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此为不眠之夜。

林景珩自己不睡,还去打扰翰林院里的主笔傅明,他深夜造访,衣冠端正而不苟言笑,正恭谨跪坐于老师的对面,说出的并非孔孟之道,却是句句怪力乱神。

诸如:“学生夜观天象,发觉北辰有陨落之相,深觉不安。”

“梦有所至,心有所感……”

直到对面那胡子花白的老头身形忍不住晃了晃,林景珩方才意识到,“夜已深,是学生太过叨扰。”

“不妨事。”傅明冲他宽厚摆手,又冷不丁问他,“你可是为了那个江南沈姑娘乱了心志?”

林景珩微微一窒。

老头则是不在意的笑笑,“拐着弯同老夫说了如此多,若你所言句句属实,老夫怕你已是栽了。”

梦有所至,心有所感。

旁人不知,但看护了林景珩数十年的傅明又怎么会不清楚,于他而言,这是多么暴烈又压抑着的情感。

林景珩默然不语,再抬头时,只觉眼里一片茫然,“学生不知。”

“珩儿。”老师目有怜惜,“你生来如此。生出欲望便要克制,有了贪念则需了断,不可有己之私欲。这二十年来,你一直做得很好。”

一灯如豆,不知道是哪边的窗户没关紧,有初冬的凉风吹进来,呜呜咽咽着将火光撕扯,摇碎了林景珩投下的黑影。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在微微发着颤。

“沈姑娘,很好。”他慢慢说道,“三公主从未对她提起过任何,学生不忍再欺哄她。”

老头哈哈笑了两声,“亏得陆清显想出这么个主意,巴巴地拆了她的船,又让你去救,牵扯出这么个风月之事,生生让你这么个小圣贤都……”

林景珩飞速打断了他,“老师。”

明明灭灭中,似乎要将他的五官都撕扯扭曲。

傅明慢悠悠的起来伸了个懒腰,又绕着桌子踱步了几圈,微微笑道:“你早有定夺,何必又来问我,可是怕赵澜儿有甚说辞?”

林景珩这回则是叹了口气,“老师,别再取笑学生了。”

他凝视着投于桌面的光晕,像是从里窥见了沈娇,心里涌上了些许奇异的满足之感,“沈姑娘与我们都不相同,如此光风霁月。不该卷入这宗宗丑恶漩涡里去。”

“少扯这些。”傅明已经彻底不耐烦了,“你今夜来找我,便是早下决心。我且问你,你若是选了这个沈娇,又该如何向赵澜儿交代?他们赵家确然满门忠烈,这小丫头却是个有心计的,你不娶她,只怕她不会轻易交出传国玉玺。”

林景珩只是端坐着,齿间微微发冷,“我们欠了赵家,自是不会推脱。”

老师点点头,却又另起了个话,“沈娇那丫头去陆府作甚,难不成当日她吃水吃进脑子里了,还真当那陆清显也是她救命恩人?”

林景珩微微咳了声,“沈姑娘有恩必报……”

盯了他好一会儿,老头才回过味来,“小丫头,为了心上人耍花招?”

他啧啧两句,“怪道你沉不住气,还真叫那丫头乱了神,不过陆府机关紧要,切勿让她坏了事。”

林景珩劈手取了杯清茶饮下,像是被水呛到,又咳了两声。

他面颊微微发红,感到一阵无言窘迫,飞快起身告辞,尾句显得欲盖弥彰,“太子殿下他聪慧过人,不会让沈姑娘生疑的,学生告辞。”

翌日一早,沈娇她先进了趟宫中给太后请安,凭着一张巧嘴又得了不少赏赐,到了午后时分,才晃晃悠悠的往陆府里去。

她探出了太后的口风:原来是朝里太后一个亲信看上了陆府的宅子,本来想把府里人都关进大牢里,也好把房子腾出来——倒恰巧与前世对上了。

只不过呢,在沈娇的暗示下,姜太后也暂且收了这心思,笑吟吟地打趣了沈娇几句,又拉着她用过了午饭,这才将她放出宫。

今日晴光大好,沈娇漫步出宫,闻见了空气中醉人的桂花香,感到说不出的心神畅快。

却听见东南方忽而有人喊了两声,“沈姑娘——沈姑娘——!”

沈娇眯眼一看,琢磨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五王爷谢衷。

上一世谢衷常为了赵澜儿去找沈青的晦气,只是到沈娇落得万夫唾弃的下场,身边除了襄金茜玉之外,也只剩下这个旧朝的五王爷还能时时想着拉她一把。

她眉眼稍柔,立在原地本想与谢衷说两句话,却又听见这人扯着嗓子喊:“沈姑娘,本王想请你放了赵姑娘,你……”

沈娇抬脚便走。

她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甩开了原地跺脚喊她的小王爷,出了门上了轿子后便立刻催车夫快走。

只留下谢衷在原地不断喘着气,眼巴巴地望着沈娇那轿子离去,怅然叹道:“沈姑娘怎么就听不见呢。”

他乃城中小霸王,被一个女子这样轻慢,乃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与他并行的池昌平赶上来,“王爷,方才那女子,就是逼得赵大家要去磕头谢罪的那毒妇?”

两人都是万花楼中常客,也都十分倾慕赵澜儿,池昌平已然听说了这桩冤屈之事,正是愤愤不平着。

不想他嘴还没闭上,就被谢衷拿扇子不轻不重的抽了下,劈头盖脸骂道:“什么毒妇?沈姑娘只是性格直爽了些,你且休得胡言乱语!”

池昌平傻了,“王爷,昨日在赵大家面前,你可不是这么说得啊。”

那时谢衷可是怜惜得不得了,还打着包票说要来找沈姑娘,免了赵大家这磕头赔罪的苦楚。

不过那时澜儿做出了如此楚楚可怜惹人爱的模样,谢衷他心里纵使是再欣赏沈姑娘,也自然是不能说的。

他是为人风流,可不是为人疯癫。

谢衷重重哼了一声,又负手往宫中走去。

池昌平却还是记挂着赵澜儿,捂着嘴跟在他后面,“您就这么放那沈二走了?不管赵大家了?”

“本王瞧着你这怜惜之意倒是不小。”谢衷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倒不如多怜惜怜惜你后院里的姑娘,你个龟孙只管收人,不管养人。到如今闹出几条人命了?”

池昌平谄笑了两声,“都是些贱婢,哪能和赵大家比啊。”

两人快要走到主殿,谢衷忽而把扇子一收,嘀嘀咕咕道:“赵大家本就做错了,赔罪亦是该的。”

只是昨天看着那赵澜儿泪眼盈盈地望着他,一时热血上头,就主动应了此事。

然而回过味来,谢衷却是从昨晚便隐隐后悔着。

沈姑娘本就对他印象不佳,若是自己不知好歹开口,可不得让她在背后骂死。

不行不行。

谢衷低咳了声,煞有介事说道:“本王突感风寒,今晚就不去万花楼了。”

这缺德事他不能做,得避避。

摆脱了谢衷,沈娇便悠悠地往陆府去了。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轿子才进了尾花巷,便有个丫头匆忙跑去了林府。

依旧是带了茜玉一人进去,只是这次带上了点吃的,以及一包疗愈风寒的药材。

进府后将药材交予下人,沈娇抬脚进了陆清显的房中,看见他还只是躺在床上。

不过瞧他脸色,却是比先前好上了许多,嘴唇隐隐透着一点血色,就这么恬静而深沉地睡着,宛如江南夏日,盛开在水塘里的高洁玉莲。

沈娇先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没忍住摸了他的脸颊。

触手温润,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这张脸,她的心情就不错。

大约是因为她自从遇见林景珩后,对其他男人都一概断绝了念头,而对陆清显却是存了嫁给他的心思,总觉得有些不同之处。

又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沈娇接着起身在房内转了一圈,发现这间卧房里其实很少有什么贵气的摆设,反而列陈了四五个通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摆着许多书籍,甚至有不少绢布裹起来的竹简,让沈娇一看就……头疼。

林景珩是酷爱读书的性子,她却很不爱看书,上辈子为了投其所好,曾逼自己读过几日的书,每每皆是痛苦不堪,没读两下便扔在库房里。

这陆清显怎么也是这个可憎性子。

好在,自己并不需要讨好他。

沈娇嘀嘀咕咕着,随手翻了几本书籍,又放回了原处。

她想要借着陆清显来调查自己母亲的事情,也不知从何下手,乱翻了下他房里的东西只是一时无聊,意识到自己找不到什么有用之物后,沈娇幽幽叹了口气。

一回头,她对上了一双宛如寒冰的眸子里。

分明是睁着眼睛,然而这人了无生机,黑瞳定定地望着她,唇角屈起一个微微的弧度,若不是还在平和的呼吸着,沈娇险些要以为这是个冰塑起来的假人。

‘啪’她合上了手中的书本,将它放回了架子上,又若无其事回头道:“你醒了?”

陆清显嘴唇动了动,发出些许短短的音节。

他嘴唇略有干裂,沈娇犹疑片刻,还是蹭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来到床边递给他。

这人的眸子随着沈娇的手掌移动,无意识舔了下唇角,却只是平静的睡着。

沈娇狐疑地问他:“起不来?也抬不起胳膊?”

陆清显温驯的点点头。

他病了这么四五日,也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大约是真的没力气。

沈娇只得坐在床边,受累喂了他一杯水。

喝完后他还不满足,眼睛直视望着空掉的杯子,沈娇只得一连再喂了两杯,见他终于不渴了,才随手将茶杯搁在一旁。

随后陷入了沉默。

她在等陆清显开口问她是谁。

只是等了许久,陆清显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偶尔眨一眨眼睛,目光紧紧黏在了她的身上。

沈娇被他看得略有不自在,忍不住先清了清嗓子,“咳——”

“咳——”

她诡异地看着陆清显,又迟疑地开口,“陆清显?”

“陆清显。”

陆清显在学她说话。

这下沈娇是真的有些发毛了,连忙后退了两步,隔开了些距离说道,“你学我干嘛?”

“学我……干嘛?”

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他只是单纯地看着沈娇,因为对方突然后退,视线被垂下的帷幔挡住了不少,还费力地撑了下胳膊,试图坐起来看着她。

……完了,傻了。

等等,没完!

甚至因为这个发现,沈娇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她上辈子并不怎么关心这个陆府的病秧子,但似乎确实有听说过,这个小公子受了许多折磨,在临终之际,颇有些神志不清。

虽说这样有些对不住他,可如此一来,自己的小算盘岂不是要打得更容易了?

沈娇又三两步走了回头,指着自己的脸,眼睛发亮的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是谁”

陆清显垂下了眼睛。

他长相十分端正而清冷,然而现在沈娇再看,总忍不住觉着他有些傻里傻气。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夫人。”

原本她就不是内敛的姑娘,然而说完这句后还是忍不住有些害羞,悄悄观察着陆清显的表情。

陆清显……没有反应。

等了许久,沈娇忍不住要推推他,结果却发现,这个男人又睡着了。

支着下巴又看了许久,沈娇才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将东西收拾好,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声音清丽柔和,却带有一股飒然之气,出去后嘀嘀咕咕地和侍女说了许久话,随着距离越发遥远,声音也逐渐消逝在了风里,直到再无从探寻。

陆清显轻轻地睁开了眼睛。

沈娇不会伺候人,喂给的两杯水,有大半都倒在了枕头上。

他平静地将湿透的枕头抽出来,又缓缓坐了起来,嘴角挑起个意味不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