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旧亲,少甯本可唤程老夫人一声外祖母,然她性子一向内敛,从不敢攀附僭越,是以都只唤府里众人尊称。
程老夫人转着手里的檀香佛珠,道:“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便如同我亲孙女,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少甯迟疑看向左右。
程老夫人立刻心灵神会,遣走女使,又命心腹秦嬷嬷自去把门,令道:“谁也不许靠近。”
少甯见室内清净了,这才起身福了福,徐徐开口道:“依菀菀拙见,燕京目下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也当谨慎行事才是。官家初登大位,有何种心算,我等实在不知。太子殿下身处高位,咱们能不能打动他为老爷美言尚未可知,若再同太尉府扯上关系,只怕不妙。”
谢君昊手握重兵,颇得官家倚重。
可倚重未必没有忌惮。
程老夫人和江氏双双警醒,各自蹙起了眉。
少甯缓缓续道:“官家看似排除旧党,实则也是在敲山震虎,不然何以才刚登基,以日代月过了国丧,万千大事聚成山头,却单单拿这一桩小事发难。说不得这就是饵,为了钓出膝下诸位皇子,哪位同炎王一般,早早就沾手了朝中之事。太子依仗皇后母族,如今正是得意之时,行事上难免压不住,到了御前,只怕帮不到大老爷,反倒给了诸位御史们口诛笔伐的由头,历来结党营私便是大罪。”
江氏后背沁出一层细汗,“那依你看,此事当如何?”
少甯道:“寻人自也是得寻,只这人选需斟酌,菀菀想着,不若请参知政事陈大人去御前探听美言一番。”
江氏已回过味来,她本想送个美妾到太子府上,人选想来想去,少甯最是合适。只消在老夫人面前过了话,也不提何人,只说是族中表亲,回头再悄悄将事给办了,木已成舟,届时老爷回府,老夫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谁料竟忘了谢君昊这一茬。
历朝历代,哪个外戚不被猜忌,如今官家帝位已然稳固,难免不起兔死狗烹之念,若程家再被划入谢家同系,日后数不清的麻烦。
既明白过来,她又一时又别无他法,便对少甯的话愈发兴趣起来,顺着她的思路道:“我只听闻新上任的使相姓刘,难道竟有两位参知不成?”
少甯说不是,“自是只有一位,我说的是前任使相,先帝晏驾之初就提出致仕,官家准了的陈匈陈使相。他虽卸了权柄,但毕竟是前朝重臣,元丰一朝后期党争不断,这位大人仍能不沾其身,又知官家欲培植自己人手,便当机立断提了致仕,全身而退,此等际遇,可见也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他在官家面前必然说得上话。再则,此人同今朝各派系毫无干系,说出来的话官家才更受用。官家乾德圣明,若再加上他肯帮着美言,老爷回府指日可待。”
程老夫人深以为然,捶桌扼腕,“对,对,早该想起他来,我等只盯着当朝新臣,可见目光狭隘,江氏你自去备礼,亲自到陈府一趟,趁着他们未离京,仍可面见天子,定要好好相求一番,切莫端着你侍郎夫人的架子。”
江氏说是,“儿媳有分寸,母亲放心,儿媳即刻便去准备。”
临去,又垂眸望向少甯,见其仍是冁然笑着,又想会否方才都是自己的错觉,这丫头一向泥人性子,如何会散出那等戾气来。
她掖了掖手,纳个万福匆忙离去了。
翌日江氏便轻车简从,压了厚厚的银票在栖霞八宝盒中往那陈匈府上去了。
回来后便在寒山院打了保票,“那陈夫人蔼然和颜,并不因我等遇了难处便生出轻慢,言辞上也多有安抚,想来是愿意帮忙的。”
所谓听话听音,程老夫人听了这几句已然明白过来,哼道:“只怕人家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专捡了好话让你听,回头肯不肯捅到陈使相那还另说着呢!”
江氏一听,方才的意气自若立时烟消云散,咬着下唇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程老夫人道:“从何说起,就从让你准备的银票说起。我且问你,去之前我同你说的让你备着厚礼你是怎么备的,人家可收下了?”
江氏昨日倒是出具了银票,然则那陈夫人笑得一脸端方,扬言:“都是同朝为官,如今侍郎大人遇到了难处,我们老爷焉有不搭把手的,这银票我们可万万不能收,再辱了两府情谊。”
这几年几个孩子渐渐大了,江氏掌家,也是处处捉襟见肘,本想着趁着这次将散落到姨娘和二房手中的几间铺子收回来,哪知昨日老夫人竟话也不多说半句,张口便是让她备着厚礼过陈府去。
敢情老爷回不回府,都等着隔岸观火,谁也不肯出半分力气的。
她心头气不过,昨日见那陈夫人雍容正派,分文不取,一时想岔了,以为是笑面活佛,不成想竟是只笑面虎。
“母亲,我....”
“不是我说你,你执掌中馈也非一日了,怎会犯此等错漏?人情,人情,只有交上了情,大家才能相交的像个人,人家同你关系一向平平,不过同朝为官,如今更是连这一层关系也没了,既无好处,焉何为你使力?这世上若都是臣心如水,老爷又因何故禁足这殿前司!”
江氏脸色涨得通红,张了张口却觉没脸狡辩。
程老夫人一向瞧不上这儿媳钻营又小气,若不是遇了难处,她是宁肯一辈子窝在这方小小的后花园中,再不理俗事的。一扬手,吩咐秦嬷嬷道:“将我起居房中妆奁桌第三个屉中的东西拿过来。”
程老夫人将东西推给江氏,“你心里那点子成算我也清楚,无非是这一家大小都靠你操持,如今老爷遇了难处,怪我们不肯出力,这样,便由我先起这个头,这是我前几日从嫁妆里腾挪出来的银票,一共七千两,你自去想法子换了白花花的银子来,这样一来,即便是钱庄按图索骥也查不到陈府门上。你自己看着要添多少我不管,只一样,你若想还救你男人出来,便别让我这银子打了水漂,该怎么办,你自己估摸。”
江氏脸上五光十色,双颊火辣辣地疼,绞着帕子道:“母亲,都是儿媳见识浅薄,一时想窄了,我这就再添上三千两,凑个整数再去陈府登一次门,务必将这礼想办法送出去。”
程老夫人这才气顺几分,横纹遍布的脸上满是疲惫,“老爷是咱们程府的脊梁骨,断断不能出事,为了他,便是砸锅卖铁也使得。”
江氏忙道是,又说:“儿媳回去便开始清点,也再朝其他府邸送一些,端看旁人使不使得上力吧!”
那厢栖梧阁里,少甯也在筹银子,吩咐素瓷道:“你去前院找刘管事,让他想办法尽快将咱们手里的那两间铺子折现,连着这几年庄子上的收成,一道交过来。”
素瓷见她翻箱倒柜地踅摸银子,帮着将绀色梅花暗纹湖绸包袱里的银票取出来,“庄子上的收成倒是现成的,只这两间铺子怕是一时找不到人接手。”
“那便贱卖,越快越好。”
素瓷犹豫道:“即便是凑银子,也用不了这么多吧!再则,不是还有两位夫人和老夫人,咱们...”
少甯打断她道:“程家恩养我一场,即便为了老夫人我也要尽一份心力,好在当初我投奔程府时,也非空手而来。咱们家中还有些家底,便是都填进去也算应当的。”
少甯并不是程家人,只是借住。虽祖上同程老夫人有亲,但早已出了五服。
李家当年家破,危急仓促间她经由母亲打点被送到了程老夫人身边,迄今已经三年有余。
说起来,李家原本也是苏州地界的殷实之户,比上虽不足,但也不至于会沦落到让她寄居外府。
可风云难测。
李父三年前被朝廷派到江宁一地做知府,彼时她同母亲留在苏州老家,父亲因接了平民状纸,调查了当时镇守皇陵、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曹硕,被以勾结山匪为由下了狱。
读书人讲究个气节不辱,为一口气,竟在狱中缢死,李母上下打点竟还是不能换回丈夫一条命,又恐女儿惨遭毒手,便仗着祖上这点关系,给远在燕京的程老夫人去了书信,本是不抱希望的无奈之举,哪知老夫人竟派了人来接应她们母女。
只是家败又逢丈夫被构陷,李母也是官宦人家小姐出身,岂有独活之理,打点好女儿便随着丈夫一并去了。
后来,朝廷派来钦差,查清了曹硕仗势草菅人命的实证,将他判了斩,也为李家正了名,可双亲已逝,少甯再多惦念,也无奈他想了。
素瓷怅然道:“若是使了银子还不行怎么办?”
“那便用大夫人的法子。”
“姑娘!”素瓷说不成,“姑娘你忘了太太和老太太临去嘱托了,你不能给人做妾,即便太子也不行的,咱们本就没有依仗,若再过府做妾,日后可怎么抬起头度日。”
少甯正在收整箱笼,见素瓷含了哭音,不由笑道:“你急什么,我也没说这事一定能成,我爹爹身上可是担着忠臣的名声呢!就是大夫人敢这样做,那太子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肯收我入府呀!辱没忠臣之后,除非他能一辈子将我藏起来,不然到哪都是要受御史谏劝的。”
“所以姑娘这是以退为进。”
少甯抿唇笑道:“自然,大夫人心里这主意打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没大老爷这件事,她也早想将我打发出去了,说到底觉得这几年白白养了我,定要拿我置换些好处回来才可,可大老爷是个顾念官声的人,不会同意让我做妾戳他脊梁骨,成日这样被人惦记也是烦闷得很。与其藏着掖着,不若我当面将这事挑破,闹一场,她在老夫人那碰了钉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提这茬了。”
复又黯然道:“说是程家恩养我,可这些年多半都是老夫人顾念着我,她年纪大了,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可万万不能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