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回府,门上一个小厮已哈着腰候着多时了,朝程之衍道:“大爷,老爷说待您回府,请您先去一趟外书房。”
程之衍嗯了声,衣服也未更换,便先到了书房,敲门进来,看到父亲正坐在书案后练字。
文官清贵,历来自傲,程明礼自是如是,一面笔走龙蛇以示文人习性,一面问道:“今日官家朝后独留了我下来。”
程之衍叉手唤了声父亲,这才坐下来淡淡道:“也是时候了。”
程明礼停笔抬头,“你早知道了。”
程明礼说是,“三司权柄委实过重,父亲当主动上书却差,如今由官家提出,已然失了部分先机。”
程明礼不悦道:“你同官家有交情之事,为何不早早言明,若我早知官家心意,岂会还霸拦这盐税盘核之权。”
“父亲莫急!”程之衍曼声说,“儿是可以早提醒于您,但您方历经一险,若这般快速便上书却差,岂不是打了谢家的脸。”
程明礼一窒,“谢君澜?”
“正是。”程之衍拨动茶叶,沉声道,“谢君澜是武安侯胞弟,指挥使三司。他们兄弟二人,西北掌军,朝堂控税,陛下自是不安的。只父亲若主动却差盐税之事,便有同谢家在官家面前表忠邀宠之嫌,还不如由官家自己提出,父亲也好摘去一层干系,在同僚中博个勤谨之名。”又道,“盐铁、度支,本就是他谢家说了算,父亲过往只沾了个盐税的盘核差事,却不是实差,既然陛下有意将三司拆分,各设使分领,料他谢君澜也得意不了几日,所以户部自然还是掌握在父亲手中的。”
程明礼脸色稍缓,道:“为父是户部侍郎,自该掌丁口和赋税之事,这盐铁税乃是大事,若无适合勾当支使担此差,只怕——”
“父亲觉得郑英如何?””
程明礼一顿,“吏部考功司令史,平西伯郑英?”
“正是。”
程明礼略一沉吟,道:“他倒是个稳重之人,只他不是一直效于吏部,无意于官场升迁吗?”
程之衍放下茶盏,双手抚在膝头,“正是因有爵,性子懒散了些,故此才更得官家信任,目下是在吏部,但很快便会抽调到户部了,他的母亲是文清大长公主,官家对这位姑母一向纯孝至诚,父亲也是知道的。”
程明礼微微侧头,觑着这长子道:“该不会是因你与他的长子是知交好友,这才向陛下荐他上位的吧?”
程之衍笑,“父亲觉得我能左右陛下想法?”
程明礼抚了一下衣摆,“是为父多心了,想来我儿也不会为了个外人,便自为父手上夺权。”
程之衍说这个自然,又道:“陛下收回盐铁控税,会分使掌管,独立于六部之外,只对他一人负责,这是好事。前段时间,您这桩案子,明面上是陛下对新旧臣工的促和,实则是对几个皇子的敲打。太子殿下东宫地位日渐稳固,端王殿下亟待大婚支藩,庄王殿下最小,生母低微,一向怯懦,新择的王府府邸却与端王毗邻而居。父亲,朝中局势复杂,盐税案,也未必不是对咱们一众臣工的敲打啊!盐铁都握在谢家手上,父亲您若接下来还与之合作,不免不美,故此,您丢了盐税盘核之权也是好事,仅掌全国朝贡和旌表门闾等杂事即可,三司这碗太烫,父亲莫要再霸着不放。”
程明礼沉吟,又问:“为父问你一事,你定要同我说实话。”
程之衍说父亲请问。
程明礼起身,踱步至长子面前,程之衍忙站起躬身。
他站定,开口问道:“陛下可当真会撤三司?”
程之衍说是,恭谨道:“如今六部虚空,民生实权尽掌三司,陛下有心改革,定会裁撤三司,届时会移交一部分权力给六部诸官,您与其痛心这盐税秉算之权外流,不若将重心放到本部,拿下尚书之职。”
程明礼笑了,说也是,“六部现在就是个空壳,我若积极些,即便做了这尚书,也不会招人嫉羡,围魏救赵,我儿好计。”
程之衍嘴角微扯,淡道:“父亲教得好!”
程明礼忽面上生出几分内疚之色,抬手抚了长子肩头道:“这么些年我也没正经管过你,盼着你切莫对我生了怨怼才好。”
程之衍平静地垂手,敛眸淡道:“儿子岂敢!父亲就是父亲。”
程明礼窒了一下,转回到书案后,语气已恢复了平日的疏离,“回来这么久了,还没好好给你母亲请过安,这便过去吧!”又道,“你母亲只是一时不适你回府,母子连心,她也是抚养过你的,定也记挂着你。万幸你这次回府,太后未再生事,你留在府里好好孝顺她几年,母子之间,哪里来的隔夜仇?关系远了,修补修补就好了。”
程之衍压着舌尖上的苦涩,道:“孩儿知道了。”
出来后即往江氏的碧华院而去,见一女使手捧玉兰蕊枝,正挑了帘子出来,一问,回说:“是二爷刚给夫人折的,夫人高兴,让奴婢去寻个相配的花斛摆起来。”
程之衍站定,立于院中,忽想起九岁那年,他也曾爬到桂花树上给母亲折花,岂料一脚蹬空,自树上摔了下来,小臂长长血口,狰狞外翻,他顾不得疼,抱着花便跑去了碧华院,结果正赶上二弟早起,闹着要吃蟹黄包,母亲便随手将花枝丢到了桌上。没有清水滋养,不出半日,那金灿的桂花枝便枯萎着被丢出了上房。
他回忆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他的伤口什么时候及得上二弟喊饿的分量了,这又惦记这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呢!
由着门口女使通禀,进的屋内。
叉手行礼道:“母亲堂安!”
“起吧!”
程之衍抬头,目光转至一旁,见程立娆和程立姝也在,淡道:“二妹、三妹。”说完,便静静目视前方,再不多言。
两位姑娘也是颇为拘谨,寥寥说了几句,亦是亲近不得,程之衍便起身告退,江氏巴不得,道:“你既有事,我也不多留了,吩咐身边的小厮女使们伺候好你。”
程之衍面无表情回是了一句,便出了碧华院。
之前上赶着融入都成功不了,如今长大了,有了利益纠葛,又何必呢!
想来他与程家是真的没什么缘分罢了!
翌日,少甯去寒山院请安,于月洞门外听背后有人唤她表妹,待近了竟是大姑娘程立雪,瞧着打扮,不由眼前一亮。
她今日穿绾色簇蝶百花旋裙,上配丁香对襟短衫,胸前隐隐露出一抹艳红,鬓边别一银镀鸳鸯满池娇梳帘,十分鲜亮扎眼。
少甯惊诧,纳了个福,由衷赞道:“大表姐今日这身当真是好看。”
程立雪抚了一下鬓边,笑道:“我平日疏于妆扮,日后定要每日勤谨才好。”又邀她五日后同去殿前司都指挥使门上的簪花宴,道,“你我可共乘一驾车马。”
少甯摇头,说不去了,“老夫人这几日需要人服侍,妹妹便不去了。”实则是谢荣启之事她尚悬着心,根本无暇他顾,亦不敢频频出门子。
背后有女声,凉凉道:“大姐姐可真是能者多劳,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门上,那是何等品阶的官职,便算是给咱们发了帖子,也自是得由我们碧华院确认去的人选,怎的,大姐姐是觉得自己能代替夫人掌中馈之权了?”
程立雪转过身来,柔柔一笑,“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夫人举办簪花宴,是让各当家女君相看在室姑娘的,姐姐我虽然是妾室生的,可也算这侍郎府里正正经经的官小姐,妹妹觉得我不配去?”
程立娆叱道:“你还知道自己是庶女,那还敢出头冒尖邀人?”
程立雪远远看到程明礼过来了,红着眼眶委屈道:“菀菀妹妹是忠臣之后,别说跟咱们是表亲,即便是毫无血胤的不相干,只要咱们有能力,能拉也得拉扯一把,我以为二妹妹和三妹妹同我是一条心思,毕竟这原本就是大夫人早早就答应了殿前司夫人的,如今却说不想表妹同去,莫非两位妹妹觉得是菀菀身份不够,去不得这正宴?这次父亲能回府还是多亏了她,咱们这才找到陈大人去官家面前梳通,现在难关过了,便要分出彼此来了?”
“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
“都吵什么,闹什么!”
一声厉喝,程家三位姑娘乖乖站成了一排,纳福行礼,口中齐道:“父亲钧安!”
少甯亦行礼唤道:“大老爷钧安!”
程明礼看向她,目光便软和下来,“菀菀这些日子在府中可还自在?若有不虞,定要同表舅说,若有不便之处,也可同你舅母说,切莫听你几个表姐言语无状。”
少甯少不得打圆场,“方才是几位表姐都约我同去,我因要照看老夫人起居,便都推辞了,姐妹间一时热络起了些争执,倒是叫老爷看了笑话。”
程明礼很满意这位孤女的态度,他养她三年,自是要让燕京之人都看到他们程家施恩于人的,便道:“韩大人家的簪花宴,菀菀且一同前去,我让孟管事亲自给你安排车驾。”
少甯刚想说不用,便听大老爷缓声道:“听闻此次簪花宴,晖媞长公主也会去,几年未见你了,你且受累去露个面。”
当今晖媞长公主是嫡出,生母便是当朝太后。
她父亲当年宁死不屈,忠不违君,之后被平反,太后还曾起意接她入宫中教养,程老爷不过是想借此宴席,向太后以示善臣之心罢了。
他既如此说了,少甯便也无法再说别的,神思一敛,笑道:“既如此,那菀菀便僭越了,多谢大老爷。”
一直到出了寒山院,几个小姐还在攀扯这些,少甯便告了声罪,说自己不舒服,提前回了自己院里。
素瓷正在为她缝制夏衫,闻听此,便自库里取了缥色和黄栌色各一匹布,“奴婢为姑娘做身新衣。”
少甯见两匹颜色清淡,嘱咐道:“我记得库里还有一匹彤色并一匹缃色的锦缎,你去换了来。”
素瓷微诧,当下寻了来,拿旧衣给她裁,问道:“姑娘不是一向喜素淡些的衫裙,那彤色和缃色的锦缎在库里已放了一年多,怎这次宴席打算穿亮色了?”
少甯本想练练字,可心绪实在静不下来,索性丢了笔,只让下人搬了个锦杌子坐到月洞窗前看她裁衣。
“程老爷想借由我出席这场盛宴,向燕京城里的豪门望族们展示程家是如何施恩同侪的,也想让太后娘娘瞧瞧,他这几年未有苛待于我,我自然是得穿得越鲜亮越好。”
素瓷执剪的手微顿,酸涩道:“姑娘,你若实在不想去,咱们便称病吧!”
自家姑娘这几日晚间翻来覆去,夜不安枕,素瓷心疼她,“一次两次偷个懒,也无妨的。”
少甯笑笑,“日后吧!待日后再寻机会偷懒,这次,不成的。”
她知自己容貌易惹事端,故此平日里这种宴席都是能避则避,老夫人恩养她一场,她便只想清清静静侍候她老人家,让她开颜增福,可惜,日子总有波澜。
“历朝历代,文臣武将,泾渭分明,方是正理。官家轻轻揭过了盐税此案,但未必愿意文官和武将走得这般近,程老爷手上这盐税的差事,想来也在他手上呆不了多久了。若是程家能安安静静的,不惹人眼,倒是好事。可不说三位姑娘气傲,个个都想崭露头角,便是连大老爷自己也不愿屈居人后,只怕这簪花宴少不得要出事。”她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