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被软禁了小半年,这期间大楚王朝改了年号,时节亦是由冬入春。
正值万物复苏之时,她的身子却日渐衰败,自己倒是满不在乎,这天眼瞧着春光明媚,便喊了离鸢把她搀进院子里透透气。
三月微风乍暖还寒,熏得人微微陶醉,于梦幻泡影中孕育着杀机。
离鸢给她披上件衣裳:“姑娘,你身子不好,不宜吹风。”
那是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沈娇一见就将它甩开,不大高兴的说,“我不冷,我不穿。”
离鸢抹着泪拿开了衣服,强颜欢笑道:“姑娘不冷,那就不披衣裳了。”
想当年她们姑娘穿着金线走绣的月影纱犹嫌扎人,如今离鸢看着这补丁,只觉得呼吸间都带着难耐的痛楚。
“我的棺材要千年金丝楠木,陪葬品一样不能少。”沈娇咳嗽了两声,转着眼珠子想,她就要死了,要带什么东西陪葬呢?
其实她最想要林景珩和赵澜儿陪葬,要叫他们两个齐齐跪在她的坟墓里一万年当奴为婢,可这念头只是想想也就罢了,如今林景珩是首辅大人,赵澜儿她脱去奴籍后便是他的正妻,听说还封了诰命。
而沈娇她自己呢,当年堆满了一整个屋子的金银珠宝都给了林景珩,只因他说外敌来犯,理应以家国大义为重。
可林景珩却没提半个字,失去了金银财宝以后的沈娇该如何,说是会照顾她一辈子,如今却叫她披上了打补丁的旧衣服,大约这也是他能给出最后的仁慈了罢。
最疼她的太后被林景珩拥护的新皇帝逼死了,唯一的弟弟沈青还在外边打仗,不知几时能回来,回来了也不知能不能杀了林景珩替她报仇。
“还是不要了吧。”沈娇低低叹了口气,露出些许愁容,“沈青他行事光明坦荡,就跟我一样,长得好,心地也好。”
心地好的人,是杀不过林景珩这个满口仁义的伪君子的。
这种地步仍不忘自夸,离鸢被她逗得捂脸直笑,又从指缝里溢出点眼泪,笑得呜呜的,十分怪异。
“好些天没看见落絮了,是不是不在了?”沈娇没看她,只是捻着指尖问道,“可有安葬好她?”
离鸢呜呜呜着说,“前天被打死的,奴婢没见着她的尸身。”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最后离鸢甚至不敢问一句她可有好好安葬,生怕自己也落得一样下场,她死了不要紧,姑娘可怎么办啊。
沈娇把身子往后面的树干上一靠,又抓住离鸢的手臂细细摸着她腕间的伤疤,仍是细声细气说道:“都怪我,给你们改得什么破名,就叫大福大贵多好。”
离鸢落絮都没什么好喻头,她却偏偏要这么改。
沈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今天她摸着离鸢满是鞭痕的伤疤,头一次觉出了后悔的滋味。
不该嫁给林景珩。
她确实不大聪明,连林景珩心有所属都看不出来,当年他对她客气疏离,她却只当是守礼君子,想来也是好笑。
离鸢把手拿开,强自欢笑道:“姑娘,该回去睡啦,等到沈大将军回来,他会把您从这儿接走,咱们继续过好日子。”
“好不了啦。”沈娇病歪歪的摇摇手,指使她,“你去把我床底下那漆花木雕蛇的盒子拿来。”
小半年的光景里她被困在这院子里,身边的家当全都被一点点当了换钱,现如今她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个宝物。
母亲死之前留给她,道是将来危急时刻,也许能救她一命。
离鸢将那盒子拿来,取出来里面那约莫一拳大的方形黄金龙纹镇纸,明晃晃的金子可当真是奢华无比,令这小院落即刻蓬荜生辉,让沈娇也露出了笑。
先前她还猜测这玩意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如今临到死了才恍然顿悟。
这是金子呀,是钱呀,什么都是假的,唯有钱与权是真的。
要是回到五年前她有钱有权,连皇帝都照打不误那会儿,早把这对贱人给挫骨扬灰了。
现在,这么大的金子也不必管是什么,总之足以让离鸢带着衣食无忧过好后半生,这也便够了。
金子可沉了,离鸢双手捧着献给了沈娇,她正病得没力气,刚拿到就不小心撒开手,那黄金镇纸重重磕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分明是大好的太阳,晒在了沈娇白皙柔和的脸上却只觉得萧索,黄金折射的光线刺得她微微闭眼,而后听见离鸢惊叫一声,“这里面有东西。”
被金灿灿贵重金属包裹着的,原来是一只玉玺。
这玉玺是通体绿白色交织着,像是有颜色的水搅在了一起又霎那间凝固,而在玉玺里面隐约透出来的一抹血红,则叫沈娇骤然睁大了眼睛。
这分明是二十年前那场宫闱秘乱后,自此就下落不明的传国玉玺。
玉玺在则名为正,玉玺失则言不顺,旧朝小皇帝能被林景珩这么顺当的推翻,大抵也是因为他登基时就没有传国玉玺,名义上本就有失。
想不到,这东西居然一直在沈娇的手上。
她怔怔地看着,望着那里头透出来的血色,忽而捂着嘴唇剧烈咳了几下。
血迹染上脸颊,看过去,她也如那传国玉玺一般,显出了惊人的美丽与华贵。
离鸢一时间看呆了,被沈娇拍拍手臂才反应过来,只见她扬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眸子间终于有了点晶亮,“离鸢,快去找小王爷,把东西给他,你和五王爷就都有救啦。”
当夜狂风大作,密密的春雨下了一夜,沈娇贪凉果然糟了病,她的身子本就不太好,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嘴里意味不明地嘟囔着沈青这两个字,把离鸢听得肝肠寸断。
沈小将军他一年前就去了前线,在军中没什么背景,只凭着自己的骁勇与机灵屡立战功,可是最近却全无消息传来,叫沈娇牵挂不已。
咬咬牙,离鸢在雨夜里出了门,边哭边来到林府,打量着林府高高的墙头,折腾半晌终于翻了进去,膝盖骨重重跌碎,挣扎着喊出林景珩的名字,惊动林府不少人。
离鸢没能再回来,沈娇等到了第二天下午,等到了一个身着华服的夫人,赵澜儿排场倒是大,前后簇拥着十来个下人,都安静地等在门外。
一进门便闻见这小院子里浓烈而劣质的脂粉香气——一个久不见人,疯疯癫癫的弃妇形象跃然而出。
赵澜儿勾了勾唇,三两步走进了主屋,慢悠悠地说道:“这香气倒是极衬沈姐姐。”
庸俗、张扬。
以前的沈娇不爱用香,可每每她一出现,周身似乎都萦绕着一股悠然而朦胧的淡香,宛若七月泛舟行与荷花从中时,那浑不经意却又张扬霸道地充盈在天地间的微风。
赵澜儿曾经费尽心思找调香师钻研许久,都没能研制出相似的熏香,后来有一天自己倒是悟了。
沈娇身上的,是自小便以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贵气,是尊贵无比且从未有过半分苦楚,由此而生出的雍华气度。
可望而不可及。
但,那也只是从前。
病歪在床上的沈娇只是廖廖地看了她一眼,便不感兴趣地重新躺了下去。
“听离鸢说,沈姐姐病得很重?”赵澜儿走到床边坐下,打量着沈娇的脸色,心中骤然一刺。
许久不见,她还是这样的美,即使骨瘦嶙峋地染病在床,只要一见到沈娇的这张脸,便觉这世间万物黯然失色,这美貌几乎形成了实体,就宛如一把尖刀,深深扎进了赵澜儿的心里。
赵澜儿觉得不快活,自然也不让沈娇快活,于是她轻描淡写道:“离鸢姑娘昨夜没了,我特来告诉姐姐一声。张嬷嬷说离鸢身上晦气重,只能拉去乱葬岗里,还望沈姐姐不要介意。”
这毒妇就是来刺激自己的呀。
大概是临到头了,沈娇看得分明,以往自己就常被赵澜儿激得言行无状,这次,她又想激得自己早点死。
沈娇虚虚睁开了眼睛,只望了她一眼便又立时闭上,不太开心嘟囔着:“都说人死前不能见到丑人,这样下辈子才能长得好看,如今你却来了,真叫我难受。”
想来以前沈娇就不大喜欢这个人,大约也是因为她长得一张寡淡如水的脸,天生就不对胃口。
赵澜儿一双手死死抓住了床沿。
她自小便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每每遇上沈娇,心头的不甘与邪祟总是压抑不住,原以为今天合该是她扬眉吐气的时候。
凭什么,沈娇还是这么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
定了定神,赵澜儿才细声细气地说道:“沈姐姐,人死以后便只剩了一把枯骨而已。便就是你活着,景珩哥哥也不过是为了你的钱财与身份,这才与你虚与委蛇,他怕我委屈我,我却怕委屈了他。话说回来,你纵有天姿国色,如今落得个弃妇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沈娇却冲她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道:“林景珩当年为了娶我,在宫门前跪了三日你又不是不知,全京城都知道是我下嫁的他。分明是我尊他贱,弃妇这两字,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赵澜儿勃然变色,一时心头血气上涌,瞧着沈娇那张出尘容颜便再也控制不住。
“啪——”
这声脆响让赵澜儿心头之恨愈发浓烈:林景珩为了沈娇这个贱人背负了多少东西?她居然能轻轻巧巧的说出这种话。
“你生气了。”沈娇被打了也不恼怒,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语气却还是很平静,“被戳着痛脚了罢。”
赵澜儿怒极反笑,也学着沈娇的语调慢慢说道:“姐姐还不知道吧,沈青也死啦,听说尸首被北漠人找了出来,就拖在了马后好几日,到最后被拖行得只剩下了一块血肉。”
说罢她微微俯身凑近了沈娇,语气十足热忱,“你知道吗,当时那场仗必败无疑,那天景珩哥哥权衡了一晚上,还是决定让沈青过去送命,他如果不是你弟弟,其实本来是不必死的。”
沈娇她这么故意刺人时,只觉得分外自然而尊贵,她一学却只剩下了尖酸刻薄。
到底是不能比的。
当年策马扬鞭,遥指着天边意气扬扬,说要收复大楚河山的少年,也为她而死。
沈娇指尖几乎要刺透肌肤,只觉得恨意从未如此激烈过。
沈娇从来没把赵澜儿放在眼里,她之前一心想得不过是让林景珩给她陪葬,没有阻止离鸢去林府也大抵是因为如此。
没等到林景珩却等来了她,不过想来世间万事也都大抵如此,不能做到十分满意。
她已然是强弩之末,在赵澜儿警惕的目光中却慢慢坐起来下了地,来到梳妆台前怏怏坐下,对着镜子打开了妆盒。
大楚王朝最后的一粒明珠蒙了尘,在这一刻,仍然显出了夺目光彩。
这个画面让赵澜儿心中愈发刺痛,快步走来想将她推开,却有个什么东西被沈娇利落扔进了床上。
火势几乎是瞬间起来,赵澜儿骇然发觉:那满院的劣质脂粉香气,原来是为了遮掩火油的味道。
火光里的沈娇仍然是端坐在梳妆台前,漠然看着赵澜儿仓皇逃离的身影,露出个讥笑,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你知道,林景珩不会原谅你了。”
无论如何,沈娇对林景珩有恩,亦是与他恩爱了三年的夫妻——纵然只是假象。
如今,无依无靠的沈娇却被赵澜儿残忍地放火烧死,这会成为林景珩心中永不消弭的恨。
他们想做一对神仙眷侣,他们想要踩着沈娇这个人继续快活下去,可是沈娇才不让呢。
烈火舔上了沈娇精致的小脸,她却并不觉得很痛,耳膜处一鼓一鼓的,好像听见了林景珩在叫她的名字。
那声音哀婉凄烈,像是失去了伴侣的赤鴻在临死前的悲鸣。
大火燃起不过片刻,那帮下人就将灰头土脸的赵澜儿救了出来,不等有所反应,一身白衣的林景珩便骑马奔来滚落在地,即使被众人死死阻拦着,也发了狂似的要往火场里冲。
向来温润如玉的丞相大人……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