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甯自然也看清了,她垂着眸子默了片刻,拍了拍云萝。
二人返回了大路,少甯嘱咐道:“大姑娘是个有主意的,想做什么,不是咱们能拦得住的,今日的事,你勿要外传,老夫人也好,大夫人也罢,都是眼明心亮,见不得家宅不宁的。”
云萝自也是晓得深宅大门里容不得好心的人,一个不留神污了自己的名声,却是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况且自家姑娘失恃失怙,身后无人照拂,更要万分小心,莫惹是非。
她点点头,听话道:“姑娘放心,奴婢晓的。”
少甯一贯清楚云萝的个性,本做好了摆事实讲道理劝解一番的准备,哪知这丫头此次竟十分配合,她悄悄抬眼望了望,心里一暖。
又望着程立雪的方向摇了摇头。
程立雪要做什么,她多少也知道一些,女儿家的名声金贵,但若是她自己不爱惜,自己就算苦口婆心,只怕也是无用。
何况她也只是个寄居的,说不得哪一日老夫人生了气便要送她回苏州去,程立雪心高气傲,想来也不会将她这个孤女表妹的劝导放在心上。
既如此,索性便当没看到吧!
二人顺着回路又走了一段,便上了九曲回廊,却在这时,东面的竹林水亭内又有人声。
看样子,是比她们二人先到的。
少甯和云萝相视一眼,不免有些郁闷。
今日是什么运道,出门拜个佛,偏让她遇到了两对有情人私会。
二人要回斋院,此处回廊虽不是必经之路,却是最快的一条,她一时停了脚,转过头示意云萝噤声,又悄悄对着口型,想换条路,那男子却在此时开了口。
是个冷而韧的声音,那声音道:“表姐,我出来的时间太久,程彻和下面的人会寻过来的,你这样,不妥,于你,于我,名声都不好,还是放开了手的好。”
少甯脚步一顿。
这声音她自然识得,云萝也识得。
云萝默声,“是大爷!”
少甯眨眨眼。
女子很快有了回话,声音发着颤,像是落了泪,凄婉哀切:“澜柏,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当年嫁给平南王世子而没嫁给你。”
程之衍默了片刻,再说话时,声音更冷了几分,“没有的事,表姐勿要多想。”
“不,”女子情绪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你的性情我最清楚,若是你心里真的对我毫无怨言,又何必处处躲我?我知道,原是我该等着你提亲的,可我家中之事你也知晓,我向来是做不得主,父亲又是那样一个人,他同继母合谋,卖了我攀王府的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介女流又有什么办法?”
林中起了一阵邪风,程之衍语气更不耐了几分,道:“都过去了,我也未曾对你有过什么怨恨,说到底,怪我当日无用了些,之前又未同祖母言明你我二人之事,你嫁入平南王府也是无可厚非。”
“你这般,还说不是在怪我,你可知晓当日你在病中,家中便令我归杭,我有多为难,若不是他们以父亲病重诓骗于我,我又如何肯离你而去?如今也遭到报应了,平南王府又是什么好归宿吗?自冲喜之日开始,那世子便缠绵病榻,我与他何曾有过片刻的夫妻欢愉。区区三月他便撒手而去,我在府中受尽屈辱,又遭休弃,如今大归,我继母那个性子,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你想过吗?澜柏,我知道我是个不祥人,自不是还想着同你再续缘分,只想求你,别对我这般冷冰冰的样子,可以吗?你不知道我自听说你归京,心里有多高兴,又让人打听了你的动向,央求了我那继母多久才能过来见你一面。”
风更大了些,传来女子低低的呜咽,少甯却是不想听了,只牵了云萝,悄悄从回廊退了出来。
而另一厢,程立雪也是哭得梨花带雨,玉一样的指尖指着面前彩衣媚颜的女子问谢家四郎:“谢荣戬,你给我说清楚,这小贱人到底是谁?”
她此次出府机会十分不易,若非四妹提出,只她一人,老夫人是断断不会同意她来法宁寺的。
因此两日前便吩咐人捎口信去了谢府,昨夜翻来覆去,脑海中尽是少女会见情郎时的甜蜜和温存,今日一早方上山来,便寻了借口独自过来林中。哪知情郎踏入这片竹林,身后竟跟过来个大肚翩翩的尤物,那女子眉眼柔媚,生得温艳灿烈,一看便是十足的狐狸祸水,只见其颤颤上前,挽着谢家四郎的臂膀,造作说道:“爷,您今日同夫人说,是来这寺中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祈福的,却瞒着奴婢在这会见官女,您之前在奴婢榻上时是怎么同奴婢说的,指天应地说好了只爱奴婢一人的。”
谢荣戬讪然望向程立雪,哀着眸子道:“雪儿,你别误会,我的心里自是想你做我的正头夫人的,只是媚儿有了身孕,大夫说不好让她动气,须顺着她些。”又转头拍了拍臂弯中女子的柔荑,哄道,“乖,你且先去前面拜菩萨,我稍后就来。”
媚儿却说不,柔柔弱弱、哀哀戚戚道:“爷,您哄妾做外室时是如何说的,说要么平妻要么抬我为贵妾,可目下接了妾进府,却只当个通房丢在一旁,妾这头都七个多月了,您不思为妾在夫人面前争个名分,却跑来同一个官女亲亲我我,妾的命好苦,我这就出门寻条河去,一个猛子扎下去死了了事,绝不碍您和未来奶奶的眼。”说着,攘袖抹泪,转身便往林外去。
谢荣戬爱极了她这副销魂模样,被这通房捏的死死的,立时便软了下来,拉了她回头,自是好一番切切安抚。
对面的程立雪已是满脸热泪,她饶是再想嫁入高门,此时心也死了,一双死水般的眸子漉漉望着二人悲怆道:“好,好,我这下终于明白为何你谢府上赶着要讨我个庶女做正妻了,谢荣戬,”她咬牙,“你可真对得起我!”
这边是心肝宝,那边也是窝心糖,谢荣戬一时竟慌了神,方迈步上前想安慰两句,便见那媚儿梗着脖子厉眉扬声:“哪里来的贱泼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来勾引我们爷们,你自己同人无媒苟合,却来怨我们爷不给你做脸,哼,你也不出门寻条河照照自己,一个庶女也想入我们侯府做正妻,今日我倒是要看看,你被人撕了这层脸,还怎么下山去。”
说着便往林外走,扬声:“快来——”却被谢荣戬一把捂住了口鼻,低声斥道:“你瞎叫喊什么,你是要连我的名声也毁了不成!”
媚儿索性一扬帕子,大哭起来:“好你个谢荣戬,我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父亲也是从九品正经的官爷,我被你三言两语诓了来,若非承诺让我做个平妻,我又何必怀上这大肚,我父亲虽只九品,可若你连个贵妾都为我央不来,我便让他一纸状子递到御史台去,”她斜斜乜着程立雪,“我看哪家小姐还肯嫁你。”
程立雪这才知道一向面软嘴甜的谢家四郎竟是这样一个丝瓜瓤子,捧出的一颗真心噗通一声落进了冰窟里,咬着牙槽道:“谢荣戬,你听好了,自今日起,我同你半分关系也无,你要给哪个狐媚子抬脸是你的事,可但凡只要有半分于我名声不利的消息传扬出去,”她冷冷睥着那拿腔作势、寻死觅活的狐狸精,“我便带了人闯到你们谢府,活活剐了你这心肝子。”
正哭得矫揉造作的媚儿闻声一窒,被这蓄满杀意的眼刀激得一凛。
程立雪言罢,再不停留,经过他们二人身侧,啐道:“说我无媒苟合,我瞧着你同这贱人才是。贱皮配贱骨,合该是你二人,我便祝你二人锁死,谢荣戬你这辈子娶不了正妻,黄泉路上也是鳏夫一个。”
转身往林外去了。
谢荣戬是个多情人,自是舍不下你侬我侬多日的未婚小娇妻,可刚跟着朝外追了几步,身后媚儿一捂肚子,哀哀欲绝呼唤:“郎君,妾好疼,你别走。”
谢荣戬看看前方,又顾顾后面,左是心肝右来肺,只得一咬牙一跺脚,“罢了,日后再同雪儿解释。”便转身扶着娇娇儿往斋房去了。
一路自是温声细语、倾心呵护。
少甯才刚回到斋院,倾盆大雨便席卷而至。
一时风云变色,到处都是白雾蒸腾。
程立锦已经起了身,望了一眼外面黑压压聚集的云层,道:“真真是奇怪,一个时辰前还是大好的日头,怎的,这雨却是说下就下。”
少甯却有些心不在焉,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祈祷着这雨能早点停下。
而此时苏文英才刚刚冒雨回到山房内。
身旁老嬷嬷用干燥的布帛将她围起来,又细心地擦拭她身上的雨水。
“姑娘这又何苦?”
苏文英怔怔望向窗外,哀着眸子,道:“原是我赌错了,该有这一遭,当年平南王世子不过区区风寒,因为救治不及这才绵延病榻多日,我嫁入王府后,他已好了泰半,哪知却突然一口气提不来梗成了死人。”她捶桌恨道,“我为做这个世子妃可是放弃了同澜柏这样大好的姻缘,实在是一招错棋。”
桂嬷嬷抹了一把脸,叹口气道:“也是姑娘命苦,谁让那个时候大郎君他....哎,都是命。既程大郎君无意,姑娘不若还是考虑一下太史局五官正家的郎君吧!他对你可也是痴情一片的。”
“不过区区八品府邸!”苏文英扯掉身上的布帛,凛声说,“嬷嬷,别人不知,可你是知道的。我自小被继母磋磨,若非自强,只怕此刻早被其拆骨下腹了,我不能认命的,我若认命,我阿弟又当如何?已经选错了一次,这一次绝对不能再错了,我没有多少年华可以蹉跎了。”
她铁心铁意,一张灿若芙蕖的小脸上满满都是坚定,咬牙,“程澜柏,你当初心里有过我,我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你再回头。”
窗外大雨滂沱,银河倒泻。
苏文英静静坐在窗前,思绪随着这疾风骤雨飘回到了十七岁。她忆起那年春潮,自己被恶毒的继母打发到泉州姑母家,这才知道原来姑母家竟有一位痴傻非常的表哥,那傻子被人教唆险些毁了她的清白,是一个少年爬到树上,用弹弓救了她。十五岁的少年对她说,“你既在这府中待不下去了,那我便禀报祖母娶了你。我们都是没有亲娘的孩子,若能相携过活,总好过日日在富贵廊檐下受人磋磨。”
那时她自是动了心的。
她知道,她倾心爱上的男子,外表虽冷峻,却一直都渴望亲情。
只要她重新对他好,他会回头,一定会。
桂嬷嬷看着自小带到大的姑娘钻了牛角尖,心中酸楚难消,良久,抚摸着她如云鬓角,喃喃道:“姑娘是个苦命人,你想怎样便怎样吧,无论如何,嬷嬷都会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