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好顺路,沈娇便临时稍稍改变方向,来到了尾花巷。
这巷子里住着三四个官宦人家,陆府居于前,而门前则是有官兵把守着,门上还贴了封条。
即便是在马车里,沈娇也能听见那宅子里传出的哭喊声,似乎是有人在疯狂拍着门,伴随着声声惨叫,“救命啊官爷……我家公子要死了。”
“官爷救救命吧。”
守门的只是不为所动。
沈娇忍不住下了车来到门前,还没走两步便被官兵拿长矛指着,厉声警告道:“闲杂人等切勿靠近。”
沈青下意识将她挡在了后面,却只是皱了皱眉,回首轻声问她,“阿姐?”
沈娇露出头来:“我是太后娘娘认下的义女,我能进去看看吗?”
陆府门后的那些哭声霎时间变得更盛,与捶门的声音一起,听着都有些惊心。
那守门的官兵都是大理寺衙狱,闻言只是略看了眼沈娇,语气倒是和缓了不少,“这位小姐请勿为难我们,是太后她特意过叮嘱不许放人进去。”
进不去便只能回到马车上,沈青还在透过窗子皱眉看向后方,“阿姐,你为何要进陆府?”
自然是为了去见陆清显。
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陆清显的身份,沈娇的心里已有了一个计划。
当今陛下才十一岁,却是又笨又坏又蠢,大楚在他的手里那是乌烟又瘴气。
而太后垂帘听政,又与朝中的辅政大臣齐国公相互制衡,两方势力盘根错节又牵扯颇多,即便是让沈娇来公允地评一句,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这几年间,整个大楚几乎是被整得风雨飘摇,上层人只顾着夺权厮杀,完全不管天下黎民百姓的死活,以至于外族来犯,百姓苦不堪言,楚国几乎要毁于一旦,在要紧时刻被那四皇子流浪民间的幼子伺机登上皇位。
虽说沈娇因为新朝吃了许多的苦头,可至少……新朝的皇帝确实会还给大楚一片清明。
她不想阻止,也不能阻止新朝皇帝的登基。
但若是想保全自身,她得给自己找点保障。
这保障,就是陆清显。
“我那日来都城,走的是水路,不巧在江上撞着了樵石,以至整条船都翻了。”沈娇懒懒靠在了车厢上,费力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幸好当时旁边还有一条大船,我们让那条船上的人救了回来,这其中救人的人呢就有陆清显。”
当时情况繁杂,而那天的陆府还没倒霉,那条大船上有不少官宦子弟们,想来陆清显也在上面,只是她根本没注意。
“姑娘当时是被林景珩林大人救回来的。”茜玉嘴快,“回来后就对这林大人念念不忘呢。”
何止念念不忘,几乎是一见倾心进而痴迷了,从此后就跟在林景珩身后做小尾巴,其他人都治不了沈娇,独独林景珩一个眼神就能让她乖顺下来。
襄金也跟着问道:“但是,当时姑娘根本没见到这个陆府的人啊。”
当时救人的其实不少,襄金也记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陆清显这个人了。
“见到啦。”沈娇理直气壮道:“就是没怎么注意而已,我昨天突然想起这回事,才来看看我的救命恩人,谁知道他们全家都倒霉了。”
主仆三人都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只有一旁的沈青冷不丁问她:“那阿姐准备如何答谢这个陆清显?”
沈娇下意识避开了沈青的眼神。
她打算嫁给陆清显,横竖这人都是要死的,在这人死之前,沈娇便尽所能地对他好一些,让他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剩下的时日,她要的也不过新朝皇太后的名头……不为过吧。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心虚,沈娇撇撇嘴,“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看他们家这么惨,我便帮帮他好了。”
沈青也移开了目光,低低应了句,“好,阿姐要做的事情,我也会尽力而为。”
说罢便低头挑开帘子,径自从车里出去,在车外扬着鞭子高声道:“我来替阿姐驾车。”
阳光透过缝隙不断洒进车厢,沈娇忍不住弯眼笑了笑,“好。”
穿行过繁盛的都城长街,她们二人从宫中的武定门入内,有个小太监殷勤地引着他们前往慈宁宫去了。
宫中气度威严,偏偏沈娇总觉得这雕梁画栋之间充斥着股鬼气,上辈子经常是太后连着叫了四五回,她才入一趟。
太后名叫姜姒,今年不过三十九岁,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显出她悠然华贵。
她是真心疼爱沈娇的人,久居深宫大院,难得有一颗慈爱之心,不顾皇家威严地立于宫门口等着沈娇,一见着她便露出了笑脸。
她低声向嬷嬷说道:“哀家见着娇娇打远处走来,那裙角翻飞环佩鸣绕的模样。恍惚间,竟以为是三公主她又回来了。”
沈娇步子飞快,转瞬间就到了眼前,犹如打着旋儿的劲风,“太后,你是不是和嬷嬷在说我坏话呢?”
说罢将沈青往前一推,“您看,这是我弟弟沈青,他给您磕头了。”
沈青反而比她拘束,磕了头后问了三两句话,身为外男不便多留,便被带到慈宁宫外间等候。
姜太后拉着沈娇的手带她往屋子里走,笑眯眯问她:“你让你弟弟跪,自己怎么不跪啊?”
沈娇理直气壮回道:“那地上多硬啊,叫阿青多磕几个头,就当替了我啦。”
宫里用的可都是金砖,冷不丁跪下去,沈娇得疼两天。
姜太后被她逗得哈哈直笑,停了后又直点头,“说的对,当年你母亲三公主也不爱跪,我那次被姜家主母罚跪一整夜,可把她给气坏了,晚上巴巴的给我揉药酒。”
她是姜家的庶女,而三公主是姜家娇贵的外孙女,虽然两人身份千差万别,却意外合得来。
因为她出身低时常受欺负,不巧被三公主撞见过几次,那时的二人毫无交情,三公主竟也屡次帮她。
慈宁宫处处奢华,却未免显得太过冷淡,而沈娇她来时,只需要往那堂上一站,似乎就能令整个宫殿都慢慢地活了过来。
“娇娇不爱跪,那么以后就都不必跪了。”姜太后坐上了美人榻,亲密拍拍沈娇的手掌,“这是哀家的懿旨。”
沈娇乐得连忙给她倒了一盏茶,十足地谄媚样子,“谢谢太后,就知道您疼我。”
她分明没故意逗人笑,但每每一句话便引得满宫的嬷嬷丫鬟们哄笑不已,等掌事嬷嬷提醒太后这日头已近晚膳时,姜太后只觉得快活无比,拉着沈娇的手叫她留下用晚膳。
沈娇连忙站起来后退几步,“我弟弟还在外面等着呢,他性子和我差不了多少,等了一下午该烦了。”
一句话提醒了姜太后,她微眯着眼睛回忆道:“阿青?说起来他倒是不像三公主,不知是否与你父亲相似?”
同时又微微垂下了眼睑,“可惜了这仪表堂堂的俊男儿,只能做个无官无爵的庶人,姨母也不好给你们封爵封郡的。”
三公主被贬为庶人,且她的后代也不能视同皇家血脉,只能做一辈子的庶人。
沈娇倒是浑然不在意,“我怕什么,我来了几个月,看见都城里那帮什么伯爵侯爵世子的,其实大多都是草包,我宁愿做个庶民,也不要和那帮人混在一起。”
此番真情流露毫不作伪的言语又激起了一阵笑,沈娇反而急了,“我没有说酸话,我说的是真的,你们别笑嘛。”
这些人所谓的爵位官位,家族荣誉,上辈子却多数在瞬间灰飞烟灭。
再想想他们那绞尽脑汁争夺荣宠的那些肮脏手段,总觉得没意思。
“好好好,我们娇娇是有瞧不上他们的道理。”姜太后乐不可支问她,“那娇娇想要什么?”
金银珠宝她有的是,权势和虚名她又根本不需要。
沈娇根本不缺什么,刚要开口拒绝,心底涌上来一个想法,便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头。
这点变化瞒不住姜姒,她眸中精光一闪,随后笑吟吟问她,“是想要姨母替你给林大人赐婚罢?”
“不不不。”沈娇急得跺脚,“我跟那个姓林的毫无瓜葛!我绝不要和他成婚。”
不过几息间,她额头上已经出了点冷汗,可怜巴巴地看着姜太后,“之前是我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我现在可不这么想了,姨母你别这样呀。”
“不要了?”姜姒却是略有讶然,只是很快便平和了下来,点了点头,“既然不是为了林景珩,那娇娇想要什么?”
沈娇的话还堵在嘴里不知如何开口,姜太后便微微一笑,“扭扭捏捏,可不是三公主女儿的性子。”
“我当日来都城走水路,带得金银财宝太多不慎翻了船,幸好被人救了一命。”沈娇只好干巴巴说道,“当时我睁眼看见了林景珩,便认定了他,但这几天我却忽然想起来了……那个救我的人,也有陆家人的一份。”
姜太后飞快反问:“陆家,陆清显?”
说完却是松了口气,“怪道你忽而不那么紧着你那林大人了。只是娇娇,陆家如今阖府都有罪,你是想帮帮他们吗?”
沈娇使劲点头,“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不管他的道理。”
其实当时她也没到失去意识的地步,可是看得真真切切,船上总共有三四个公子哥,只有林景珩他一人跳下来救了自己。
另外那几人就好像死了一样根本没管她,还吹着小风喝着酒呢。尤其里面有个长得特别出尘、好比清雪松泉的一个公子,嫌她呼救的声音太大,还从船上遥遥地皱眉瞥了她一眼。
这小王八蛋,上辈子她不好意思给林景珩留下坏印象就没动手,这次她一定要把人揪出来,狠狠踹两脚才解气。
“……娇娇!”姜太后抬高了声音,“小丫头当人面就出神,想到什么了?”
沈娇摸了摸鼻子,“想起当时情况凶险,有点后怕。”
大约是她难得示弱的模样惹得姜太后意动,她当即叹了口气,“罢了,四皇子那事早便尘归尘土归土。哀家来予你一块令牌,你可自行出入陆府去看望那个陆清显,要送什么东西也由你。只是不能将人放走。”
这块令牌是宫里的一等腰牌,见了它就等于见了皇家人,天底下哪里都去得,可不仅仅是陆府。
寻常人拿了腰牌恐怕要惶恐,沈娇却是欢天喜地,捧着腰牌接连给姜太后行礼,“谢谢太后谢谢太后,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您,不让人欺负你。”
姜姒笑得倒在了榻上:“真是人小鬼大,哀家可是太后,试问谁敢来欺负我?
沈娇也跟着笑了两声,被太后摆着手示意离开,“快去吧,别让阿青等急了。记得往后多入宫来与哀家说说话。”
离开了慈宁宫,外头的天色倒还没暗下来。沈娇虽然心里还颇有些舍不得,也只能步伐匆忙地出宫上了马车。
镶金茜玉研究着太后赐下礼物的礼单,啧啧称奇:“太后娘娘真是有心了,给咱们的大多是宫廷里才能有的珍贵药材,还有许多进贡来专供皇家消用的物件儿。”
知道他们家小姐平日里什么都不缺,于是送来这些珍贵又带有权势意味的宝物,连西域进贡来足足五两重的夜明珠都赐给了他们小姐,往后都城里怕是人人都知道她有多得宠了。
沈娇也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快点回家去仔细摸摸那夜明珠和玳丽莎,忍不住就爬向前头,迎面吃了一口的风:“阿青,快点快点。”
沈青一回头就把她塞进了马车里,还顺手揪了下她的头发,语气难得严厉:“莫要乱爬乱动,仔细摔着。”
茜玉怪叫着,“啊哟,这回可是轮到青哥来管着咱们娇姐儿了。”
“娇姐儿早该让人管管了。”襄金笑嘻嘻道,“青哥好样的。”
沈娇悻悻然摸着自己的头发,高声向外头驾马的沈青喊道:“记得先去一趟尾花巷。”
过了许久,沈青的声音才混着风声传来,稳稳答道:“好。”
这次沈娇下了车便冲着守卫晃晃腰牌,果然顺利放行,只是沈青却被拦在了外面,他皱着眉拉住沈娇的手不叫她进去,十分不赞同道:“这陆家人被关了两三个月,焉知他们如今府里的情形?阿姐,不如让我替你进去看看。”
一个身量较高的守卫躬身应答他,“这位公子不必多虑,宫里每日都差人送饭来,且府里如今只剩了女眷和那个陆家的独子陆清显,不碍事的。”
旁边那个欲言又止,“且,那陆公子……”
他们言辞闪烁,沈娇难免猜测,“陆清显是不是情况不大好了?我之前来时听里面在哭。”
两个守卫松口气,“正是,虽说太后不许为其医治,但若是人死在里面,事后怕也是要追责咱们,姑娘快进去看看吧。”
沈青还是不大放心,沉着脸招呼上了茜玉,强硬着说道,“带上个婢女,早些出来。”
之前守卫不放心沈青一个大男人进去,如今换上了个小丫头,两人便不再刁难,默默让开了道路。
刚好有些饿了,沈娇掏出了在慈宁宫中用手帕包住的那几块金丝茉莉饼,边吃边回头安慰沈青,“放心,你阿姐我还是很机灵的,能有什么事儿呢。”
这话说出后不过片刻,她就有些后悔了。
茜玉胆子大,犹自不怕,手臂被沈娇紧紧抓住了还笑话她,“姑娘方才和青哥说大话的本领哪儿去了?”
沈娇塞了她一嘴的茉莉饼,“我的心肝好宝贝,别笑你家小姐了,谁知道里面这么渗人。”
一个家族、一个宅子,大约是真的有气运这么一说。
现如今陆府败落下去,日头也恰巧近乎黄昏,外头还是彩霞四溢,这里面却是一片昏昏沉沉,连大道上都堆满了腐烂的树叶,说不出的阴沉难过。
她们还看着一只身形轻快的大老鼠从眼前窜过,茜玉顿时吓得惊叫一声,沈娇却哈哈大笑,“你方才取笑我的本领又哪儿去了?”
大约是两人动静太大,从一处小道忽而就出来了一个面色枯黄的丫鬟,表情十分呆滞,恍惚着问她们:“什么人?”
她来时悄无声息,就连声音都虚虚浮浮,落不到实处。
沈娇吓得躲去了茜玉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定神埋怨道:“姐姐,你走路没声音的呀?”
若不是瞧见了她脚下那实打实的影子,沈娇方才几乎要落荒而逃。
那个枯瘦的丫鬟没回答,只是盯着沈娇手里的茉莉病使劲儿咽着口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眸子中迸发出了惊人的光芒。
饿死鬼看到食物的眼神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沈娇有点害怕,犹犹豫豫着将一块好的饼子递出去,茜玉想接过给她,却让那丫鬟恶狠狠地一把抢过,几乎是糊进了自己的嘴里,没有水,根本咽不下去,却还是盯着沈娇帕子里剩下的食物。
茜玉连忙护着沈娇后退几步,“你多久没吃饭了?护卫说,你们府里每日都有人来送饭的啊。”
“呵……哈呵呵……”饿死鬼丫鬟捶着胸要将食物咽进去,只是看起来完全被噎住了,眼里不断溢出眼泪,哀求着望向她们。
茜玉小心翼翼地解开腰间的水壶,还迟疑望沈娇一眼,“姑娘,这是你用的……”
“给她给她吧。”沈娇看得心惊,一把将那镶了一圈绿猫眼石的异形珍宝水壶拿去,给那丫鬟灌了好几口水,眼瞧着她顺过气来了,才皱眉问道:“你家公子呢?就是那个陆清显,还没死吧?”
小丫鬟总算活过一口气来,虽说还贪婪地望着沈娇那盛满了茉莉饼的帕子,闻言也立即清醒并惶恐了起来,死死抓住沈娇的手腕,“小姐……求求、求求你去救救我们家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