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秦曜离开时向其兄长要了一物:方才那首镇魂极乐的曲谱。

曲谱以极古老的文字标注着五阶,下面小字标注着指法、弦序和音位。

回到舍馆,秦曜靠在窗前,全神贯注地用指尖一字字抚过。

这般不寻常引起了王修的注意,他问:“这曲子有何问题?”

秦曜淡淡道:“她很喜欢。”

不用问,王修也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王修忍了忍,说:“她不在。”

秦曜向来倨傲的语气中难得出现一丝喜悦和自信:“我回宫带给她。”

青泷已经死了。王修想。

可是没有人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说出这句话。在皇宫的时候,秦曜说“青泷出去别的地方执行命令”;现在在圣贤院,他又说“青泷留在皇宫没有跟来。”

没有人敢扯破这张自欺欺人的谎言。可是王修讨厌这样虚伪的秦曜。

明明是你,亲自下令杀了青泷。

王修冷冷地说:“她不识字。”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然后秦曜冷峻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惨淡的笑容,他把曲谱一页一页地撕下来,一边撕一边喃喃道:“没关系,我可以教她,我会教她识字,教她识曲,教她弹琴。她很喜欢,她一定会很喜欢。等办完事情我就回去,她一定等得着急了……”

秦曜的疯病又开始发作了。

王修沉默着取出一张琴,修长的手指勾着,琴声缓缓流泻。

他轻声顾自念道:“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极乐的幻境里,王修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乐家坊前。

茂盛的青翠高树下,青泷站在秦曜的身后,而他站在青泷的身后。

他看着她被秦曜不耐烦地呵斥后,不再表现出对乐曲明显的兴趣,手指却悄悄地在空气中虚敲着,她敲得很慢,很多节奏也对不上,可她仍然不厌其烦,笨拙地想留住这首好听的曲子。

她的手指绝对称不上好看,甚至有些可怖。旧的剑伤刚刚结了灰褐色的痂,新的伤口又露出粉色的骨肉来。

可是每一下,每一下,都敲打在这位相府公子的心头。

琴声与纸张撕扯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周祉君放下打算敲门的手。脑海中莫名闪过今日在海面上看到的那个背影。

这让她有些不安。

——

日渐落于西山,名家学堂还在喋喋不休地打着辩论,诸如“卵有毛”、“鸡三足”、“犬可以为羊”等等。

长桑权在文试辩论环节落了下风,但在武试中以中阶天境力压众人,看得台下的长桑灼一个劲地拍手叫好。待到他坐回席后,旁边祝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大个子,那个是你妹妹?”

长桑权目不斜视,看起来并不想理他。

“白马非马,你的妹妹真的是你的妹妹?”祝靳倒不恼,继续没皮没脸地笑道:“我看你们俩长得也不像啊……”

长桑权转过头来,面色冷冷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没,没别的意思,”祝靳竖起手,“我的意思是你的妹妹不只是你的妹妹,以后就是大家的妹妹嘛。”

长桑权道:“我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祝靳耸了耸肩膀放弃搭讪,眼睛又飘往别处。

圣女要他留意能人才干,好举荐给太子殿下效命。

他对那位高傲的太子殿下可没多少忠心,不过圣女的话他定是要全力以赴。

武试文试都结束之后,名家的邓逑教习宣布入选名单,有人欢喜有人哀叹。邓逑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精锐的目光扫过众人,他朗声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愿诸位常以思辨之心,洞观天地之理,兴复名家之盛。”

最后六字他提高音量。

想当初七国之乱,名家培养说客,舌辩游走于各国,出谋划策与诸侯,何等风光无限。如今已然势微。

邓逑扭过头去:“惠教习,您有没有话要叮嘱小辈们?”

“好好好。”惠承汤老爷子乐呵呵的,理了理路上被孟昱撞歪的发冠,说道:“我也有一言赠予大家,叫……叫……哦,想起来了,叫‘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惠老爷子糊涂了吧。

这不是儒家用来警戒天下名士、暗讽名家的话么。

众弟子面面相觑,最后只道:“谢两位先生教诲。”

此时,其他各家早已经结束了考试。通过考核的弟子们拖着行李,陆续坐着飞车赶往舍馆。没有通过的由人统一带出圣贤院。

海边,宴时认真整理好今日神舟的试水记录,这才有空打开一直响个不停的飞云笺,“万年孤寡谢知棠有了小师妹”这条消息一下子窜进他眼帘。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早上见到的新弟子们。

嗯,好多人。

不知道是哪位师妹。

落日的余晖温和地洒在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跳跃着。高处的圣贤院笼罩在金黄的光芒之中,显得神秘而不可冒犯。

落选回家的弟子们满含热泪,只能期待着明年再来。

蜿蜒石径,飘过一片青色的衣角。

青泷张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毛绒绒的触感。

在说完要教她识字后,谢知棠见青泷半是好奇半是新鲜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小食铁兽,便问:“想抱抱吗?它叫卷卷。”

青泷点点头,接过。

软乎乎的食铁兽搂在臂弯,老实说,还是挺沉的。

它的爪子搭在青泷的肩膀上,屁股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似乎在调整最舒服的姿势,嘤嘤叫了两声。

青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摔了它。她想了想,很诚恳地说:“像小芝麻团子。”

谢知棠很是骄傲:“我们家卷卷,可是甜豆馅。”

“什么甜豆馅的。”孟昱恨得牙痒痒,“我看是忘恩负义馅的。我天天累死累活地给它砍竹笋,它从来都不让我抱。”

燕瑶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卷卷的耳朵,轻飘飘道:“孟小爷你,和漂亮小师妹,我倒是觉得卷卷真有眼光。”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青泷,一双含笑的水眸,灵动而狡黠,像是两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叫人忍不住沉沦下去。

阴阳家·慑目。

周祉君曾在秦曜的命令下,用慑目探知过青泷的想法和情绪。但与周祉君带来的压迫与侵入感不同,此刻燕瑶让她感觉到的是亲昵。

面对面,青泷看到了。

看到了元炁的走向,在对视中元炁是如何在对方的眼中流转。

青泷的眼珠不自主地动了动,无意识地在模仿。

对视被裴淮序打断:“瑶瑶。”

他的手指上戴着与燕瑶相同的对戒。

燕瑶收起阴阳术:“只是跟小师妹开个玩笑嘛。”

她倒是没有恶意,只是爱玩了些。

数家孟昱,乐家裴淮序,阴阳家燕瑶,师兄谢知棠告诉青泷,这些都是他的朋友们。

“朋友”,青泷也曾经在少年的秦曜口中听过这个词,他与王修意气相投,指点江山的时候,也是互相将对方称为知己好友的。

师兄还告诉她,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没有见。要她三天后的晚上来见。

那个人同意了,她才真正算得上农家的弟子。

青泷点了点头。

谢知棠拿起桌子上小包的金钩虾米,喂给方池里的五色鲤鱼。他抬手时袖子中有光一闪,似是一个圆润的珠子。

留影珠?

她听说过,圣贤院的入学考试过程都要用留影珠记录下来,留作档案方便日后查阅。

青泷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回想农家堂里的事情,不知不觉已按照飞玉笺里的通知,到了地处东南的寝室。在楼道里,她遇上了斜跨着行囊往同一间宿舍走去的熟人。

衡宁先开的口:“小兔子,听说你运气很好。”

稻谷鉴真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有位靠侥幸进农家的新生。

青泷不知道衡宁为何总叫自己小兔子。但她没问,只是指了指门牌号,“你也是这间?”

衡宁抱着双臂盯着她:“嗯。”

青泷脆生生地说:“那我们俩倒是很有缘分。”

衡宁眉梢微动,径直推开门。一间宿舍分三室,中间有厅。

厅中的人正在布置,全身的配环首饰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在望向门口的刹那,所有的响声戛然而止。

青泷想过,既然秦曜也来了圣贤院,那么她难免会与从前的人相遇。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在她一向表情平淡,看不出任何异常。

昨日种种,已譬如那张面具,烟消云散。

但婳梦显然没有她这样冷静。这位阴阳家巫女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失态。

不过,当看到死了三年的人重新站在面前,谁又能抑制得住震惊呢?

阴阳家最擅控制情绪,婳梦很快以笑掩饰:“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故人。眼前的人太像青泷了,身高、气质都很像,甚至也穿着一身青衣。但她绝不可能是,因为没有人能在诛杀阵中活下来。

即使心里无比清楚,但婳梦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将眼睛挪开。

是这样的一张脸吗?她心底的声音不停在激荡。

在青泷的面具下,也会是这样的一张脸吗?

清秀,平静,倒是很符合那孩子。

空气中落针可闻。

青泷只是礼貌地回道:“是吗?”

婳梦语气中有几分真的惋叹:“可惜我那位故人已经死了。”

擦身而过的时候,青泷说:“节哀。”

婳梦不言,看着她一路进到自己的屋子,突然轻轻笑了。

一个跟死去的青泷很像的女人。啊,连声音都一样分不出差别。

有意思。

对于秦曜来说,到底是再也见不到所爱之人更痛苦,还是当日思夜想的人终于站到面前,却发现并不是那个人,更叫他发疯?

她已经开始期待了。

“这里是你布置的?”

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如冰切碎玉。婳梦回过头来,见衡宁指了指依五行之数布置的桌椅屏风,眉头紧锁。

婳梦道:“阴阳家重聚气擅风水,我这样布置是为了……”

衡宁摆了摆手:“这是共有空间,别一个人瞎折腾。”

婳梦:……

作者有话要说:谢知棠:识字,识曲,弹琴是吧?没问题我都会教~~~

1、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姜夔《长亭怨慢·渐吹尽》(既是词又有曲,所以王修可以弹奏)

2、“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战国策·东周》

3、“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荀子·正名》(没有根据的言论,没有见过的做法,没有听过的计谋,君子都应该谨慎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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