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张罗宴席这样的事虽累人,可却也有好处,府里宴客的清单在手里走上一遭,京中这些好人家便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以程家如今的地位,来往的定然非富即贵,若是再被哪家的夫人瞧上了,觅得佳婿也不是不可能!

程立雪自然也想讨这个差事,可这差事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且再说,江氏最近一门心思放在同吴家做亲上,已经开始准备程之简的聘礼了,二太太方氏惯是个拔尖的,凡事得了好处才出头。这府里中馈尽在大房之手,收入支出都同他二房没什么关系,帮着大房收各路的礼单,又进不了自己腰包,除非她脑门被挤了才会上赶着自揽上身。

大姑娘是柳氏所出,一向在江氏那不得待见。自己亲生的二姑娘又尊贵,成日里插花挂画烹茶还来不及,哪用得着沾手这些俗事。

至于三姑娘,说到底性子真真绵糯了些。

想来想去,便只剩下少甯这一个选择。

江氏倒是设想得面面俱到,就是没能通知少甯这个当事人。

少甯低着头,眼睫微动,小心翼翼地回着话:“大表姐真是抬举我了,我哪里就能入了大夫人的眼了,且说到二表哥的婚事,我这些日子都在抄经,还真是不太清楚。”

程立雪见在她口中套不出话,不由有些气愠。

她自然不是真的关心这二哥要娶谁家娘子,不过是她姨娘柳氏想要知己知彼,要寻着印子为自己照猫画虎踅摸亲家罢了。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程老夫人带着吃食回来了,见程之简兄妹也来了,倒也没说什么,只一桌五人围着用了饭,便说自己累了,让几人各自散了回自己的院子。

翌日一早,少甯方吃了朝饭,碧华院便派人来请。

江氏交代这事,少甯推脱不掉,只能应下。

出了碧华院,绕到白玉石桥上来,就听宋嬷嬷道:“主持寿宴这样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该有个长辈瞧着,姑娘虽说倒也不杵,可那些刁奴只怕都是不好相与的。”

其实程老夫人一惯节俭,她的寿宴倒也简单,宴席上用的家什和各色盘盏,五色屏风、万寿如意鎏金灯等物什就静静躺在库房,只消拿了对牌钥匙,吩咐家奴取出来摆好便是了。

又因当今不喜奢靡,故而程府的宴席请的外人一向不多,左不过外院二十桌,内院二十桌。少甯要做的,便是去跟市面上的小贩定好食材和送货的时间,再者便是排好各家当日进门的时辰和落座的次序。

这也不难,府里自有往年的章程在,且各府亲友女眷进门的时间也可请随行嬷嬷们提前打探好,当也不会让人受到慢待。

只是有一样,少甯来程家时日虽不短,却一直在孝期,从未同府中一干下人联络过感情,只怕使唤不动那些人。

这些事自也可不用亲力亲为,若有那靠得住的心腹定然也可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但少甯并非程家人,身边真正能信任的不过宋嬷嬷,云萝并素瓷和前院几个,许多事便托不得大,只好自己一一查看以免出了纰漏。

她又回了趟栖梧阁,从一个朱漆方匣中取了本装订好的书册包在绸布中,到寒山院同程老夫人告话,便带着宋嬷嬷转到去垂花门的曲廊上来。

宋嬷嬷知道这差事躲不过,索性也接受了,一路在心里小心记着要采买预定的东西,待再一抬眼,却见自家姑娘止了步子。

她斜眼看过去,就见高大威严的门廊外,约莫十几步远的位置,大郎君背身立在一驾马车前,乌发垂肩,挺如松柏。一身玄青色锦袍在身,修长而干燥的十指微微蜷缩,迎着朝阳泛着粼粼的白光,他整个人沐浴在晨曦中,冷峻而清隽。

这边已经有人上前同少甯递了话,是大郎君身边的小厮,叫做程彻。

“娘子是要出门子?我们大爷正好要去会朋友,不若捎两位一段路?”

少甯一怔,张了张口,轻声道:“会不会给大表哥添麻烦?”

她原本是想请府里的管事帮忙准备一辆车驾,可少不得得给些好处才行。

程彻听了这话,却是有些惶恐,压低了声音道:“哪里就添了麻烦,我家大爷原本也是要出府的,不过是顺路的事,娘子切莫客气。”

程彻既如此说,少甯犹豫了片刻,便点头随他出了门。

待到了马车跟前,轻轻福礼:“大表哥!”

程之衍回过头,目光在她脸上略停了片刻,淡淡应了一声,转过身抬了抬手。

少甯忙在宋嬷嬷相扶下,踩着脚凳稳稳上了马车。

马车内里很宽阔,少甯和宋嬷嬷坐在最里面,程之衍为了避嫌,便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

待马车粼粼开行,少甯抬眼望向程之衍,见他微微垂目,神色平静而淡然,垂在膝上的双手骨节修长,润在轻飘飘的晨光中若泛着色泽的美玉。

少甯有意打破这冷场面,便开口道:“大表哥是进宫领差?”

程之衍回头,目光游离一瞬,很快回神,将双手从膝盖上放下,略带了几分讶异道:“你怎知?”

少甯一时讪讪,只笑笑,“我瞎猜的。”

实则她问完那句便有些后悔,只父母过世留给她的印象实在太过惨烈,因此让她对周遭环境认知时刻处于一种半漂浮、虚无又夹杂缥缈的状态,漏夜之时但凡忆起当年家中巨变,母亲垂泪送她上船,而后却是天人永隔,她便夜夜惊梦,辗转难眠。

因此,她想自己当是有些疯魔了,对许多事有着近乎本能且执拗的钻研。

她大约是再也经受不起一宗劫难了,未来的日子只愿时刻警醒,岁月安宁。

程之衍却来了兴趣,深邃的瞳眸隐隐闪着晶亮的光,鼓励道:“说说。”

少甯方才开了口,若此刻闭声,不免有卖弄之嫌,再则,她也实在是对此事悬着心。

便道:“前一次,官家是瞧着大表哥的面子,这才将盐税一案轻轻揭过,”她微微勾着脖颈,粉霞似的小脸多了几分认真,“我身处后宅,许多事看不太透,只能自这些鸡零狗碎里胡乱猜测。官家膝下一共三位皇子。大皇子占了嫡长,如今才方立为太子。虽说已纳了几方谢妾,然则始终未得后嗣。听闻太子妃薨世后,是陛下做主为殿下纳了严家一位嫡女为奉仪。至少在殿下再次大婚前,这严奉仪便是太子府中最高的内命品阶。严家乃六部外埠臣工,处事风格自成一系,将未雨绸缪四字领悟到了极致。严奉仪无法孕育子嗣,严家自不肯放弃太子这棵大树,前些日子听闻已然自家族其他女娘中另选了合适人选送入东宫,可这地位又不能高过严奉仪这个长房嫡女去。若日后孕育孩儿,严奉仪地位尊崇,自然也是要将孩儿养在自己膝下的。”

少甯顿了一下,接着道:“若姐妹情深,日后殿下身边自然针戳不动水泼不进。可若是她二人处的不好,”她心想,只怕到时候聘娶谁家女娘,这坑里犬吠,有的撕咬,但面上却端肃续道,“官家既心中早有沟壑,那武安侯一系——”

余下无需多说,程之衍也明白了。

眉峰耸动,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少甯说是,又道:“菀菀愚钝,想着官家手上无刀,既对大表哥看重,这差事自然很快就要下来了。”

程之衍往日只觉女子闺帷尔尔,不过品茶绣花,便是豪门望族花样多些,左不过是一些焚香、插花、挂画等,目下听这小表妹分析起时政来却是由小处着手,抽丝剥茧一步步推敲煞是有趣。

只到底女子谈论这些不妥,便佯嗔道:“这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便罢了,切莫再同旁人说起,以免招惹祸事。”

少甯一晒,忙恭谨道是。

她觑着程之衍脸色,知道自己多半是猜对了,连日来的战战兢兢反倒去了大半。

李家遭逢大变时,她尚且年幼,做不了什么,如今她长大了,手上总算还有些体己,若陛下真有铲除老臣之心,她自也要早早琢磨后路的,目下见大表哥颇得圣心,心下惴惴之感渐去,不自觉心情舒畅,抿着唇轻轻笑了笑。

这一笑却是满室生辉,程之衍微微一愣,心头莫名漾起一丝波澜,忙闭眸扭过了头。

少甯一向体贴人意,知他目下约摸喜静,便也不再多说,只沏了盏茶,送到他手边,“大表哥喝盏茶,闭目休息片刻吧!”

程之衍睁眼接过茶一仰而尽,落了盏子后便靠在车壁上开始养神,之后自是一路无话。

到了瓦市,里面花鸟鱼虫、海鲜肉糜应有尽有,不一会儿赶车的马车夫便寻了个宽敞地方勒停了马。

少甯由宋嬷嬷搀扶着小心下来,欠身拜谢:“今日多谢了,我出门急,也没提前跟管事定好车马,若不是大表哥,只怕还不能这样快就出来办事。”

程之衍手指蜷了蜷,眉头微微皱着,像是有些不耐,少甯心中一凛,刚想说些什么,却见程之衍后退一步,挥了挥手,“小事一桩,且快去吧!”

言罢,主仆二人便大步离开了。

她一时有些尴尬,微微抿唇苦笑一下,抬脸对宋嬷嬷说话:“宋嬷嬷,大表哥似乎性子冷了些。”

程之衍回府有些时日了,无一例外,这位长身玉立的大郎君,回回见到她都是寡言少语。

刚开始,她还当是程之衍瞧不上她的身份,觉得她身世漂泊,卑微怯懦,可这几日旁眼看着,程家大郎无论对长辈还是晚辈,还是下人,是个心热的,不然不会在得知程二爷上门无礼后,出手惩治。

这样的人,又怎会轻视一个人的身份和背景?

既然不是瞧不起,那便只能是性子孤冷了。

宋嬷嬷方才一直站在她背后,自然没有瞧见二人间的不自在,她点点头同意道:“大爷这性子冷是冷了些,可未必不是一位好郎君,姑娘你且瞧二爷,模样周正人也圆融,可就是个嘴甜心苦的,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明知道给不了人家承诺却偏偏个个招惹了,婢子们自甘堕落是一回事,他身为主子是掌权者,却偏偏生就一副担不起责的花花肠子是另一回事。若日后哪家小娘子婚嫁入了他的房,只怕后半辈子只能泡在泪缸里过活了。”

少甯一顿,觉得确然如此,细细思索片刻,轻轻抱住宋嬷嬷的肩膀软软地撒娇:“还是咱们嬷嬷识人识面,洞察人心!”

“那可不是!”宋嬷嬷傲然挺胸,“有我在,谁也不能欺骗咱们姑娘。”

少甯格格直笑。

主仆二人这么一闹,本接了额外差事导致不悦的心情倒是好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口中道:“咱们先去瞧一下鱼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