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日头炽烈,这深牢内却幽深逼仄,沿着狭路两旁倶垂着烛光铁树,白光煌煌,为这深狱添了几分孽镜地狱般的气息,加之狱中刑罚逼供之事常有发生,熏咸呛鼻的血靡腥气更是萦绕于胸,令人作呕。
程之衍胸口翻涌,强自忍着到了第三狱监前,借着昏黄的烛光,见刀锯鼎镬旁的木柱上吊着一个人,目光呆滞,神色萎靡。
手脚、后背、前胸和脖颈处想来是用了刑,鲜血已经干透,与破旧的衣衫融为一体,泛出黑黝的干涸之色。
脚上几十斤的铁索几乎覆盖完了脚面,沉沉拖到地上,铺天的重量坠着全身,脸色已青白似鬼魅一般难看。
公事动作倒也不慢,一壁引着他进来,一壁已经着人在狱监中央架起了桌案和圈椅,招呼着程之衍坐下,又让狱吏上了茶点。
程之衍端了建盏,置于鼻下,嗅着淡淡茶香,胸臆中翻滚的恶懑这才去了几分,偏了偏身子,转首对那公事道:“让人放他下来。”
公事本想提醒,这等劣性顽徒,非重典不足以让其招供,可联想方才,又恐再招斥责,忖了忖,只得招手唤人,去了那萧苷脚镣只用铁索缚手,这才提到程之衍面前来。
程之衍这才看清,此人不过二十出头,中等个头,半枯黄发下包着一张文弱消瘦的脸。许是用过大刑,脸上黑血漫爬,已然没了精气神,像是被人以外力强行抽掉了魂魄,唯余沉沉暮气。
公事递过卷宗,哈着腰道:“大人,此为氓山匪患的全部梳理。”许是方才怠慢,这会儿有意找补,便侃侃叙说道,“此人姓萧名苷,真定人,祖上以经商为生,早几年其父萧柏花钱疏通,捐了个从九品巡检差事,负责县里缉拿盗贼,盘查奸伪等活计,后来其父亡故,此子同家中几个兄弟不善营生,将一应家什败光后,渐至中落,不但不思改过,反倒意志愈发消沉,去年竟劫持奸污了县令的侍妾,被县里捕令围追,这才逃至氓山。那氓山原本的贼首叫做姬不凡,二人一见如故,便当场与他拜了山头,将此人给庇护起来。民匪勾连,在他鼓动之下,原本几处的乡邻也上了氓山,声势逐渐壮大,人也愈聚愈多.....”
程之衍打断他道:“依你所言,这氓山贼首另有其人?”
公事道:“实则是两名贼首,一文一武。大人有所不知,那氓山上原本不过一群打家劫舍的匪盗,区区百余来人,不足忌惮,当地县令自忖其府衙可以独立铲除,这才错过了上报朝廷的最好时机,偏巧当时正赶上先帝晏驾,场面一度有些混乱,这股人便愈聚愈多,县令慌了神,待想再次报于朝堂时,却被此竖子以三千人马烧了县衙,将县令和几名地方官员就地正法了。后朝廷得到消息,一时未能腾开手,迟了些日子才派人前去剿灭,匪寇这才发展到了三万人。氓山后崖乃是一处断背,断背与峡谷合势,围成了偏僻小路,经此小道去往真定县中,比正经的官道可节省一日的车程,许多百姓和富绅自南面归乡,数日水陆颠簸,早已乏力殆尽,便往往自此小路通行。这群匪患便以济贫为名,时有搅扰之行。而此竖子逃至氓山后,助起壮大,招兵买马,囤积米粮,联合乡邻,开始公开与朝廷叫板。此竖子读过几年书,据说算得一手好账,氓山一应兵事、粮草、钱银尽出自其手。”
程之衍眉目沉静,双手慢慢翻着案宗,曼声道:“既是精于账目此道,焉何又使得家道中落呢?”
公事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嗫嚅道:“许是之前顽劣,而后才奋进...”
程之衍放下卷宗,双手抚在膝头,道:“既能凭此立世,为何非要等到成为反贼之后才上进?那姬不凡呢?”
公事答:“殿帅剿匪之时,那姬不凡与此竖子兵分两路,妄图冲出突围,被殿帅一箭毙下马背,已葬身山涧深谷,骨头都摔碎了。”
那萧苷闻听此处,死寂的脸上抽了一下,双眸微抬,回魂般,张口动了动,却未发出声音,未几,又低下了头。
程之衍倾身顾看,冷声问道:“此案宗上说你曾以三千兵马夜袭知县府衙,纵火烧了整个衙署,令大批罪犯潜逃出狱,此事可是属实?”
未有回音。
公事道:“大人,此逆贼骨头硬得很,昨夜刑具上了不少,却始终未能令其画押签字,下官看,不若剥皮萱草,点了天灯,我就不信,等皮子褪到一半,他还能这般闲散从容。”
山匪作乱,历朝历代都有,逢灾年更甚,然则大晔建朝百年,已吸取前朝教训,广开言路,单看奉养的御史数量乃是前朝双倍之数便可知晓,朝廷是实打实想要令民意上达天听的。
虽说总有贪官横行,刁民闹事之举,但此股山匪造反的时机却很奇怪。
先帝在位后期,朝纲不稳,官□□败,官逼民反便罢了,可当时先帝已然晏驾,新帝即位,下令举国除奸,严查圈地之举,还地于民。
既非生灵涂炭之祸,又非满目疮痍之机,反之,朝堂上下一派大好之势,在这种时候公然祭出旗号,说要匡扶山河、推翻朝廷,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且真正的山匪不过数百之人,许多都是真定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骤然间壮大至三万人,究竟是何等鼓动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百姓同上位者不同,造反乃是株连九族之罪,但凡有糊口之碗,绝不会跟着人造反生事。
铲除这一小股山匪不难,难的是以往鉴来,引以为戒,这也是乾德帝命人严审的原因。
程之衍又道:“你们盘踞氓山,自几百人壮大到万数人马,不过短短半年光景。你的同党交代背后乃是受到一干乡绅富户接济,这才能聚敛兵器,采办粮银。但我方才查看卷宗,这些所谓的富绅,实则只有几户人家中仍有营生,余下十数户早于月前或退出商会、或银钱周转不利,家财无以为继,又能资助你们多少?”
萧苷半匍在地上,手肘触着石板,双眸死盯着缝隙中若隐若现的血渍,那里因久浸生血,砖石已渐转黢绛,在煌煌烛光下起出腻浆似的一层油污。
“你们因何谋反?”程之衍冷冷问道。
司狱不同于一般狱监,能关押到此处的人,既是大案,又是要案之犯,故此间之人并不会同一般罪犯那般喊冤叫屈,一则没有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二则一日日刑罚滚过,便是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那萧苷似是深知这些,已经认命,一直软瘫在地,并不言语。
公事谨慎道:“大人,既是富绅资助,想来一应钱财都已化作了流水纹银,用来采买粮草和兵器等物,那些富绅也都承认了,大人莫不是对此心存疑虑?”
程之衍道:“可富绅之间并无通气,他们只是知道自己是这许多资助人中的其中一环,并不清楚这三万兵马究竟需要多少钱粮,这背后若无推波助澜之人,区区几百乌合之众,焉能壮大至斯?”
公事觉得在理,又见地上之人冥顽不灵,便建议再上大刑。
程之衍摇头,起身理了理服衫,“他是必死之罪,开不开口都没什么区别。一个求死之人,刑罚于他无用,走吧!”
他往外走,抬脚跨出门槛,又回过头,看着他凉声道:“人活一世,本就易碎,若到死含冤,只恐来世也是万千险阻。佛家有云,修不得今生便修来世。今日我给了你开口的机会,是你不要的,来日断头台前,烈酒一碗,莫再诉天道不公,哭求来生。”
他转过身,便听身后响起窸窣之声,那声音极其压抑,时断时续。
回身见萧苷头脸埋在乱糟糟的污血中,双肩抖动,伴着低低的呜咽和抽搐。
程之衍静静等着,几息过后,萧苷重新抬起头,死水般的双眸终于聚焦,他缓缓坐起,因受刑盘起的双腿略显僵硬,偏一副闲庭之态,苦痛着道:“大人是上位者,上位之人,又何以懂得我们百姓万户之悲苦?我等黎民,若非是被逼到一定地步,又何以会走谋反这条路?”
程之衍见他肯开口,便重新坐回了原处。
他颤声:“大人方才查看卷宗,这卷宗梳理上可否提及十数户的富绅因何愿意资助我等反贼?又可曾交代过,我好好一个官家之子又因何逃至氓山?哦,奸污,对了,这是他们加给我的罪名,人证物证俱在,想来这盆屎尿是我的原罪了。我却要问,那县令侍妾好好在他后衙府邸描眉画目,我一介白衣又是如何将她掠夺出府的?”
程之衍拧眉,“你既愿意开口,尽可不言不尽。”
萧苷缓声,腔子里涌动着绵绵恨意,“我萧家世代经商,以贩卖各种药材为营生,虽不显贵却也算富足,我父深知商贾存世不易,便在几年前起了捐官的念头。区区从九品巡检,名面上是担着缉拿盗匪之责,然家父乃一介文弱之人,又如何行此武差?不过是捐了半数身家后,得到的一个虚职罢了,衙署诸多事宜本就插不上话。可有一日,那曹县令竟来到家中,花言巧语哄骗我父以家中商号入股药材种植的生意。这中间也签订了一些契约,本以为即便生意不好,少赔付一些,便权当赠与那县令好处了。可待到药材收成之季,竟有人拿着陌生的契约前来寻我父,我父这才知晓,账面上的药材种植亩数竟达万顷之数。”
“万顷?”
萧苷苦笑,“真实的亩数当然没有这么多,药材是稀品,对温度、土壤、种植都有很高的要求,真定的土地壤土丰沛之处有,但绝没有这般多都适合耕种药植。这些生意挂的是家父之名,自然需要家父将其尽数卖出,补足这些售款。可那土地上种的却只是普通的米粮之物。”
“有人更换了契约?”
“正是。那些陌生的契约,我父竟连何时签的都不知晓,拿出自己留档的同人理论,却发现原本锁在家中的原契竟不翼而飞了。”萧苷嘴角抽动着,“这药材生意乃是契约买卖,便是在药材尚未长成前,便以契约的形式进行售卖,说白了是用契约代替了实物进行交易。我父交不出那般多的药材,这下一链的药商们自然要索赔这违约的巨额钱银,可偏偏这些药商们却又是同那县令和世家们暗中勾结的。”
“可当日朝廷已派了宣谕使去往各地调查土地兼并之风,因何你们未能及时上报此情况?”
萧苷凉声问道:“敢问副都使大人,若宣谕使同当地厢军比,大人觉得哪方更有胜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