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娆绞着帕子道:“谁说不是呢!今儿我去三妹妹房里,正正听到她同自己的女使说话,说是自己没用,帮不上爹爹,便是连表姑娘都能拿个主意云云,母亲,三妹妹养着便养着吧,好歹也知道知恩图报,咱们府里养个表姑娘算是怎么回事?”
江氏却有别的想法,道:“留着她自有留着她的好处,你想想你爹爹自开始迁升,是否是从收养她开始的。”
细算父亲升任侍郎,确是三年前。
程立娆讶然道:“莫非是因为?”
“她父亲身上可背着忠臣的官声呢!当年听闻便是连太后娘娘也曾起过意,想接她入禁中教养,多亏了老夫人同她有亲,又提早下手了一步,将人给接进府,太后娘娘这才作了罢!有这样的好名声,于你父亲官场有利,即便留下来镇宅也是好的。”
程立娆却怫然说:“只她这张脸实在扎眼。”
江氏明白她的意思,前几年便罢了,如今姑娘几个都大了,一茬一茬的赏春簪花宴,就算挡不住自己女儿的路,搁在眼前也是碍眼。
江氏抬手为女儿掖发,道:“不急!她那,母亲自有办法。她爹便是再大的功劳,人也没了,忠不忠的,虚名而已,官场上迎来送往沾些名声便罢了,后宅里婚娶讲究的是实打实的两姓得利,她背后母族尽丧,无使的上力的人,说再多都是枉然。小门小户的人家你祖母不会同意,高门大户倒是多沽名钓誉之辈,可她那个身份能当人家正头的娘子吗?我本想着让她做个贵妾,也算给咱们程府争取回来一重关系,可你祖母偏偏不肯。哼,可正妻也轮不到她呀!便是连三丫头那个庶出的都比她强些,你是嫡女,她且阻不了你的路。等你爹平安回府,估摸着新一茬的簪花宴也快了,你好好准备着,我可是同你姑母说好了,请她去探探晖媞长公主的底。端王虽比不得太子,但听闻他清谨端方,府中妾室不过一二,若你有幸做了他的嫡妃也是一番运道。至于少甯,她爹忠臣的名声是大,可说句僭越的,连官家都换了人坐,她身上那点子油头还有谁会想捞?踅摸个低品官员的填房,回头打发了便是。她身后没有家族支撑,又长了那样一张不安分的脸,左右都是任人巧取豪夺的命。”
程立娆想起端王,眼前便浮现出那张雅正端方,温和淡然的脸,颊畔不由一红,娇嗔道:“女儿都听母亲的。”
才不过五月,天气就开始热了,炙烤了一整日的大地,暮色四合时分,终于凉爽下来,青石铺陈的甬路卷起一股清风,吹动枝头绿叶沙沙翻动,一时畅快不少。
少甯从墨砚堂出来,问素瓷:“我来了府中三年,为何从未见过这位大郎君?”
素瓷扶着她慢慢往栖梧阁去,“姑娘有所不知,奴婢早前听闻,这位大爷似乎不受夫人待见,十三岁那年,当年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做寿,不料慈元殿偏殿竟走了水,查了半天也查不出究竟,便请了司天监占卜,哪知竟得出了凶卦,这么绕来绕去的,便扯到了大爷头上,说是他命里同太后娘娘不睦,是以大爷小小年纪便被送到了泉州老宅。还是渐渐大了,走了武举之路,这才博得了功名。”
少甯脚步停了停,只觉心酸,“我当这世间,我一孤女已是不易,不成想他更是艰难至斯,哎!”
素瓷说是,“这些年因了大夫人不喜,便是打发南去的下人都没几个,多亏了老夫人逢年过节遣了心腹过去问候。”
禁中。
深廊寂静,夜色如墨,唯有石亭中几簇灯火袅袅,更显皇宫寂寥威严。
江问行打了拂尘出来,一抬头便看到程之衍一身绯色官服,垂首立于廊下。男子气质偏冷,眉目如画,烛光萦于面部,让他这个人透出一种不真切的朦胧和疏离,只见其微敛瞳眸,执手揖了揖道:“中贵人。”
江问行是官家近侍,正在承奉的位置上,这中贵人却是敬称。
忙堆起笑:“大人一路辛劳。陛下这头刚接待完陈使相,因了过两日陈大人要离京,特来向陛下辞行,故此请大人多待了片刻。”
程之衍道不敢,笑了笑,抬手说请,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垂拱殿。
乾德帝正坐在御案后,执笔批阅奏本,也未抬头,问起程之衍此行可还顺利,口气隐隐含着几分熟络。
程之衍跪下行拜礼,口中道:“陛下圣安!托陛下洪福,臣一路顺遂。”
乾德帝哈了一声道:“一路风尘仆仆,才刚回京便被朕急匆匆叫来,估计心里正气恼呢吧?”
乾德帝不过四十出头,生得儒雅俊秀,因在早年被派往江宁支藩,同正在江宁任职宣抚使的程之衍有过交集。
程之衍忙道不敢,说:“为陛下尽忠是臣的本分。”
乾德帝搁笔,递给江问行几张笺纸,道:“看看。”
程之衍接过来才读了两行便清楚了。
这是户部一名主事的供状,一应事由写的都很清楚,最下落款有他的画押。
其实他这几日一直赶路,也多少听说了家里的近况,只当下官家才初初御极,炎王同党之事尚未理清,他也不好为父亲美言,只跪下拜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父以权谋私,确然该罚,一应事宜但请御史台查验清楚,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乾德帝眯着眼睛笑道:“你这个做儿子的倒是铁面无私。”他的瞳眸深邃,隐着几分寂寥,起身往室内踱步,口间轻道:“朕昨夜不知为何,始终不得安眠,梦到年轻那会儿同朝官出使泉州,奉命清查知州贪污一案,因年少气盛,本以为拿了一应证据,只待回京奏对呈报即可,不料这知州背后连着汤汤沟壑,我们一众人乘坐的官船被人在运河中心点了天灯,竟想活活烧死我们,幸得老天垂怜,引了一场天雨灭火,这才让朕平安回到了燕京。回来后经再三查证,得知竟是朕自己的人与那知州家眷勾连,故此才有了这场祸事。可见世事无常。”
程之衍将话反复咀嚼,氲雪无双瞳眸内敛到了极致,稍稍抬眼低声道:“陛下容禀,前朝之时,先帝垂拱而治,政事堂几位大人也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然则依臣之见,一应事宜不免有些符于流惯。便以太尉谢大人来说,朝廷设了枢密院,本就是为了分担朝廷用兵事加到政事堂诸位大人身上的重担,岂料兵部仍是遵从前朝旧治,北面广捷军一应补给,不论粮食、民夫、兵器、甲胄,只消报了政事堂,批了条子给兵部便能成事,这枢密院空有个铨选兵将之权,却从未行军事之事,实在是有愧圣恩。”
乾德帝心里发笑,什么垂拱而治,不过给他老子脸上贴金罢了,自己的老爹是个什么货色,自己还能不清楚,一味钻研追逐长生之术,及至后来,便是连朝也不上了,自搬去了延福宫清净参道,朝中一应事由全部交予政事堂决断,致使政事堂几位旧臣权柄过大,逢恩科开试,牟足了劲在朝中安插自己的门生,弄得朝堂乌烟瘴气,成群结派。
他继位后,虽然将当初太子詹士府中的诸位官员提拔上来,期盼平衡。可新旧官员一来初次共事,不免吵嚷不断,互相倾轧。二来,他提拔上来的又仗着新皇之势,明里暗里挤兑挑剔旧臣,大有势头愈演愈烈之势。
旧臣势力太大,需弹压,要借助新臣这股东风,可又不能东风压倒西风,以免朝纲动荡。
这也是他一直压着程明礼这桩案子隐而不发的缘故,若以雷霆之势迅速处置,只怕旧臣寒心,新臣行事更无忌惮,但若不处置,新朝遵循旧治,岂非与旧朝无异?
乾德帝眸色深沉,凉声道:“不止枢密院,有同平章事坐镇政事堂,便是连御史台和六部权柄也多同虚设,朕心甚痛,然则一时也是一筹莫展。”
程之衍思虑片刻,忽然一撩衣摆正正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甚?”
程之衍眉眼沉静,敛眸垂首道:“臣请示陛下,谢大人西北用兵,劳苦功高,望陛下体恤,以荣耀抚忠臣之心,赐封谢太尉爵位以保阖族门楣代代荣华。”
乾德帝一愣,继而明了,笑了几声道“妙极!谢爱卿军功累身,确实该赏,江侍!”
江问行上前哈腰道:“老奴在!”
乾德帝一挥手,“传旨,特赐谢君昊为武安侯,许世袭,代代相传。”又道,“另外往后各地兵事战备一应报于枢密院,由枢密院转呈御前批复。”
有来有往,才是正途。
江问行堆着笑应承说是。
乾德帝望着程之衍,见其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一个男子一生当中风华最茂之时,却无端身上浸着一股尸山血海淬炼而出的沉稳气息,一味冷凝而内敛,混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飞扬和跳脱。
一张琼玉雕刻而成的脸上隐忍而又疏离,沉着双眸道:“三司终只是三司,新朝在陛下带领下,已是焕然一新,六部诸官也该忙碌起来才是。新旧融合迫在眉睫,臣还请陛下顾念旧臣劳苦,给他们一次幡然醒悟的机会。”
乾德帝又想发笑。
这小子,看似铁面无私,还不是拐着弯为老父说话。
什么焕然一新,连他的马屁都拍上了。
也罢!若始终只将心思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只怕朝纲会一直动荡,旧派官员仗着资历,如今在燕京说一不二,虽说短期内依靠他们延续旧朝执政可以暂稳朝局,但总归是灭了天家威风,新朝就该有新气象。
故此,今日抬举了谢君昊,自也该放程明礼一马。
说到底,这程明礼也是为形势所迫,先帝、炎王双重夹击,想来也是没了法子,这才出此下策,若自己步步紧逼,只怕会让人认为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对先帝不满,名声受损。
乾德帝扬手,一脸嫌弃道:“罢罢罢!回头朕告知御史台,让他们尽快结案,便以罚俸三年了结此案,明日午时过后,你派人自来迎接你父便是。”
程之衍仍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沉稳躬身一揖,“臣,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