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公子名荣启,同谢兰茵都出自武安侯府大房一脉,嫡出。
男女席本以天然湖泊阻隔,水榭那头请了郎君们清谈,湖这头并水亭便划给了姑娘们闲话家常,但中间是水,并非结实的墙体,便有几个郎君在谢荣启怂恿下,唤下人划了小舟来,飘摇在水亭下方驻足。
众女娘们抬眼一望,便看到最前面一青年正摇着山水折扇,朝这位相望。
少甯因正对这滴碧湖心亭外,是以方一抬眼,便看清了那郎君的样子,只见其穿了件月白色绣着紫祥云纹的圆领儒衫,腰间系着白玉翠珏带,目光灼灼,似蓄了几分骇人的野性。
只一眼,她便觉得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起来。
守在她旁边的云萝也反应过来,小声蹲下来说:“姑娘,那郎君怎的眼睛总在你身上瞟?”少甯不欲惹事,便默声给云萝:“无事,别担心!”但实则她心中也是惴惴。
岂料那郎君竟顺着廊桥入得亭来。
谢家是侯爵门户,又是国舅,一方指挥使,身份贵重,是以谢荣启在世家公子哥中一向得脸,身边几个郎君见状,也跟着他一同过来了。
没了白纱阻隔,谢荣启倒是将亭中除却妹妹在外的几个小姑娘俱瞧了个真切,目光逡巡一圈后便直直落到了少甯身上,见小姑娘生得欺霜赛雪,绿鬓红颜,尤其是从背后望去,那一截怯生生藕脆脆的白嫩脖颈,却是让他心头焰瞬间升腾起来。
他竟看的有些痴了。
还是谢兰茵连唤了他两声才回过神。
开始行令后,巡过几圈,少甯这组却是输赢参半,没有垫底,她不免松了口气,在心里默念时辰,打算以一个时辰为限,待到了,便说自己不胜酒力要提早离开。
岂料先醉的却是谢兰茵。
只见其白颊微红,神思也有些迟怠,起身说要更衣。
这场宴席是少甯操持,少不得要关切几分,“二姑娘可要休息片刻?前面花厅后,程府备了客房,我寻个机灵些的女使带你过去。”
谢兰茵却说不用,她说自己只是微醺,想自己吹吹风,让自家女使扶着往湖岸上去了。
湖岸百步内便是程家待客的花厅,一路都有女使随应,少甯倒也没多想。
这厢,程立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却是有些微微失神。
谢兰茵这一去,这局自然也是组不成了,郎君们叹息一声,又摇着小舟回了水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少甯寻着借口离开,方出了亭子,绕到假山后的甬路上来,却见先头跟着谢兰茵出去的女使出现拦了路,说她家姑娘醉得不轻,正在前面咏雪亭上休息,本是要请一同参宴的谢二夫人去看看,可去了花厅却寻不到人,想着水亭中少甯曾问了那么一句,便大着胆子过来请她过去瞧一眼。
谢家两房,今日宴会本也请了长房的武侯夫人,只是临出门子,宫里皇后娘娘有宣召,故此今日便由二夫人带着两房郎君小姐们前来做客。
少甯不知是两房不睦还是另有隐情,但谢家贵重,他家小姐在程府做客,自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女使压着声音道:“原是不该麻烦娘子的,只我们姑娘方才不觉,这会子却是头疼得厉害,又不好让太多人知道。”
少甯不好不去,便点了头跟着那女使朝咏雪走。
背在身后的帕子却甩了甩,云萝慢下脚步,转去了花厅。
少甯一路安慰那女使:“你也莫急,这果酒醉人倒不至于,想来是一时喝得太快,岔了气,不若还是让我唤了下人,去寻个郎中来,莫误了娘子病情。”
那女使却道:“本也是可的,只我们家姑娘向来只用宫里的太医看诊,且这会子在府外,若是醉酒的消息传出去总归不好,还是请娘子去看一眼,只看一眼,若是无碍,便陪着我们娘子略坐坐,若是真看着不妥,再去我们府上拿着帖子寻太医。好过这时便慌慌张张出门子,扰了程老太君寿宴。”
这话倒也在理。
闺阁在室女子对名声看得极重,即便是国舅府上的小姐,想来也不愿意落个贪杯的名声。
便点了点头,又问道:“谢二娘子正难受着,身边可留了人?”
女使哈着腰说留了,“姑娘今日出门子跟了我们两个,金耀姐姐年长些的,更镇得住,便拿主意指了我过来寻人,她自己留下来照料主子。”
女使又道:“我们娘子一向不喜烦人,只怕待会子醒了还要怪我们乱拿主意,求小娘子为奴婢们说两句好话。”
少甯见她眉宇间慌色不似作伪,白俏俏的小脸都是热汗,心头疑云便散了几分。
只到底不敢托大,慢着脚步走,任由那小女使三催四请。
不多时,云萝便绕着跟了上来,悄悄附过来道:“姑娘,奴婢去了花厅,谢夫人不在,奴婢问了一旁几位夫人的女使,都说一盏茶前便离了花厅,想来不是去了净室便是去了客房休息。”
既是如此,无怪乎这女使寻不到人了。
见她未撒谎,少甯便安下心来。
跟着她绕过两座院落,往长廊上来。
长廊过后便是咏雪。
翘脚飞檐、琉璃瓦柱。四周金丝篾帘垂落,里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少甯快步上来,掀帘而入。
线香邈邈,阴光煌煌。
却哪里见到什么小姐,不过一位郎君。
垂首坐在朱色西番莲纹鹅颈椅上,侧着颈子,听到声音回过头,那双带着野性的瞳眸一下子便跌入她双眼之中。她一时只觉连呼吸都停住了,脑海中似有陀螺,天旋地转间差点软脚跌到地上,忙慌神抵住了身后的柱子,叫云萝,转身退出。
手指碰到竹篾,便听到外面几声闷响,间或夹杂云萝一声短促,啊的一声便没了声音。
她大急,推开篾帘,却见廊亭四周驻了四五个小厮,个个腰背结实,魁梧健壮。
方才带她过来的那位女使和云萝一同不见了。
郎君开口道:“姑娘不若还是放了那帘子,同在下说说话的好。”
少甯指尖轻颤,凛然转身怒道:“这里不是武侯府,公子如此行事未免太过狂悖,我的女使呢?若她出事——”
“她出事与否取决于娘子,若娘子迈出这廊亭,我不保证待会那小女使的尸身不会从湖心浮起来。”
少甯大惊,贴着里衣的肌肤竟因害怕沁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谢荣启起身,面朝她。身上的白玉翠珏带在天光照射下发出温润细泽的光,他望着少甯,眸似带火,如同驰骋多时的猎人见到了心仪的兽,瞳子里迸发出的野性和征服欲,让少甯几乎站不住。
只见其三步两步欺身上来,待离她不过半步之距时深吸了一口气,享受般喃喃道:“好香。”
少甯脑袋嗡嗡作响,背后抵着廊柱,拔了头上海棠玉簪便直愣愣刺了过去。
却哪里能是一个男人的对手。
洁白细腻的腕子被人一翻,簪子便应声到了男人手上。
男人嗅那玉簪,欢颜道:“原来是你发间的味道。”
咏雪位置偏僻,又种了不少银杏和望春,葳蕤葱郁,将四周的路都给挡住了。
少甯既怕有人经过,又盼着有人能经过。
怒容道:“阁下是侯府郎君,令父又手握重兵,是外戚,脸面重要,若我高喊一声,引了人来,阁下面上亦是无光。”
美人薄怒,当真酥软入骨。
谢荣启说请便,“大不了我便央了母亲上门,同程家讲清,便说你我思慕,早已有情,纳了你便是了。”
少甯这才明白,他竟打的这样的主意。
谢荣启将簪子重新攒回她鬓上,笑道:“小娘子若急着嫁我,我只会高兴。”
谢荣启自流觞亭见这美人,便觉心下欢喜,问清身份才知其父竟是忠臣,虽已亡故,但纳之为妾,到底不妥。
他想要的一向唾手可得,万万没有压抑自己天性的时刻。
母亲曾说他婚前,身前不宜有人,他便遵守。
女人而已,想要的话,何种方式不可得?
母亲说是出于对他未来妻子的尊重,可他知道,他的婚事同两位大哥一样,不过是谢家用来巩固地位的筹码。
倒也无妨,娶谁不是娶。
虽然不能纳妾,但若他想睡女人,多的是办法。
他的承诺矜贵,轻易给不得。
可今日却不巧,遇上这般貌美的。流觞亭初见,美人青衣,他心下一喜,走近些,但见小娘子朱颜绿鬓,一张小脸灼灼,似海棠明媚,又似无声之水,娇软可欺。
他百爪挠心一般,恨不得今夜便一亲香泽,红鸾帐翻,让她几日下不得床。
可这姑娘谨慎,他问了二妹身边的女使,那女使惯是翻弄口舌,打听内帷是把好手,这才知晓,这小娘子大孝方过,平日很少出门。
且他在自己心里立誓,这女子容貌倾城,他是打算长久留在身边的,为此自是名正言顺些纳入府中为宜。
水亭外是一大片滴翠如碧的葳蕤树丛,此刻乌云垂低,竟吹起风来。
沙~沙~
谢荣启见这尤物勾着细腻的脖颈,眉头深皱,额上因害怕沁出细密的香汗,便觉身体某处起了反应,他望着小娘子额上那细细的水汗和唇上的一抹胭红,只觉似有一条结实的细线,将他的七魂八魄给缚住了,缚得紧紧的,他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鬼使神差的,便伸出了手。
少甯后退一步,突然用利簪抵住了自己粉颈,道:“你再敢上前,我便横尸于此,届时闹大,我倒要看看你们谢氏儿郎逼死忠臣之女,官家还会否容忍你们。”
谢荣启一怔,他是见惯了小姑娘娇怒的,多少人,初时闹着寻死觅活,到最后还不是软在他的身下任他驰骋。
他也不生气,坐回远处道:“你既这会子想当贞洁烈女,我也不强迫于你,不过一柱香,最多一炷香,这里便会有人过来,届时我们孤男寡女在此幽会,你便是再不愿,也要乖乖收拾东西入我宅中,何必呢?寻死觅活的实在不成体统。”又道,“你不顾着自己,总要顾着程家和那小女使的性命。”
少甯惊惧,觉他言语无耻,见他一双凤眸浸沉,似被毒液淬过,嘶嘶的,让人寒栗。
她在程家客居,程家虽算不得什么勋贵权爵门户,但也算是几代人传承下来的世家大族,凡有底蕴的世族,内里多少都会有些鸱张鱼烂的龌龊事,她自也是听说了的。
且不说程老爷这一辈人,单是程家二爷程之简,屋子里的丫头有几个是干净的,先头还有位有了身孕叫做烟儿的姑娘,被逼着去胎,活活落得个一尸两命,只江氏对这个儿子纵容和溺爱,这才硬生生瞒了下来。后来因要娶英国公家的庶女,江氏便做主将程之简院里的丫头们都悄悄发卖了。
新换上的一批又能好到哪去?
这种腌臜事,少甯想都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知同这样的人讲不通道理,别说外面四五个壮汉,她走不了,即便能走,也不能当真不管云萝死活。
她掐着指尖,让自己保持清醒,脑海一时千头万绪,想了很多。
抵着粉颈的簪子却是一刻也不敢松懈,因为害怕,手心便有湿腻腻的细汗沁了出来,直握得那簪子滑不留手。
她想着他的话。
一柱香?为何只有一炷香时间。
她知道了,他定然是排了人。
二人几乎前后脚离席,若被人在此看到,推算下时间,幽会的可信度确然比偶遇问路之类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