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呀,千万不能让你师兄沾酒。”
脚迈进屋子时,燕瑶做好最后的总结。屋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许多床位,用帘子隔开。一些穿白衫的人穿梭其中,应当是来见习的医家弟子。
宴时正老实站在一少女身边,听她指挥,为她递上各类银针。
那少女十五六岁,动作轻快娴熟,手腕上系着同样穿过核桃的红绳。不仅如此,她似乎很喜欢用红色点缀。虽然也穿着医家白衫,乌黑的头发用衔月的木簪高高挽起,再用红色丝带系了只蝴蝶结。
脖子上挂了根红绳,系了只香囊,装的应该是木香、艾叶和陈皮等中药,正散发着淡淡清香。
少女嘱咐好面前的病人后,扭过头正好看到门口的两人,立马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星星,她用力招手道:“燕瑶姐姐。”
青泷心中一怔,心想她笑起来真好看真明亮。越看越发觉这少女脸如朝霞,目比秋水,清新灵动,叫人舍不得移目。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的鲜艳红梅。
“这是月儿。”燕瑶说着轻轻搂着青泷的肩膀,“走吧,看看你的伤口。”
这才叫青泷回过神来,身子瞬间僵硬无比。她虽也曾与人有过肢体接触,但大多数是杀人的时候,或是像昨日衡宁一样蜻蜓点水。
此刻,燕瑶亲切地将她贴在臂弯里,知性姐姐的体香萦绕鼻尖,青泷头一次像个晕乎乎的小可怜,既觉得是雪花一样的冷香,又觉得暖和得不得了。
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燕瑶按在椅子上。
苏妙月却激动新鲜得很,歪着头,声音既娇且嬬,似是江南那边的口音:“你就是糖糖师兄的好运师妹吧?”
不等回答,她又像只百灵鸟一样开口:“我叫苏妙月,应该比你小两三岁,我以后就叫你泷姐姐吧。”
宴时往药柜方向走去给前一个病人抓药,离得远依然露出宠溺的笑容。
这里的机关都是由他一手设计制造的。药柜高阔,足足嵌了一整面墙。但人只要站在右下方的壁板,点触想要的药草名称,纵横的千百个方格就会上下自动移动,不一会儿就将特定的木格送到手边。
青泷被接二连三的热情巨浪袭卷,恍惚中只顾得点头,肩膀上的血无意识地渗出一大片。
苏妙月立即严肃起来,虽然脸上的笑容依然明媚烂漫。她说着“不要怕,我来看看。”
眼神交接,青泷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微红色的瞳孔,就像注视着两轮飞速旋转的漩涡。
赤色的漩涡漫出一股浪,透过眼睛钻入她的身体,快速与体内血液融为一体,如江流分支无数,流向四肢百骸。
医家有立家四技:望闻问切。
望技与阴阳家·慑目相近,但后者用于摄取他人大脑皮层中的万千情绪;而医家·望技则像血液般游走于身体,观察肢体的伤损情况。
对于晕迷或双目不可视者,医家·闻技通过听音,同样能达到诊断的效果。
医家·问技是通过言语安抚,减轻患者的疼痛不安;医家·切技是治疗之术,对内伤严重将亡者,以元炁注入病人脉搏,维持心脏跳动。眼下的情况显然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苏妙月了解伤势后,收了望技。红色的漩涡不断变小,速度变缓,最终重新凝聚成寻常的瞳孔。
“泷姐姐放心,没有伤到经脉,不过需要将这半边衣裳褪去,为你缝针疗伤。”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娇又俏。内心的诧异半分没有流露出来。
方才那双红色的漩涡“望见”青泷的伤势,不仅肩膀上的剑伤,她身体各处,包括肝脏肺腑似乎都受过深浅不一的伤,甚至有许多是致命的。
这种惊人的受伤情况,苏妙月心想,只有一个可能,泷姐姐以前是一个杀手,还是个非常不要命的杀手。
苏妙月扭过头:“燕姐姐,你帮我拿些糖过来。”
燕瑶拿进来一只四四方方的小铁盒子,又退出帷帐。
她无言伫立半刻,才真正确信,糖糖的小师妹真的没有元炁,与普通凡人无异。
因为苏妙月很少对凡人使用医家之技。她常说,凡人的身体不比修士,无法承受太多元炁,不能因一时之利,而伤身体根本。她可以用医家·万叶将疗愈之炁注入修士的伤处,用医家·问技缓解她们的痛楚。
但对于凡人,依然用药熏、刮骨、缝合等手段,过程中难免会疼痛。又因曾出现患者对酒精过敏的情况,药庄逐渐不再使用酒服麻沸散,而改用这种香甜的饴糖,同样有显著缓释疼痛的效果。
月儿一定是用医家·望技时发现的,糖糖的师妹没有元炁。
帷帐内,青泷依言解开衣衫,露出肩膀和手臂。
尽管已做好准备,但在强烈的视觉冲击下,苏妙月仍是一怔。
女子的身体上,狰狞的新伤与密密麻麻的旧伤痕缠绕在一起,如同盘根错节的树根,又或者,残破的龙鳞。
苏妙月心情复杂,正要取针,突然停顿片刻。她轻指青泷的肩胛骨上,犹豫着说:“泷姐姐,你这里有一块奇怪的图案。”
青泷有一瞬间的紧张。
她在那里贴上过一片药膏掩盖,可能不知何时掉落了。
那是一个青龙图案。
秦曜从不让别人触碰她的身体。直到有一次她的背部被凶兽毒牙划伤,已近昏迷,实在无法自己疗伤。
秦曜呵斥了所有人离开,他将她趴放在床上,小心撕开背上的衣裳,将什么解药,金疮药一股脑地撒在伤口处。
纷纷扬扬的药粉满床飘散。
好呛。
好热。
高烧中,一只冰冷的食指抵上她的肩胛骨,冷意彻髓。
紧接着,青泷听到秦曜低哑的声音。
“果然,”
“母妃说过,青泷家族这里有一块独一无二的标志。”
“很好。”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轻轻地俯下身,贴在她的耳朵上,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青泷,我也能凭着它,找到你。”
药粉将两人的发染成灰色,就好像是一瞬白头。
青泷闭上沉重的眸子,沉沉睡去。
那时的青泷没想过自己真的能离开秦曜。
不是会离开,而是能离开。
真的能摆脱那张控制她的结契面具。
想到这里,青泷又镇静下来。就算现在秦曜找到她,没了结契面具,他再也不能命令她了。
“是阴阳家的咒印吗?”她问。
她听说过,阴阳家有一种秘法咒印,种在人身上,可以增加人的记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通过强行植入记忆,可以变成亲密无间的亲人或爱人。
或许湘妃娘娘是用这种咒印,结合结契面具,也说不定。
苏妙月摇摇头:“不是。”
好奇怪,为什么总觉得这图案如此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而且仔细辨认,泷姐姐身上有许多银针留下的孔眼,几不可查。如此细如发丝的银针,她确信这世上只有师父医圣,师姐司徒锦和她自己三个人才能使用。
——
宴时取了药,又往侧房走去,那里大多数是重症患者,最近几日从太平城中来的凡人特别多。有些人刚做完手术,脑袋上,手上或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饴糖,因此并无疼痛呻.吟者,反而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热闹聊天。
“糖糖师兄你怎么进来了?”宴时点燃苍术置于桌角,欲为病人换药。
本在庭院中闲逛的谢知棠撸起袖子,骨节分明的手在苍术熏起的烟中转了两圈:“我来帮你。”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人受伤?”他熟练地将盘子递过去接住宴时拆下的绷带,微蹙眉头。
“很奇怪。”宴时说。
“他们的病很奇怪?”
“他们受的都是皮肉外伤,”宴时顿了顿,“是受伤的方式很奇怪……。”
“仙长,是天降陨石雨!”面前的伤者捂着头,迫不及待地插话道,“正好砸到我脑袋了。”
谢知棠:“陨石雨?”
陨石雨并不奇怪。《天官书》有记载:“星坠至地,则石也。”
“对对,就在昨天下午,”另一个伤者绘声绘色说道,“我正在街上挑小鸡苗,突然就从天上哗啦啦,掉下来铺天盖地的陨石,幸好我立马躲到桌子底下,伤得不重。可惜了那群小鸡苗,毛色和声音都可亮了,全被砸死了。啧啧,就在我面前,血淋淋的,别提有多可怜了。”
他神情悲痛,连连惋惜:“真是一批好苗子,养大了不知道能下多少蛋哩。”
有人后背受伤,只能平躺着,哼了一声:“你别小鸡苗小鸡苗了,我这背都被砸穿了,要不是苏姑娘妙手仁术,我小命都不保了。”
“我家屋舍全被毁了。”
“我家田地砸了老大一个坑。”
“唉,都说是我们润禾镇不详,要被上天惩罚呢。”
趁众人七嘴八舌说话的时候,宴时从外面拿过来一块石头:“师兄你看,这是砸中他们的陨石。”
谢知棠把在手上细细查看。石头不重,表面没有薄薄的黑色熔壳,没有气印,放在铁环上测试没有磁性。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普通的石头。
这么多石头从天而降,伤人伤畜,毁屋毁田,又引导人们认为是“上天的惩罚”。
的确很奇怪。
宴时问:“师兄,惊蛰就快到了,你是不是又要出远门了?”
“嗯,”谢知棠将那块石头收进袖子里,“这件事就交给我去查吧。”
“今年是兵家护城,若真有什么事,自有江圣处理。”少年漆黑的双眼比陨星还要厚实,“小宴想说的是,师兄你出门在外,一定要万事小心。”
除已逝世的农家沅圣外,其他五家圣者每五年一轮换,值守太平城。若城中出现城主解决不了的事,就会上报给圣贤院,由圣者出手。
谢知棠笑了笑,点头应允:“师兄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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