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衍今日进宫确然是领差。自他回京已然半月,虽身上无官职在身,倒并不妨碍他以结交为名宴请诸路官宦子弟,这些年轻郎君们有的方入仕途,有的父兄已在朝中打拼多年,或是家族浸染官场几代,矜傲气盛,正是勃勃向上之时,谈吐间无意抖落的消息自是让他摸清了一些派系之间的门道。
甫一进入垂拱殿,乾德帝便招手唤他:“此内间并无外人,无需多礼。”
程之衍不敢放肆,规规矩矩行了跪礼这才起身问道:“陛下今日兴致颇浓,可是同氓山乱匪被清剿一事有关?”
乾德帝眸中染笑,后背贴着龙椅,神情疏懒道:“正是,前些日子真定闹了匪患,朕连日悬心,好在韩家到底是世代领兵之人,清剿这一小股山匪手到擒来,不过区区五日,那三万乌合之众便败北四窜,溃不成军。昨日殿前司传来好消息,那贼匪头目已然落网,目下正将其禁在司狱,待梳理清楚这内里实情再行处决。”顿了顿,又道,“你来的正好,朕思来想去,此案不若交由你主审,便算是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桩差事。”
说着便唤江问行进来,“你自带了他去殿前司领差,传我的话,即日起擢程之衍授副都指挥使之职,去到办差大院领了官服和腰牌,明日即上任。”
程之衍跪下谢恩。
出了垂拱殿,转过西侧夹道,又上宽阔甬路上来,迎面一中年男子,身躯凛凛,眉目含笑,一身白银盔甲在阳光下莹光闪耀,璀璨夺目,上的前来抱拳贺道:“喜贺!喜贺!恭喜小程大人高升,如今与老夫同司办差,日后宫内宫外共同辅佐陛下,祈盼我二人定要同心才可。”
是殿司都指挥使韩桐。
程之衍拱手,“殿帅!”
韩桐回了一礼客气道:“小程大人,哦,不,如今该称你为副都使大人,这是前往何处?”
殿前司属皇宫禁卫,与侍卫司分统禁军,除充当陛下近卫以外,也会负责皇帝出行仪仗、兵卒训练、戍守、迁补、罚赏等。统管纷且杂。程之衍在江宁担的是宣抚使的差事,从四品,如今升了半级,乃是正四品的差,虽则只有半级,但内里门道却高出不少。
这都指挥使是个副差不假,却比以往更易直面圣颜,远非外埠那些一年到头见不到皇帝一面的臣工可比。
不说升迁更易,单单是作为皇帝心腹这一条,便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
程之衍恭谨道:“殿帅客气,同为陛下效力是我等臣子一等本分,下官身为下属,也必当恪尽职守,为殿帅分忧。”
却未提去往何处。
韩桐一怔,却似感欣慰,愈发慈眉,带着几分前辈指点晚辈的耐心,一抬手话道:“副都使,借一步说话。”
二人离了甬路,往夹道进了几步,借着宏辉殿阁挡了身形,韩桐这才道:“副都使可是往司狱而去?”
程之衍说是,“陛下方布了差事,下官少不得走一遭,去瞧瞧那反贼是何居心。”
韩桐面露迟疑,忖了忖这才说:“副都使是头一次当差,本帅本当陪往,然殿前差事松懈不得,唯恐陛下一会儿召见,便只得委屈副都使一人前往那血光蔽日之所,思来想去总是要提醒都使一句,那氓山贼首城府深密、穷凶大极,实乃罪不容诛之人。可想他一个小小的山匪本应在山间跳纵求生,焉何竟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在真定盘桓数日而壮大成势?想来除了自身手段毒辣,善敛人心之外,同当地富绅世家滋养也不无关系。昨日司狱审问一夜,已尽数将这些国之蠹蛊收了监,想来不日便能查清真伪,统一定罪、抄家发配。副都使新官走马,这内里牵扯纠葛甚大,还望穷寇莫追,当断则断。”
程之衍心下一凛,见这都指挥使神情认真,心中便多了几分成算,面上感激道:“多谢殿帅指点,下官初领此差,确然心中惶然,如今得了殿帅这番话,便知该当如何行事了,殿帅留步,下官先走一步,待改日下官于忻乐楼设宴,请殿帅吃酒一叙。”
韩桐说好,拱手相送,待江问行引着人出了皇宫内门,身畔上前一效用,躬身道:“殿帅,您方才为何要提醒这程澜柏,想他不过一小小副都使,捏在殿帅手心且翻不出天去,这等年纪的愣头青,刨根问底才好,届时将世家豪门得罪个干净,正好腾出地方让殿帅施展弥补,您这一提醒,说不得他真会畏缩不前,要达到咱们的目的,岂非要费更多的心思?”
韩桐侧眸:“你懂什么?当真以为凭我三言两语,他便真会不往下查了?哼,一个外埠方提上来的区区四品,在这偌大的燕京两眼抹黑,深一脚浅一脚踩的是谁家的泥坑都不知道。我越是如此说,他便越以为这里面水深。他与我不同,我们韩家世代领兵,我是仗着祖荫这才在这个位置上,他算个什么东西,家中侍郎府邸,根基薄弱,不过偶然得了陛下垂青,这才能御前走差,若这头一桩差事便不细究,囫囵过了,陛下自然对他失望,届时咱们再鼓动朝中交好的御史参他一个执法不严之罪,够他喝一壶的。若他当真较劲深挖,于咱们更是有利。这背后之人,我都不敢轻碰,他一个小小的副都使若沾了手,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午后光芒正炽,斜滚过翘角飞檐,铺陈在青玉色的石板路上,只觉白亮刺目,韩桐眯着双眼望向双阙,那里月白锦服已彻底看不到了,他对那名效用道:“你出一趟宫,去告诉王爷,说这烫手山芋目下已有人接手,咱们只需坐山观虎相斗便可,让他接下来好好养神,莫要错过这场大戏才好。”
程之衍自办差大院出来,同江问行别过,程彻手上便多了一张红木腰牌并一套紫色官服。
以往宣抚使虽也是从四品的差事,官服却是同五品一般着朱色,程彻望着手上绚烂夺目的紫色,咧着嘴,兴奋道:“大爷,这官服颜色够亮,够带劲,咱们等下去司狱,前面便是咱家马车,不若进去先换上,也好威风一把。”
程之衍摇头说不,让人将马牵了来,将官服放到马车中让人送回府,带着程彻一人往司狱而来。
到了门前,一名门卒迎出来倨傲话道:“司狱门前,闲杂人等退避。”
因程之衍锦衣华服,又未着官衫,这门卒便以为是哪个世家的儿郎们出来游玩,无意撞到了此处。
在这燕京城中,殿前司乃是官家心腹,故此即便小小门卒气场也足,并不惧怕这些世家子弟,说话自然也不甚可气。
程彻登时恼怒,上前斥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此乃新上任的副都使,你们公事在何处,还不出来迎人!”
程之衍摆手道不用,亮了腰牌,带着程彻便朝里走。
好在门卒反应也够快,照着自己脸上啪啪便是两下,胁肩谄笑:“小的该死,识人不清。”一壁后退着哈腰,一壁手脚并用着朝里面通禀而去。
程之衍也不拦他,待抬脚入了堂内,便见一名殿前司公事拱手上前:“副都使大人,下官接到调职条子,说您是明日到任,故此下面的小子们便未能及时认出,”又神情颇为懊恼,“若大人明日前来,下官还能命人将此处打扫打扫,昨夜方用了大刑,目下狼藉遍布,血腥味绕梁不散,实在是委屈了大人。”
虽说程之衍这差事是今日才落到他手中,但官员调令任命须经政事堂、吏部、礼部三部知晓,吏部铨选人员,政事堂批条子,礼部准备相应官服送往对应衙署,且这又是殿前司本司的职位,早在多日前便该将他办差的地方打扫出来的。
这小小的公事自然是在推诿。
好在这司狱也不是日日过来,副都使平日上差之地是在离垂拱殿不远的一处清幽院落,他也懒得跟这些喽喽攀缠,便道:“无妨,本官也是临时起意,那萧苷人在何处?”
公事道:“在第三狱监。”
“去提来。”
公事面上却有些为难,上前半步,压了嗓音道:“大人,此氓山贼首乃是殿帅亲自出马这才擒得,昨日方关入这深牢,大人今日提审不知可知会过殿帅了?大人初上任,也不好同上峰起龃龉,不若还是由下官指名效用去同殿帅说一声,您看如何?”
任程之衍脾气再好,今日耐心也告罄了,皱着眉头扫他面目,冷声道:“公事大人好大的官威,且不说本官比你大了几级,又是陛下亲自任下,即便是照着规矩来,殿帅负责统筹拿人,这审问之权也是在本官手上,怎么,大人是做惯了牛头马面,便忘了自己头上的阎王是谁了吗?”
严格说起来,这副都使才是这司狱的直接领导,只不过早前副都使职位空缺,下面这些小吏自是拍惯了韩桐的马屁,一时没更改过来罢了。
面前朱色官服的公事已然汗液涔涔,脸上灰败,哧哧磕磕道:“是,是,大人说的对,下官这就让人去将那贼首提来。”
程之衍已没了耐心,“不必,本官亲自过去,你带路便可。”
公事再不敢推诿,忙绕出堂口,带着程之衍往深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