不同了。
哈。
然而脸孔依然绷着,一如以往。
“我不爱雅慧,但我爱你。不是分开过,不是试过别的女孩子,也不知道你原来真的这样重要。”
天宙偷偷望了阿夜一眼,以为她不爱听,不敢再说下去。
谁知她在半晌後,温柔地问:“还要不要上床?”
天宙怯怯地叹了口气。“我没有把你当作妓女。”
“情侣呢?”
天宙愕然地望向她。
“我们的关系,”她微笑:“足够立刻由这张床开始。”
天宙讶异的目光迅即变成惊喜。
阿夜趋前去把身体挨近。“要不要?”
天宙微微张大嘴,结结巴巴:“我……我想吃点东西。”
阿夜望了望床头电话:“Room service?”
“不,”天宙摇头“我们到楼下扒房吃点东西吧,又或者,外出先看一出戏。”
阿夜咧嘴而笑,这就是天宙了,在男女关系上一向的拘谨。
“还有——”天宙说。
“什麽?”
“买一个香薰炉。第一次,情调要好。”
阿夜扫了扫自己的脖子,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想什麽?”天宙问。
“回去後,如何炮制Sunny。”
心照不宣,两人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