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气愈发热了起来,临到傍晚时分,却下起雨来,越下越大,大有改换天地的架势,磅礴的雨烟,缭绕翻滚,青色石阶蒸腾成了白色,触目所及皆是鱼泡似的透明水珠,越滚越多,沿着积洼里的小溪浇出了另一个天地。
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才渐渐明亮起来。
大老爷已回到了家中,听闻当日衣衫脏乱,鬓发全花,一回府,胡子拉碴先到了寒山院尽孝,抱着老夫人哭了半晌,痛说自己鬼迷心窍,险些累及全家。
程老夫人亦是动容,拉着他的手林林总总问了半天,知道没受刑,也没挨饿,便放下心来,赶了他回碧华院换洗休息。
“...可大老爷不肯,稍稍清理后又到了寒山院。”云萝抱着海口大瓷碗正在吞咽蜜饯,对着少甯喃喃道,“姑娘,大老爷可真是至善纯孝。”
少甯笑笑,抬了软帕擦干净她沾了汤汁的唇角,“你这贪吃鬼,这一日日的得吃下去多少东西。”
云萝嘿嘿笑了两声道:“姑娘你不知道,奴婢小时候家里穷,都饿怕了,庄子前头南北贯穿的小溪,奴婢一个猛子扎下去能捞出来四五条大黄鱼。”
宋嬷嬷进来道:“姑娘,大爷从南边回来时带回了几个香瓜,托人送了咱们两个,奴婢切了小丁,熬了牛乳,厚厚实实浇上一层,再洒上喷香的花生碎,淋上一层碎冰沫子给你做冰碗吃。”
云萝都快馋哭了,回头巴巴望着少甯:“姑娘?”
少甯笑着道:“劳烦嬷嬷多准备几份。”
云萝拽着宋嬷嬷袖子往外走,“走走,我来给嬷嬷打下手。”
少甯摇摇头坐下来继续抄经。
刚下过雨,天气凉爽,素瓷搬着小杌坐到月洞窗前做针线,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大老爷是孝顺,听闻老夫人先头送到陈家那七千两银子,大老爷听说了连夜从自己私库里挪了钱送回了寒山院,又吩咐人准备了一车的好东西亲自到陈府门上去致谢,只对外称是大爷自南面带回来的土产,可什么样的土产在这种天气里,要用毡布压四五层。大老爷做官和做儿子都无可让人指摘的,可奴婢总瞧着瘆得慌。”
少甯悬腕的手微顿,抬头觑着她道:“瘆得慌什么?”
素瓷站起来给她斟了一杯茶,“一个人但凡周到了这个地步,总瞧着像假的。”
少甯搁笔接了茶碗,嗯了一声说:“大老爷自是做官的一把好手,有他掌舵,再加上新回府的那位大表哥,只要一家人内部根子上不乱,估摸着这程府且有三十年辉煌呢!”
素瓷却道:“今日在寒山院,老夫人说得很清楚,大老爷这次回府多亏了大爷在御前的凑对得宜,可大老爷回来了,却不提也不说,还另凑了好物恨不得敲锣打鼓上陈府去致谢,奴婢总觉得大爷也忒不值了。”
少甯抿了口茶说:“你懂什么,这叫祸水东引。大老爷这么做且有深意呢!自大老爷回府,我自己来来回回复盘了几次,也想明白些。估摸着咱们这位陛下压根就没想处置大老爷,不过是等着让人背锅呢!”
“背锅?”
“可不是,现在新旧两朝正是水火不容之时,大老爷是旧臣又被抓住了把柄,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官家正等着有人上去求这个情,正好将这枉纵的矛头给转移到这求情的人身上。我问你,若换做你,你跟着新主子出了头,往日打罚过你的旧婢,你是不是也想出个气?”
素瓷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又觉这话不妥,摇头说,“奴婢自然是听主子的。”
少甯就是喜欢她实在,道:“新主子身边的婢女便同你一般正在兴头上,就等着着大展拳脚,目下看那些旧婢便跟看那乌鸡眼似的,本等着朝这靶子一人踩上一脚,不料另冒出来个人来,当着新主子三言两语便将这人救走了,大家矛头会指向谁?新主子既没得罪旧婢,又没得罪你们,不是两头落好?”
素瓷瞥眼外面,小声道:“那岂不是陈家现在成了靶子?”
少甯笑:“你以为大老爷为何只字不提大爷的功劳,反而敲锣打鼓去陈家致谢。”
“那陈家图什么?”
少甯:“陈使相已然辞官了,自然是为了底下几个儿子的仕途。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既然走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为官家将这些火力都吸引来,也是全了君臣之间的一场情谊,他为官家做得越多,日后两个儿子有官家看护着,仕途必然也走得更长远,至于他自己,官都不做了,担些骂名算什么,还能从咱们程府得了那么大一笔好处,两厢不亏。”
素瓷眸含敬意,痴痴颔首道:“若姑娘也是男儿,定也是做官的一把好手。”
少甯坐下来重新悬腕,苦笑道:“我算哪门子的好手,不过是爹爹死前的教训太过惨烈,我骇着了,一遇事便忍不住来来回回瞎想罢了。”
素瓷便不说话了,她侍候了少甯多年,知道这是她的禁忌,一旦聊多了这个话题,晚上姑娘必然要梦魇的。
少甯又练了会儿字,一时手腕酸痛,便搁笔道:“咱们去趟峦芳轩,看看锦姑娘去。”
少甯到了峦芳轩时,方氏正在督促程立锦学女红。
方氏一见她便如同见到了菩萨,“菀菀,你来了!快来教教这丫头刺绣,我是没辙了。”
少甯笑着纳了福走过去瞧,便看到月洞窗前支着绣架,绣架上雪白的锦缎歪歪扭扭绣了一片胖叶子另一尾胖鲤鱼。
“琴棋书画、烹茶插花这些我还能教她,这女红我可是真不行,往日我在闺中时,母亲倒是也仔仔细细教过了,可我拿起书本账册看一遍就懂,偏这女红是十根手指都扎遍了,也绣不出什么来。眼瞅着这丫头一日日的大了,日后总要出门子嫁人去,她偏又不喜欢女使嬷嬷们跟在身边,可真是愁死我了。”
程立锦在旁边红着脸小声道:“反正女儿也没想嫁人,学不好便学不好,日后女儿留在家中侍候爹爹和阿娘到老。”
方氏用帕子捂她嘴:“老天爷,这也是能浑说的,姑娘家家,日后哪有不嫁人的?”
少甯一手苏绣绝活出神入化,看程立锦站在一旁噘嘴,净了手坐下来道:“其实这刺绣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多瞧多练,锦儿你看,这鲤鱼颜色偏亮,须明暗相接才好,咱们便在旁边以略暗的绿丝线穿插牵引,绣出一片馥郁的荷叶来。”她选好丝线,引了针,自那片绿叶边缘刺入,一抽一拽,紧接着又找准位置扎了一针,就这样一下下的,不过一盏茶功夫,那片蹩脚的绿叶便成了一大片浓翠玉滴的荷叶,她又用颜色稍浅的丝线在荷叶上面下了几针,那荷叶竟有了露珠滚动的灵动。
“你看看,是不是也不算太难?”
程立锦似被吸引了,抱着那片荷叶咧嘴笑,“母亲,你看,真的,好神奇呀!”
眼看着小姐妹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方氏挥了挥手,带着嬷嬷和女使退到了屋子外面的凉亭上纳凉。
嬷嬷沏茶递上去道:“瞧着太太很喜欢这位表姑娘。”
方氏接过抿了一小口,说是,“也只有我那大嫂不识货,这么个仙姿玉貌的可人儿,模样好,性情也好,只消金尊玉贵地养着,待转过年好好寻门亲事,陪上一份厚厚的嫁妆打发出去,日后于咱们程府也算是桩助力。她可倒好,偏要整些斜的歪的,想牺牲人家终身攀附权贵。也不想想,你是人家嫡亲的尊长吗?自打接来这府中,也不过十一二岁,小小的年纪,便阖族尽毁,夜夜难眠,听说噩梦做了一茬又一茬,到现在也没修养好。她是一日也没关心过,一句也没安抚过。如今人大了,见人家出落的可人了,知道拿着攀关系了。”
方氏一脸不屑。
嬷嬷道是,“这表小姐命也是苦了些。”
“谁说不是,”方氏眉眼温和,“咱们姑娘有这么个毛病,平日里总不大出门子,大房那三个什么时候过来看过她?也就是菀菀了,怕她闷,时不时做些新鲜的糕点来同她分享。我在家时也是独女,母亲对我宠爱过甚,闺阁小姐该学的,都请了女师傅细细教我,旁的都罢了,就是这女红总学不会,如今这一块由菀菀给锦儿补上,日后进了婆家我也算是能有交代了。”
“何止是有交代,这燕京城里大多的贵女也不过学的都是些裁裁剪剪的,了不得会绣些红花小叶的,苏绣可是门手艺,日后进了门子,姑娘怕是也要被婆家高看一眼的。”
这话正说到了方氏心坎里,摇着团扇笑了笑,回过头见月洞窗内一派欢歌笑语,不由呐呐松了口气。
少甯出了峦芳轩便在甬路上遇到寒山院的人,说是老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她到了寒山院,这才得知,说是殿前司都指挥使门上过段日子要办簪花宴,刚刚送来帖子。
少甯自不想去,偏老夫人不肯,“机会难得,二房锦丫头不去便罢了,大房那几个都去,你也在府里闷了这么些日子,跟着一块出去见见世面,没得日后嫁了人,在这燕京城里四六不知,岂非不是让人家笑话。”
少甯无奈,只得同意。
老夫人却很高兴,“你大表哥目下刚回燕京,左右也是无事,那日便让他陪着你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