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车,又行百米,映入青泷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星空在天上流转,稻谷在地上生长。
少年孑然一人盘腿坐在田边,身前是青翠欲滴的禾苗,身后是温柔的夜晚清风。
谢知棠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就连青泷走至很近也没有察觉。青泷踟蹰几分,轻轻喊道:“谢师……谢师兄。”
虽已过去几日,她仍还未完全适应。长桑灼振振有词地说,兄,哥哥也。哥哥就是可以为你做一切的人。
说这话时,她正在玩一只木刻的老虎。
入学的那一日,她在街上看到有卖的,喜欢的不行,便缠着长桑权为她雕刻了一样的。
可以做一切的人?
青泷想,她曾经可以为秦曜做一切,但那是因为结契面具。
她犹豫着,谢知棠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清冽眸子中盛满了星光。他一笑,满湖的星光就亮晶晶地碎了。
他悠悠闲闲地开口:“谢师兄什么?”
“谢师兄……”青泷一怔。
风拂过脸颊,杀伐果断的少女此刻竟然有一些笨拙。
“谢师兄送你这良夜美景么?”谢知棠抿了抿唇角打趣,接着正色道:“这片稻田,是师尊的心血。”
青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密密实实的禾苗,每株株距、行距整齐排列,犹似星罗棋布。月光笼罩,就像照在波光粼粼的绿波上,青草和泥土的香味从禾苗根部的水里钻出来,又被黑色的蝌蚪和不知名的小虫吞入腹中。
青泷虽从未有幸见到沅圣,但世人皆知,他一生致力于考察研究各地农业生产技术,扎根乡野之中,悉心改善农耕用具,研习时节气候之道,开水渠、育新苗,常与老农交谈,亦与工商渔民为友。
后乱世之中,他痛心耕地荒废、人民流落,遂隐于圣贤院不出,呕心沥血写成农家著作,传承农家之技。
青泷拂起长衫,郑郑重重地跪在地上。
她说道:“虽未曾有幸见过沅圣,但承您之恩,永世难报。”
少女恭谨地磕了三个头,草地上的露水打湿了额发。
“师妹,身为农家弟子,需尊自然之道,敬天地之法,循万物之理,你做得到吗?”
谢知棠长身玉立,一改平日里的散漫,庄重的声音像某种根系沉稳的植木。
青泷跪得笔直:“做得到。”
“身为农家弟子,需躬身笃行,甘于苦饥,济人利物。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
谢知棠脑海中,当初稚嫩的少年声音与此时清明的少女声音重叠在一起。眼前似乎出现师尊乐呵呵的身影,而他说着师尊曾说过的话。
“师妹,天有风雨,人以宫室蔽之;地有山川,人以舟车通之;是人能补天地之阙也,故不敢不有所为;人有性理,天以五常赋之;人有形质,地以六谷养之。是天地且厚人之生也,切不可自薄。你可记住了?”
青泷没有读过书,秦曜跟她说过最多的是下达命令。所以师兄的这句话她没有一口应下,而是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几遍。
她想,天堑地险,而人能开荒拓土,挖湖开渠,此农家之担当;天地恩泽,五谷杂粮,育人养性,此生命之珍贵。
这才说:“记住了。”
并未起风,稻田中却传来沙沙响声,整整齐齐的禾苗轻轻摇摆,如绿波摇曳,又如有人在亲切地低语叮嘱,和蔼地笑着。
“师妹,师尊认可你了,”谢知棠终于能说出这句话,“从此之后,你就是农家弟子了。”
青泷的手指放在潮湿的泥土上,田埂上有星星点点的小雏菊。
奶白色的花瓣围绕着明黄的花蕊,纤细的茎站地笔直。
大地为证。
她有师门,有师尊,有师兄了。
谢知棠又恢复闲散的神态,他走近摸了摸禾苗的叶子,似乎是很得意地自夸:“看吧,我挑选的人,那肯定能让你放心。”
少年一边摸一边仔细观察田间情况。过了一会,干脆脱下布鞋,赤足踩在泥水,弯腰将些杂草拔掉。
不早些拔了,待到叶片长高些,不仅除草效果差还会影响水稻幼穗分化导致减产。
他絮絮叨叨地说:“喂,我可没作弊,师妹自己闯的关。”
“看着吧,我会教,我肯定教的比你还好。”
“卷卷睡着啦,下次我再带卷卷来,它现在可胖咯。”
语气中傲娇之情尽显。
虽然这段时间,青泷常听人说,她的师兄谢知棠是极好相处的性格。在圣贤院的大道上随便拉十个人,五个人对他赞不绝口,三个人跟他称兄道弟,还有两个人是他的脑残粉。
甚至几位严苛、脾气怪的教习都特别喜欢谢知棠。
可看着师兄衣发齐飞的忙碌背影,青泷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这万顷稻田,在青泷眼中是那么辽阔,面前没有青色面具,四周没有皇宫高低起伏的殿角;但在师兄眼里,似乎又是那么小,像一块方寸坟墓,只容得下他把师尊和自己埋在里面。
她默默地坐在田埂上。很远的地方矗立着高高的乐家坊,坊间夜晚灯火通明,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宝塔。为了迎接新弟子入院,一连三日,乐家坊都彻夜奏乐。婉转悠扬的乐曲穿山过云,流动在圣贤院的每一个角落。
谢知棠从田里跨上来,手中握着一把杂草,裤脚卷到膝盖,双脚及小腿上都沾满了泥水。他见青泷目光出神,侧耳倾听,不知为何总觉得非常熟悉,便随意地问道:“好听吗?”
“好听。”青泷捧着脸,“我听到了晚风掠过禾苗,虫儿躲在草根,还有师兄你踩在松软的土壤,细微流淌的水声。”
一个如梨花般皎清的笑容绽放在谢知棠的脸上。
他坐在青泷的身侧,捡起一片青翠的树叶含在口中,轻柔地吹响与田水声相和。
明耀的星月与凉风看守着夜晚,少男少女坐看青秧窸窣。
青泷转过头,“师兄,你吹得真好听。”
谢知棠挑了一片厚薄适中的叶子递给她:“我教你。”
“叶片正面横贴于唇,食指、中指稍微岔开。从这里发出气息,声音也从这出来……”
他目光澄明,指着自己浅色的唇,偶尔还会露出洁白的牙齿,教得认真。
青泷按照他的说法,真的吹出几道清脆的响音。她试着绷紧树叶,小心控制着气流的送出,音调的高低强弱也随之发生变化。
青泷眼神中露出不自知的欢喜,她迫不及待地一遍遍尝试,却不小心将柔弱的树叶吹破。
“师妹,能吹响就很厉害了。”谢知棠手枕于脑后,闲适地躺在草地上,笑道,“我再慢慢教你五音六律、南北九宫。”
青泷像孩子般难为情,小心地将破了的树叶擦干净,握在手心。
“师兄,刚才你吹的曲子,有乐谱记下来吗?”她小声地问,“我可以自己学。”
不用麻烦你。
“这可难倒我了,师兄我都是随心发挥,”谢知棠指了指心脏,“乐曲自己从这里出来,然后飞出去,就不受师兄控制啦。”
“可是会忘记的。”
“没关系,我们知道它存在过。”谢知棠说,“不过一些基础的乐理、经典的曲子还是要学的,裴淮序那里有许多书籍,我为你借一些来。我们可以一边学曲一边识字。”
说到识字,谢知棠用树枝在地上写下“沅”,青泷想了想,猜到:“是师尊的名字。”
谢知棠点点头,依次又写下自己的名字,好友的名字,圣贤院不同教习的名字,一边教青泷认字一边告诉她百家之学,各家之技。
少年的声音随和耐心,面面俱到,不一会地上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信手写就,却也神清骨秀。
“过几天就要选课了,”谢知棠说出了自己的意图,“现在师妹你对百家也算有些了解,若有感兴趣的,大可去选课听一听。若中途不喜欢了,退课便是了。”
他是有心要师妹传承农家技,却并不打算要她日日埋头在农家学堂勤学苦耕。他想给她更多选择的权利,让她能去听自己喜欢的乐曲,去学儒家文论,去名家思辨。
只不过……谢知棠想起孟昱的话,师妹没有元炁。若真如此,师妹的求学怕是会有些困难。
他微凝思片刻,让青泷闭起眼睛,“师妹,在冥想中试着感受身下泥土,感受耳边的风,感受每一次呼吸,感受它们是如何在体内游走。”
这是修士与天地共鸣,初次感知元炁时所用之法。
青泷照做。
只是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认真,专注。
“别紧张,很少有人一次感应就能成功,”谢知棠话音刚落,却见少女的额发被风扬起,她的眉心之处闪着淡金色的光芒。
风起云涌,天地间的元炁正源源不断地向她身上汇拢。
只是,不过一瞬息,光芒很快黯淡。
任旁人看了,都要可惜,元炁虽然大量涌聚,却无法被吸收,便又在刹那之间消散,回归天地。
只有青泷知道,元炁并未消散,而是被体内的御魂丹夺取了。
她踟蹰着要不要睁开眼睛。
却听见师兄笑了笑,说:“还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天有风雨,人以宫室蔽之;地有山川,人以舟车通之;是人能补天地之阙也,故不敢不有所为;人有性理,天以五常赋之;人有形质,地以六谷养之。是天地且厚人之生也,切不可自薄。——《围炉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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