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王家。
两家祖上算是表亲,那家大房的三郎比少甯年长个四五岁,很是匹配。
这桩婚事还是少甯五六岁时由李老太太做主给定下的,说是定下,其实倒也不算,两家只是口头提过那么一句。因并无婚定,少甯便没让程家人知晓,以免让人轻视她闺阁女子,上赶着给自己找婆家。
那王家也是耕读之家,家中在朝为官者,但官都不大,左不过就是个六七品,彼时同李家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原本李家出事后,王家老太太也是有意将少甯接去王家照料的,但一来两家离得太近,当时曹硕势大,李母恐牵连了未来亲家;二来,王家当家做主的大老爷王善也似乎有意避嫌,一直没能给出痛快话来。
前几年,少甯刚到燕京程府,王家表妹倒是来过几封书信,言辞间也颇为热络,但听闻同她定亲的那位王三表哥去年已经中了举人,再有王老太太仙逝西游,王家的书信便就此断了。
不过近些日子,倒是又有了口信传过来,说是那王三表哥明年要下场春闱科考,想来今年入秋后就要到燕京来了。
少甯对这桩婚事其实并不安心,但这个时候,她并不想让宋嬷嬷担忧,便抿唇露出个甜甜的笑来:“也许三表哥也是想得中三甲后再来提亲吧!毕竟他一向踏实稳重,这是双方都长脸的事,嬷嬷也别多想。”
她如此说,宋嬷嬷自是没有怀疑,含笑应道:“是了,是了,定是如此的,三郎那孩子一向踏实上进,你小时候曾为了让你多吃饭,还瞒着家里人去家郊的小河边给你钓鱼,哪知却弄了一身泥巴,这孩子对人好,一惯都放在心里,并不外露。”
少甯笑着点点头。
王家表哥自是个实诚人,可那王姨母却是眼光甚高,如今表哥中了举人,若是明年再蟾宫折桂,只怕自己这个飘零孤女也入不得姨母的眼中了。
她倒也不是非嫁王家不可,只因是祖母在世时说起过的,不想让长辈泉下不安罢了。为今只盼着王家能顾忌着侍郎府的名头,要么好好将她娶了善待她,要么就痛痛快快说清楚。
宋嬷嬷挽着她的手臂,一路绕过熙攘的人群,话道:“只一样,这王家门第同程府却是不能比,奴婢这几日瞧着,二爷不堪托付便罢了,大爷和三爷都是好的,尤其大爷,人生的俊朗稳重,行事张弛有度,话是少了些,好在夫妻之道,相互敬着重着,少些倒也无妨。”
少甯听出她话的意思,站定了,抬着水润润的眸乜她,“嬷嬷,”她擎着莹白无双的修长脖颈清凌凌说道,“你记住了,程家是程家,我是我。我是得了老夫人怜惜这才有幸养到她老人家膝下的,旁的一概不管,单说这亲事,切莫往程家门里踅摸。凭我是谁,不过一个孤女罢了,今日老夫人高兴尚能赏我口茶吃,若明日不高兴,咱们就得收拾回苏州去。大表哥端肃朗和,是上上君子,又圣眷正浓,便算是尚个公主也可的,你自己心思高了便罢了,切莫让外人瞧出来,但凡流露一点,便是至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吸了口气,长长叹道:“老夫人恩养我一场,若咱们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岂非觉得我狐媚无耻,仗着同她老人家的情分,便垫着脚撬高枝,勾勾搭搭,不成体统。传扬出去,我的脸面还要不要?”
宋嬷嬷眼里已溢出了泪,不迭声点头,道:“奴婢省的了,是奴婢的不是,日后再不说这些了。”
少甯心里也是不好受,又酸又胀的情绪沉沉压在心头,末了摆摆手,道:“罢了,我同你较这个真干什么,凭我是谁,大表哥和三表哥都是侍郎府嫡出郎君,日后定然是肖想不着的,我只需乖乖陪在老夫人身旁,日后自有我的去处,想那么多做什么。”
宋嬷嬷说好,她只要自家姑娘日子过得自在顺遂。
二人又寻了间茶肆,吃了些糕点和茶水,便沿着长街走,想雇辆略微宽敞些的车回府,哪知一回头竟又碰到了程彻。
程彻微微垂着眼,恭恭敬敬地请二人上了车,少甯这才看到那位朗眉星眸的大表哥也正正坐在车撵中央
“还不进来?”
少甯踩着脚凳,愣了愣神,叫了声大表哥,便弯着软腰进来。
程之衍旁侧退了退,自留出一大片空间给她们主仆。
外面赶驾的车夫呼喝一声,马车便粼粼驰行起来。
大表哥似乎心情不好,臂膀交叉抱胸于前,双眸紧闭,攒眉蹙额。
少甯同宋嬷嬷交换了下眼神,各自看出几分拘谨来。
她本想着自己回去,集市车马多,雇一辆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位程家大爷却实在好心,竟亲自套了车驾来接,她一时心神激荡,有些受宠后的惶惶之感。
这种感受已离她三年之遥了,她捏着帕子坐正,好让自己显得更听话一些。
已是酉时末,外面各路小贩高声的叫嚷倒是沉寂不少,人群也稀泛起来,间隙能听出车夫呵斥开道的声音。想来各家也都准备打道回府了。
少甯见程之衍闭眸,绷着下颌养神,随着车撵驰行,初时的惶惶不安少了几分,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她其实胆子一向不小,只江南水乡的人儿柔弱了些,便常常给人带来这种错觉。
且她自我纾解能力很强,譬如目下,只要程之衍目光落不到她身上,她便觉得自在而安全。
百无聊赖,又兼好奇,便忍不住伸出葱段似的指尖悄悄捻开了车帷一角。
瓦市低矮栏杆围起的简陋表演场上,路歧人正在卖力的嘌唱,鼓子词是新近填好,正在燕京风靡流行的《玲珑调》。高高低低的嗓音,压着纯纯的悸动,唱的一旁布棚内的郎君娘子们红霞激荡。
紧锣密鼓的市集褪去了白日的烟火气,随着晚霞染碧,夜市渐渐露出了它的魅力来。丝竹管弦、玩笑喧哗隐现,少甯隔着纱帷竟看到拔起的墀台上有人在排戏,她一贯对这些感兴趣,想着若能停下观看一出,说不得便能有新的灵感撰写出更好的故事。
心意流转间又有些自怨自艾,无父无母之人,并无任性之权,想了想,便敛心将头摆回了车内。
回过头的瞬间,见大表哥已经睁开了眼,顺着她缓缓放下的掀角一瞥,心下顿时明了,唤了声程彻,道:“将车撵停在戏台外围附近的巷口,待上两盏茶的功夫。”
少甯眨了眨眼,迟钝而悲怆的神思仿佛一下泄了洪闸,一时激动不已,雀跃地在车内便起身纳福,口中甜甜道:“多谢大表哥。”
程之衍似乎真是累得很了,摆了摆手,便自靠在车轼上小憩。
看着大表哥阖眸敛神,少甯自在极了,到底是官宦世家的表小姐,她自是不能同那些平头百姓似的挤在简陋的布棚里看大戏,好在选的位置不错,巷口正对着戏台,少甯又坐于车上,便高出那墀台不少,待客人们都落了座,敲敲打打的折子戏便慢慢落入她无暇的双眸中。
是全新的折戏,讲的却是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戏码,少甯认真听完,不免有些失望,但这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即便是同她亲近的程老夫人去法宁寺拜菩萨,也是不可停在巷口挑帷同三教九流之人一同听折戏的。少甯认真数着鼓点,小心记着故事拨动人心的每个高点。
两盏茶的功夫转瞬即逝,车帷放下后,她乖乖坐好,朝程之衍轻声道:“大表哥,咱们回吧!”
程之衍睁眸,道不急,探头出去同程彻耳语,须臾,程彻竟抱着一个檀漆雕花食匣回来,递上撵道:“爷,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程之衍接过,送到少甯手上,“吃吧!”
是两道糕点。
其中一道,少甯很熟悉,叫做状元糕,用小而巧的红色食用章,印些吉祥话在白糯绵软的糕身上,江南那边很时兴这样的吃法。
糕点绵糯甜软,入口即化,名字又很吉利,所以很受官宦人家女眷的欢迎。
另一道少甯便不大认识了。
看着像是用冷却凝固的猪油做成的酥品,搁了米粉雕出一朵朵花的形状,如茉莉一般,漂浮在橙黄色的蜂蜜上,美观而又精致。
“这叫做蜜浮酥柰花,燕京近日很是流行,吃吧,吃完了咱们就回去。”程之衍见她愣神,随口解释道。
前阵子他在忻乐楼宴请,曾听闻一位二十出头的郎君说要买这道糕点给家中娘子尝鲜,他本不喜这些甜腻的吃食,许是名字好听,竟记住了。今日既出来了,便让程彻买来给小娘子也尝一口,以免被人说程家面慈心苦,苛待忠臣之后。
少甯视线在糕点和面前男子身上流转,红软的香唇蠕动了两下,轻轻抿了起来。
她的眼睛生得好看,又深又柔,如静水流过洁净的睡莲,清莹秀澈,便是不笑时,也似流动着一重幻彩迷玄的金箔,泛着奇异的金光。
此刻微垂着头,薄薄的红唇紧抿,大大的杏眸眨动几下,便浮起了迷迭的水光,珍馐美馔在手,却有些不大真切,那匣子糕点竟似幻了重影映入眼睑之内,尤其是那道蜜浮酥柰花,上面精心雕刻的茉莉,突然在眼泪中胀大了不少,摇摇晃晃便似浮在了半空一般。
“不喜欢吃这些?”男人声音低哑暗沉,喉咙间压着情绪,声音听起来嗡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