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给自己申辩:“我跟着姑娘念书的——”
山黎道:“那定是你不用心读,才会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
小暑不服:“什么道理?”
“好了。”阮问颖打断她们的话,把茶杯放回几案上,看向小暑道,“你有工夫在这里争辩,不如去把你谷雨姐姐寻来。说是来了含凉殿,怎么我都到了,还不见她的人影,莫不是上哪躲懒去了。”
小暑正要应是,山黎就笑着接过话,道:“姑娘别恼,谷雨妹妹是被殿下命去煮茶了。”
她听得奇了:“他是给我品茶,怎么却要我的人去煮?”
山黎道:“殿下知晓姑娘定会喜欢这新调的蜜茶方子,是以干脆让谷雨妹妹提前去学了,免得姑娘费心再唤。”
阮问颖一笑:“他倒是有信心。”
山黎也笑:“殿下素来对姑娘用心。”言下之意是杨世醒对她的一切都很关注,自然能笃定她会喜欢什么。
阮问颖不置可否,倚在流烟榻上,纤手松松打了一会儿扇,发问:“小徐公子呢?还是没来吗?”
“小徐公子今日依然告假。”山黎恭敬回答。
她继续询问:“知道他告的是什么假吗?”
“说是染了风寒,虽已好了大半,但怕把病气过给殿下,就还是停了学,等彻底好了再来。”
阮问颖点点头,不再问了。
她斜靠几案,命山黎把茶撤下去,又和小暑闲聊了两句话,就看着新换上的竹青珠帘在熏风中渐渐迷了神思,轻寐过去。
醒来时,谷雨已经候在一旁,正与小暑轮流替她打扇,见她睁眼,便和山黎一道上前服侍,替她整理衣襟,梳合发丝。
谷雨笑道:“姑娘醒来得正好,茶已经煮好了,刚刚晾完了三道,我去替姑娘拿来?”
在得到她的颔首示意后,对方就转身出去,端回来了一盏茶,稳稳地呈递到她跟前:“姑娘请用。”
阮问颖接过茶盏,打开看了一眼,见里面泡着无色的清水,只盛着几片浅粉的花瓣,却有茶香袅袅溢出,已经感到了一丝新奇,待到入口浅尝,发觉味甘清甜,如蜜露新茶,更是展开了笑颜。
“这是什么做法?明明不见茶色,如何会有茶香?甜味我倒是能猜出来,定是用这些花瓣泡了蜂蜜,经由露水小火煎煮而成。”
“姑娘聪慧。”谷雨笑道,“这道‘榴花新蜜’正是用了这个法子。用露水在煮之前经茗过一遍,煮之后再连着花瓣一起过一遍,如此反复三遍,便可留住茶香了。”
小暑听得咋舌:“这步骤可真够繁杂的,亏得你们能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山黎笑道:“我等不敢居功。这茶的确是我们煮出来、泡出来的,但这煮茶泡茶的法子却是殿下一个人想的,只为了姑娘能够喝得欢喜。”
小暑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把注意力放在最后一句话上,笑道:“姑娘一定会欢喜的,我们姑娘就喜欢喝甜的东西。”
谷雨轻叹摇头:“你啊……”
阮问颖蕴容漾笑,心中有着小小的欢欣与得意,觉得杨世醒对她的确是用心了。
“我确实喜欢这个茶。”她就着手中茶盏细细品尝了半晌,放下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听见谷雨的回答,她在心里算了算,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就起身命人伺候梳洗,在确保仪容端整之后出了落霞阁,前往西室。
说是室,其实整体的布局规格比得上厅堂殿阁,只因为读书之所才被叫做西室。方才杨世醒离开前往,就是为了读书习课。
至于先前山黎口中到含凉殿外的徐大人,则是教授其治国修身之道的徐茂渊。
阮问颖走到西室外,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传道授业声,不由微微一笑。
根据礼制,皇子身边需有三师,一习文、一教武、一护安,除了东宫太子的三师有固定称谓、位及一品之外,其余皆称师傅,封正四品。
杨世醒却不是如此。
他共有四师,分别是公子少师、公子少傅、公子少保,其中公子少师一位分设左右二职,官挂二品,身任左公子少师一职的徐茂渊更是授封一品,享太师尊荣。
曾有官员启本上奏,道礼制中无公子三师一职,此举不合时宜,望陛下收回成命,与其他皇子一视同仁。
结果,陛下当着朝堂所有臣子的面回复:“三皇时期,天子为神,帝为圣,如今朕得天诏,忝为圣人。可叹吾儿福薄,便降等一级,以公子相称,期为祈福。”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细究根本站不住脚,但他都这么说了,底下的臣子心里就算再有嘀咕,也不会不识时务地表现到明面上来。
于是,公子三师的名号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也是杨世醒区别于其他皇子的最大不同之处。
因为就连太子,都只有三位孤师,虚挂三公,并且师长随其他皇子一般挑选,有才即可,不求其他。
而不像他,是被陛下千挑万选、亲自从一干能臣中选了最优秀的出来,教授他文武之道。
比如现在正在里间讲学的徐茂渊,就是功绩显赫的辅国大臣,胸有丘壑万千,论才学或许不及殿阁大学士,但论起策问实干却是当世无二的第一人,得陛下金口称赞“心有大才”。
这样的人来教导皇子,显然不可能只授一些诗书文采、忠孝礼义。
这是奔着帝王之术过去的,还是最最正统、最最全面的一种。
就像目前——
“……有地饥荒,灾民饿殍无数,亟需救治,但待朝廷拨粮尚有数日,当地却有一富商囤积粮米,可解燃眉之急。该如何处理?”
“要求富商捐出粮米。”阮问颖缓步迈入西室,曼声回答,“救治百姓。”
坐在东首的男子年逾不惑,闻言也不惊讶,习以为常般继续询问:“若富商不肯呢?”
“那就派钦差去请。”她在杨世醒旁边的案侧坐下,襦裙轻纱曳地。
有风吹来,散起一阵墨香。
阮问颖知道,这是皇子教习的西室,外人不可擅入。
她也知道,徐茂渊在授课时旁人不能有半点靠近,包括伴读。可她却来了,并且不是第一回这么做。
追根究底,还是杨世醒待她特殊,她的身份又担待得起这份特殊,且长辈、尤其是帝后二人,都持着一个默认的态度,连带着旁人也对她另眼相看。
她很享受这份特殊,因为这能让她感觉到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
况,本朝旧例,帝后共治两殿,若以中宫为旨,自然需要懂得一些道理。
“若还不肯呢?”徐茂渊继续问她。
“不会不肯。”阮问颖道,“富商囤货居奇,除粮米之外定有其他私藏,若他不想把这些也交出来,一见到钦差大人,便是千肯万肯的了。”
徐茂渊“嗯”了一声:“算是一个法子。”
又问杨世醒:“殿下以为如何?”
杨世醒微微一笑:“追查富商的钱财来源。若查明来源正当,就请他为民生计,先行捐赠一二,朝廷稍后赎买;若不是,就地正法,以表公义。”
“想法不错。”徐茂渊点点头,“可若是富商的钱财来源正当,当地的百姓却觉得他怀有奸心,怒火滔天、民怨沸腾,想要朝廷杀了他,不然就视作官商勾结相护,又该如何处理?”
“这……”阮问颖有些犹豫,“若果真如此,那便只有杀了吧……以一人利天下。”
“虽无情,却可行。”徐茂渊沉吟,“必要之时,是该这般行事,为天下计。”
不过他还是看向杨世醒,问道:“殿下以为呢?”
杨世醒道:“学生以为,不可。”
“为何?”阮问颖目含不解,“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这么做对富商不公,但如果不这样,死的就不止他一人了。为保民生社稷,需得杀他来平众怒。”
民意是最重要的,得罪了百姓,无论是官是商、是忠是奸,结果都只有一个。
“我又没说要保他。”杨世醒笑着瞥她一眼,“只是师必有名,若因民论就随意生杀,恐会引起物伤其类,商心不稳就不好了,于国法也有害。”
阮问颖想了想,觉得也是,就问道:“那要怎么做?”
“稽律。”他一字一句,“找出富商违律的地方,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徐茂渊眉心一动:“哦?如果遍稽群籍,也没有找到他违律的地方呢?”
“不会没有。”杨世醒云淡风轻,“饿殍千里,却能藏私,定非为善之人。当这名富商出现在灾荒之地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死的了。国本、法度、民生,都容不下他。”
徐茂渊终于拈须笑开:“不错,不错。此法最佳不过,殿下答得很好,为师叹服。”
杨世醒谦辞:“先生过誉了。”
之后又辩了几策,他都对答如流,赢得了徐茂渊又一轮的称赞。
阮问颖也有参与,不过说得比较少,毕竟这里不是她的苑阁,虽然室里的两人都默认了她的存在,允许她旁听国论,但也该有分寸,即使这分寸在许多人看来已是大大的逾矩。
当然,也是因为她心里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徐茂渊的次子,杨世醒的伴读,人称小徐公子的徐元光。
徐茂渊共有二子,长子文采斐然,曾中进士,只可惜身体不好,缠绵病榻,上无法效国,下无子承宗,他在感到悲痛之余只能把期望放在次子身上。
而次子的确聪敏灵慧,书画一绝,却于国事上面一窍不通,策论十答九错,让徐老大人每每提起都跌足哀叹不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小徐公子徐元光,和阮问颖二叔家的堂姐阮淑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但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却忽然传出了他要谈婚论嫁的消息。
原本这没什么值得担忧的,徐家固然是高门大户,可阮家也不差,不说尚了真定、安平两位长公主,出了一个皇后,单说阮问颖的父亲,就是统帅诸军的司马大将军,袭爵镇国公,位超群臣。
便是只论阮家的嫡支二房,也被真定大长公主早早铺平了道路,请封济襄侯,满门荣富。阮淑晗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嫡女,与徐元光门当户对,只消媒人来上门提亲,就可嬿成好事。
然而,阮淑晗左等右等,却始终没有等来媒人的身影,反而听闻了徐夫人有意相看别家贵女的消息。
这一下子,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阮问颖与其素来亲近,见状主动请缨,前往含凉殿探问虚实,好为堂姐分忧解难。
因此,就算杨世醒在之前不请她来殿内休憩,她也是会主动过来的。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能显得她更加没有预谋。
这么想着,她在徐茂渊即将结课离去时开口笑着问了一句:“听闻小徐公子近日身体抱恙,不知究竟如何?”
在对方和缓回答“小儿尚好,劳你挂心了”之后,又道:“也是,小徐公子好事将近,必能吉星高照,学生就在这里先行恭贺先生了。”
听得徐茂渊怔了一怔,才摇头笑道:“你这又是从哪听来的消息?小儿亲事尚在考虑之中,这一声恭喜啊,还是等作准了再说吧。”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阮问颖有些急切地追问,“不知可有范围人选?”
杨世醒看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六殿下:当着我的面说别的男人婚事,胆子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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