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兵家剑试中,法家新弟子残忍挑衅司空曌,随后谢知棠出手“英雄救英雄”的事不胫而走,在飞玉笺的百家匿名群里掀起热烈讨论。

衡宁斜靠在桌前刷着消息,偶尔睥了眼身边正奋力咬着绷带为自己包扎手臂的小兔子。

“你不去医家看看?”衡宁问。

兔子的整个手臂被染红,豁大的伤口白肉外翻,虽通过封穴止住了血,仍触目惊心。

巨阙是“八荒名剑”之一,光是剑气就能震碎人筋骨,更何况是被结结实实砍了一刀,好在司空曌虽被激得急躁,但在出手瞬间及时收回七成力。

青泷勒紧绷带打了个结,额头瀑汗也顾不上擦。语气却乖巧:“这样就可以了。”

她不痛么,衡宁忍不住想。她自问,若换成是自己,也没法做到这样,平静自若,一声不吭。像经历过无数次一样。

可这个上官泷,看着又瘦年纪又小,怎么可能与人对战过多次。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她不会是什么木偶傀儡制成的,所以不晓得疼痛吧?

“我本来以为我够惨了,”衡宁剑眉一挑,“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丢脸。现在全圣贤院都知道你没有元炁了。”

青泷抬起头,脸上也有几道被剑气划伤的细小伤痕,正悄然渗着血。

她问:“为什么会丢脸?”

“他们会看不起你。”衡宁伸出大拇指,将她脸上的血抹去,“他们会欺负你、羞辱你、排挤你……”

明明舍寝很安静,可衡宁还是听到了很多声音。

是她刚拜师兵家的时候:“哪里来的野姑娘?连剑都不会使,师父怎么会收她为徒的?”

是在奇吴山上,金尚说:“师姐,我和猴子今日就叫你看看:女人永远比不过男人。”

嘈杂的声音在耳畔此起彼伏,让她长相正气的脸也有了几分扭曲。直到对面的女孩开口: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小兔子清凌凌的眼睛望着她,不知为何,甚至能叫人产生一种“我只在乎你”的错觉。

衡宁:……

她没再说话,心无旁骛地为她拭去脸上的血迹。

青泷没等到回答,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去过个园么?”

名为个园,其实是座剑庄。剑庄内种植了数万株竹子,因竹叶的造型很像“个”字,且“竹”字半边也是“个”字,因此取名为“个园”,既彰显主人爱竹,又不落俗套。

她记得秦曜说过,圣音竹天下稀有,只有个园会种植。出现在衡宁幻境中的正是圣音竹。

“没有。”衡宁果断答道。

身后一阵细碎的铃铛声响。

“我说你们两个,”婳梦摇晃着水杯,笑道:“早上满怀壮志地出门,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

阴阳家多昼伏夜出,晚上观星至天明,白天才回去睡觉。只是她向来睡眠质量不佳,睡一阵醒一阵。此时只穿着宽大的睡袍斜靠在门边,刚饮过水的唇红润润,亮晶晶的。

“这得问你,”衡宁站直身子,看着婳梦白皙的大腿长画满了各种奇怪的咒语符文,“你不是说在舍寝聚气数,添运势么,不会是弄反了吧?”

婳梦:……

青泷莫名觉得此刻的氛围很好,很适合出现一个表情,但她脸上的肌肉长年累月地被面具牵扯着,竟不知道要怎么自主动作。

太阳从东向西,兵家擂台上的剑试仍在进行。临近入睡时,青泷的飞玉笺上收到谢知棠的消息,要她明日辰时来农家学堂一趟。

——

第二天一早,谢知棠正卷起裤脚在地上给小白菜浇水,远远地看见自家师妹手足无措地站在学堂前,他御风赶过来,风吹得花架上的木牌摇晃撞击,叮叮当当。

他将水桶放下,问道:“怎么了?”

“师兄,”青泷认错,“我来晚了。”

她起得挺早,但路上遇见了迷路的长桑灼,便坐校车将她送到目的地。回过头来才想起,现在的自己不能御风术,等到农家学堂已经晚了半个时辰。

秦曜说过,“守时”是剑护最基本的原则。有一年冬夜下了很大的雨,他让她在半柱香的时间内杀一个人。等她到时才发现中了埋伏,对方出动了百来号人,都是一等一的黑市杀手。

青泷提着剑满身血雨回来复命时,那柱香只剩下三分之一。

秦曜的脸色比夜雨还要冷,拿着香在她的手背上狠狠烫完。

但此刻,空气中没有鲜血和燃香混在一起的味道。只有花架下各种各样的植物在尽情舒展着枝叶。

谢知棠指了指它们,笑道:“这些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要过了花期才开,不过晚点就晚点,我会等的。”

一路上像被香灰炙烤的心,经由春风一吹,突然安定下来。

青泷犹豫了一瞬:“师兄不罚我吗?”

“罚,”谢知棠将水瓢递到她左手,“就罚师妹帮我给这些花浇浇水,让她们早点开。”

青泷接过,舀了一瓢水蹲下身子,听见身后传来轻浅的哈欠声,谢知棠来不及脱掉被田间露水打湿的长衫,疲倦地靠在木摇椅上阖眼休息。

近日春忙,师兄起得很早。她放轻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对于优秀的剑客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事情。

唯一有声音的只有土壤,水渗进去,变得潮湿起来。

来晚的人,开晚的花。

青泷不知道,为什么师兄总是很轻易用一句话就能叫她发好半天的呆,瓢里的水浇光了都没有发现。直到谢知棠的声音响起:

“浇太多可不行。”

或许是没睡醒,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走过来蹲在青泷身边,手托着下巴懒洋洋的。

青泷鼓起嘴,试图吹掉绿叶上多余的水珠。这样徒劳无功的动作惹得谢知棠轻笑,他神秘地压低声音:“师妹,我告诉你咱们农家的独家秘籍,可以让这些花早点开。”

青泷摆正姿态,认真倾听。

谢知棠说:“你跟她们做朋友,然后再拜托她们快开快开。”

他的表情很认真,完全也不像开玩笑。

青泷一点也不怀疑:“可是怎么做朋友呢?”

她知道,师兄有很多的朋友。听说昨天师兄把司空曌送到医家,医修诊治后者的心脉严重受损,要下三包麻醉散再开膛。

向来以硬汉形象示人的司空曌全程拉着师兄的手动完了刀子,晕睡中也不松开。

“很简单,跟她们说说话,建立感情,”谢知棠突然侧过脸来,曦光将他浓密的眼睫染成暖橘色,他若有其事地说:“最重要的是,要对她们笑。”

笑。

对啊,青泷终于想起来了。昨天跟衡宁、婳梦待在一起的氛围,应该很适合笑。

可是,要怎么笑。

结契面具在大火中焚尽,但她的脸早已经僵硬,永远都只是淡淡的,只有那一双眼睛转溜着,表达着内心的情绪。

谢知棠似乎并不着急,慢慢地等着。

青泷努力地咬着嘴唇,回想别人做过的表情。

一时间,许多不同的笑声涌入脑海,有冷笑,嘲笑,死前不甘的笑,无奈的笑……

谢知棠脸色稍凝。

他想起昨夜司空曌醒来说的话。

“糖糖,我对你师妹说抱歉,可是她却问我,为什么要说抱歉。”

“她说,杀人不需要抱歉。”

“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伤得那般重,别说眼泪,眼睛都没眨一下。”

司空曌顿了顿,终究是没说出上官泷最后一剑时,他心内一瞬的恐惧。

谢知棠又想起燕瑶说过,阴阳家·慑目可以感应他人的喜怒,“可是……那天我只是浅浅一观,你师妹没有任何的情绪。”

“她的内心是一片苍白。”

这可不行啊。他摸了摸鼻子,一个麻木的人是养不好花,养不好稻子的。

这样他怎么放心把农家技传承给师妹呢。

“师兄,是这样吗?”青泷向上扬起嘴角,小心翼翼控制弧度,不会太夸张。她看到自己倒映在谢知棠眼眸中的模样,好像很奇怪又很难看。

世上有数不胜数明亮的、灿烂的、光彩照人的笑容,可这样慎重的、努力的、用尽全身力气的,谢知棠是第一次见到。他顿了顿,说:“眼角再向下一点……嗯,这样就很不错了。”

听到师兄说“不错”,青泷保持着动作,忙不迭低下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嫩绿的叶子:“我对你们笑了,我们做朋友吧……你们要早点开花。”

谢知棠想,算了,我知足吧,这么傻的师妹不可能再招到第二个了。

“除了对她们笑,还要经常跟她们说话,”他说,“告诉她们,你昨天在忙什么……有没有受伤,受伤是什么样的感觉,痛不痛?”

青泷扭过头,眨了眨眼睛:“师兄,不痛的。”

她知道,师兄在间接试探她昨天剑试的事情。师兄想问什么,想教她复盘怎么比剑,怎么吸取失败的教训,怎么杀人吗。

谢知棠捻了些泥土在手上搓着,道:“用你的左手握上右手臂……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

“再握。”

伤口被挤压地缓慢流血,青泷仍然只是摇摇头:“没有感觉。”

“师妹,我现在要教你一条农家要义:观察。永远不可以因为习以为常就选择忽略,”谢知棠摊开手掌,“就像泥土,随处可见,可是你细细看,就会发现它们的通气性、透水性、养分状况、可耕性尽不相同。”

“现在,我要你做一个旁观者,仔细观察你身体的感觉。”

农家·俯瞰。

青泷闭上眼睛。

她看到一个女孩蹲在地上,看到她被血染红的白色绷带,看到一种感觉正穿过纵横交错的神经,在大脑中左突右冲。这种感觉太过于太过于熟悉,她早已将忍受它变为一种生物本能。

“师兄,”她蓦地睁开眼睛,轻声道,“是痛觉。”

就在此时,兵家剑林里发出一阵激烈震鸣,直入云霄。

正背对着问情剑,打算离开的秦曜脚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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