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珠回神,忙随着林氏跪下行礼。方才还热闹的和泉宫此刻鸦雀无声。
霍不啻身着玄色龙纹圆领袍,满脸肃然。他素来不喜宫宴,觉得吵得慌。
他立在门口,无波无澜的目光往人堆里一荡,瞳仁兀地一震。
那一身青绿赩炽,鲜艳明朗如甜杏般的小娘子正是薛宝珠。
霍不啻眼眸微眯,眉头紧锁:她怎会在这?难不成她昨夜说的很重要的地方便是这宫宴?
周全见主子迟迟未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惊:“皇上这……”
霍不啻抬手示意周全闭嘴。
薛宝珠垂着头不敢乱看,她从未跪过这样久,膝盖处有阵阵酸疼之感。
霍不啻见此,沉步向前走去,只是行至薛宝珠身旁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薛宝珠看着那绣着祥云暗纹的衣摆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心兀地提到嗓子眼。
听闻当今圣上是个暴君,死在他手里的文武官员数以千计。就连诏狱里那些骇人听闻的刑法也泰半是他想出来的,总之被他盯上没有好下场。
不过好在他只是停了片刻便远去,但这片刻也足够让薛宝珠胆战心惊了。
霍不啻落座,微侧着身子,如坐针毡:“平身,坐罢。”
“谢圣上隆恩。”
薛宝珠不禁一愣: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正愣神时,林氏悄悄扶了她一把:“快起来。”
一旁的姜锦月瞧着薛宝珠茫然无措的模样不禁掩唇轻笑:到底是外头商户人家养大的没见过世面,这便吓得腿脚发软了。
薛宝珠微垂着头,她实在觉得那道声音耳熟,只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那是个暴君,她又不敢一探究竟。
忽然,有股咸鲜焦香的味道传来,薛宝珠不禁抬了抬眼。
只见有二三十名娇美宫娥捧着红漆托盘鱼贯而入。待到薛宝珠面前时她才看清是云腿月饼。
酥皮被烤得油亮,细闻还有些微的碳火烟味,许是刚刚才出炉的,正是滋味最好的时候!
这时若是能一口咬下去,想必那火腿馅定是滋滋冒油,肉香丰腴。
上方殿阶龙椅之上坐着的霍不啻低眸看向那个盯着云腿月饼的小娘子,眉头不觉拧紧。
自从他在国公府见到她后便没有令人再查,他见她穿着简单,夜里还守着小厨房便认定她是新进府的厨娘,如今看来好似不是这样。
霍不啻抬眸看向周全,周全会意,立刻着人去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他也好奇得很,一个商户家的女娘怎么就出现在宫宴上了!还坐在宁国公夫人林氏的身边,瞧样子客气中透着亲密。
周全盯了半晌,恍然发觉那薛小娘子与宁国公夫人好似有些相像。
霍不啻怕被薛宝珠认出,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朕还有折子要批,诸位随意。”
话毕,众人又哗啦哗啦地下跪恭送。
薛宝珠嗅着那云腿月饼的香气,肚子很是不争气地咕噜两声。
那黑色衣摆十分凑巧地停在她跟前,薛宝珠后背一僵,忽地闻得一声轻嗤,听起来貌似心情很是愉悦。
薛宝珠尴尬得很,脚趾都不禁蜷缩起来。
霍不啻忍俊不禁,怕吓着了她快步离开。
那抹玄色飘然远去,薛宝珠这才松了口气。
那位阴晴不定的暴君走后,寂静无声的和泉宫立时又变得热闹起来。
薛宝珠望着宫门口,定定地盯着那抹黑影:这背影好似也有些眼熟……
她怎么会见过圣上?
薛宝珠摇摇头,她以往帮衬着家中食肆,天南海北的食客见了不少,这其中有与圣上声音体态相似的也不足为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
林氏看向身侧若有所思的宝珠轻轻一叹:到底是商户长大的没见过世面,定是被圣上吓傻了……
姜锦月忍着笑,递给薛宝珠一碗七宝擂茶,挤出几分关切的样子:“姐姐早晨想必也没吃什么,快填填肚子。”
“谢谢妹妹。”薛宝珠正觉着饿,伸手接过对她弯弯眼睛,腮边一对酒窝盛了蜜似的。
姜锦月看着她格外真诚的笑脸,只觉得自己的硬拳头好似打在了棉花上,颇为无力,难受得紧。
那边霍不啻离开和泉宫后就去了不远处的太宸殿。
和泉宫未设顶盖,在太宸殿二楼处恰好能瞧见薛宝珠。
霍不啻望着那个穿得青葱鲜活的小女娘,觉着手中的茶都较以往香醇了许多。
周全在一旁瞧着,心里直乐呵。
霍不啻正看着薛宝珠捧着碗七宝擂茶喝得正香。
旁人都在满场交际忙得不亦乐乎,唯有她只惦记着桌上的吃食。那双灵动的杏眼看看蝴蝶酥、看看云腿月饼,却是没敢动。
这样的小娘子好似有些……可爱?
霍不啻微怔,立时将目光收回。
恰巧周全派去打探的小太监回来,躬身禀告:“启禀皇上,那位小娘子名唤薛宝珠,是宁国公府姜家收养的义女。说是以往在寺庙中为姜家祈福不曾露面,近几日才接回。”
霍不啻挑眉,觉得有些可笑。在市井食肆中肆意生长的商户女娘几时去过寺庙?这些年来,他可从未听说过宁国公府有什么养女。那薛宝珠八成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思及此处,又抬眸望过去。薛宝珠与宁国公夫人坐在一处,这么瞧着,模样确有几分相似。
那小太监觑着皇上的脸色,思索一番又道:“宁国公养女回府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宁国公夫人在当年逃难匆忙慌乱之时抱错了女儿,如今的宁国公府千金姜锦月不是宁国公亲女,那位薛娘子才是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小的进宫前有个哥哥,如今在国公府当差有些体面。据他说,那传言八九不离十。”
周全听了也是啧啧称奇:“假若薛小娘子当真是国公府的真千金,如今这假称其为养女的安排岂不是委屈了她?他们竟也舍得?”
霍不啻眸光渐深,姜承重利寡情,为了保全姜锦月,做出这种抉择来也不足为奇。
他再望向薛宝珠,看着那个正弯着眼睛笑得明媚的小娘子,心里陡然一软。
这样好心暖意的人受了这么多委屈,竟还能每日笑呵呵的。
周全扫了眼霍不啻变得温和的眼光,琢磨着没准将来后宫有人了。
那边宫宴之上,林氏带着薛宝珠与相识的夫人们交谈,姜锦月倍觉冷落。
“这位是景阳侯夫人,左边藕色衣裙的是她的长女齐玉矜,右侧湖绿色衣衫的是她的侄女乔菀曦。她二人皆比你大几个月,应唤做姐姐。”林氏笑吟吟地向薛宝珠介绍一番。
薛宝珠颔首行礼:“侯夫人、齐姐姐、乔姐姐。”
景阳侯夫人噙着笑,褪下手上的金镶玉臂钏给薛宝珠做见面礼,顺带指指自己的女儿侄女:“宝珠你刚回来,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们,只管将她们当做自家姐妹。”
薛宝珠道了谢,生平第一次觉着笑是如此累人的事。
齐玉矜与乔菀曦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翻了个白眼:谁与你是自家姐妹?
她二人心疼地看向一旁闷闷不乐神色哀戚的姜锦月,愈发讨厌这个突然冒出来抢人爹娘的薛宝珠。
“陪咱们这些长辈定然十分无趣,叫孩子们自去玩吧。”侯夫人拉着林氏的手笑道。
林氏担忧地看了眼薛宝珠,正犹豫时齐玉矜与乔菀曦亲亲热热地挽着薛宝珠道:“夫人放心,我们定会好好照顾宝珠妹妹。”
说罢就将人拉远。
薛宝珠不喜被人这般扯着,皱眉挣脱。
姜锦月也跟上来,帮着薛宝珠理理衣袖:“姐姐如今可是娘亲的眼珠子,连我都要靠边站呢。”
齐玉矜乔菀曦两人认定了姜锦月定是受足了委屈。
乔菀曦缓缓一笑,瞥了眼薛宝珠道:“月儿妹妹说什么昏话,你娘亲可是最疼你的,满京都谁不羡慕你?”
齐玉矜也道:“你到底是亲生的,养女如何越得过你去?”
薛宝珠嗅着远处飘来的肘子香气出神,半点没注意乔、齐两人在说什么。
香味离得近了,她也闻得更清楚些,默默在心中揣度着那肘子用的什么香料能如此香醇。
姜锦月被她二人说得心里十分舒坦,想想也是,娘亲是最疼她的。为了不让她伤心,亲生女儿都只宣称为养女,名分地位都在她手上紧紧握着,薛宝珠可什么都没有。
她心中得意,迫不及待去看薛宝珠晦暗伤心的神情,却不料一转头就见薛宝珠双目放空,压根就没在意她们的话。
“你便是姜家的养女薛宝珠?”
薛宝珠回过神来,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面若冠玉,温和谦谦,一身牙白色衣袍衬的他清润如泉水,格外出众惹眼。
容貌气质都是上等,但却不如阿弃,可以说是相差甚远。阿弃当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薛宝珠默默在心里比较了一番,略微点头:“我是薛宝珠。”
温珩打量了薛宝珠两眼,他听说姜家忽然多了个养女,本以为会是畏畏缩缩的小户女作态,却没想到这般落落大方。生得还这样貌美,整个宫宴上的女眷都被她比了下去。
不过美又无用,她在乡野寺庙长大,想必性子粗俗得很,同月儿这般千金闺秀相去甚远。
这几日月儿与他哭诉在家中受了许多委屈,薛宝珠处处同争她抢,原本疼爱她的爹爹娘亲都偏心薛宝珠。月儿说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她怕薛宝珠会同她抢亲事。若是再失去了他,她也不想活了。
真是荒唐,堂堂宁国公府竟为了一个养女如此苛待亲生的,不知月儿背地里受了多少苦。若他再不替她撑腰,月儿定会被这鸠占鹊巢的养女欺负到死!
温珩如此想着,看向薛宝珠的目光也凌厉了些:“我劝你收起那些可笑的小心思,不会娶你这种空有美貌的草包,我的妻只能是月儿,你休要痴心妄想。”
薛宝珠听了不禁一愣: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
姜锦月闻言心中爽快,但仍是摆出一副无辜模样:“珩哥哥……”
温珩垂眸看向她,眼中都是关切:“月儿你莫要为她说好话,你这样软性善良要如何是好?”
薛宝珠仔细打量了他许久,缓缓开口:“西市清水巷有家医馆,坐堂的老大夫姓吴,如今太医院的院判还是他的徒弟。”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温珩很是不耐烦。
“想让温公子去治治癔症。”薛宝珠不咸不淡,若不是这温珩来打岔,她就能琢磨出那卤肘子的配方了!
薛宝珠实在懒得再同他们说话,抬步便要离开。刚走了没几步,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扬着笑回眸,脆生生地道:“对了,提我名字可免诊费,公子不妨也带上家人一同去看看。”
“你!”温珩气得脸色铁青,温润如玉的面容近乎碎裂。这不是明晃晃地骂他全家都有病?
果真是泼妇作风!与知书识礼的月儿相差甚远、甚远!
姜锦月三人惊得目瞪口呆。
“嗤……”霍不啻在远方瞧着,笑意融融。
牙尖嘴利,甚是可爱。
然而笑意转瞬即逝,想到她平时也是这般被欺负,心渐渐沉下。
霍不啻阴着脸:“那粉的绿的是哪家的?”
方才她二人挤兑薛宝珠时,她一句话未说,想必是被欺负得狠了。
他每日白吃白喝的,也该为人撑撑腰。
周全知晓圣上能看懂唇语,瞧见薛宝珠受委屈,想必现下心疼得紧:“粉的是景阳侯府嫡长女,绿的是侯夫人娘家侄女。那位公子想必您认得,是温家的温珩。”
他说着叹口气:“薛小娘子也是命苦,如今身份不明,平白受了许多委屈。若是当初没有抱错,她必定是被养得金尊玉贵,那门让人艳羡的亲事也是她的,真是可惜……”
“可惜?”霍不啻冷哼,“凭他也配?”
周全自知失言,连声附和:“是是是,那温珩不过是个酸腐书生,怎能配得上薛娘子?”
霍不啻脸色阴沉:“寻个由头,惩治一番。”
“是。”周全低头,立马安排人去办。
霍不啻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身板挺得笔直,光是立在那都尤为鲜活生动的女娘。
许是觉得委屈,正难过罢……
正觉得她可怜,转眼便瞧见她拿起块雪糕研究。
霍不啻:……当真是没心没肺。
薛宝珠捏了捏洁白如雪的雪糕,糯米的清香味很是诱人。丝毫没注意有个英气十足的女娘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陵阳公主到!”
有声传来,众人皆起身行礼。
“免礼罢。”
一道中气十足的苍老女声响起,薛宝珠才随着众人起身。
她以往在市井中听说了许多关于这位陵阳公主的传言,没想到今日竟见着了。
陵阳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姑祖母,不爱红装爱武装,手下有三五千娘子军。当年宫变,便是她率娘子军杀进宫闱,护住了先帝。
这般传奇人物,薛宝珠很是敬佩忍不住抬眸望了一眼。
公主已年迈,发边有些许银丝,但仍是目光矍铄,满身威仪。
陵阳公主霍程坐在上座,略掀掀眼皮往下扫了一眼,一屋子莺莺燕燕,或娇柔、或婉约。
兀的,她瞥见角落立着个生面孔,那小娘子挺直也腰杆,像韭菜花似的生机勃勃。
霍程多看了两眼,收回目光进入正题。今日说是宫宴,实则是为给世家贵族互相相看。既要相看,自然要让各位闺秀们露露脸。
琴棋书画皆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她思来想去还是择了茶艺一道,能做得好茶的想必是静得下心、性子沉稳之人。
等会女娘们露了脸,郎君们也得上场比试比试,没得只有让男方挑女方的道理,也该让女孩儿们挑挑他们!
“开始罢。”霍程一抬手,“谁先来?”
薛宝珠面露疑惑,正茫然时身旁有个声音传来:“是要考茶艺。”
她转头,见是个眉目英气的小娘子。未盘发髻,只将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窄袖短打,很是清爽。
“为何要考茶艺?”
“自然是相看。”那女娘轻哼一声,“春日里,猫狗都叫春了,人自然也要配上。他们巴巴地求到我祖母面前,这才有了这场宫宴。”
“祖母?”薛宝珠一愣,还未来得及问她是否就是陵阳公主的孙女长平郡主,忽觉得腰上传来一股力道,整个人骤然被推了出去。手上的雪糕在地上滚了两圈变得黢黑。
周围人见了皆嘲笑出声:
“果真是乡野长大,怕是没见过雪糕。”
“啧啧,她哪里会做茶,怕是只会倒上水,胡乱将茶叶扔进去罢了。”
“错了,估摸她连茶都没喝过。”
“若说做茶,还要看姜锦月,那才赏心悦目。”
……
姜锦月心中暗笑:就由你来为我抛砖引玉吧!
林氏揪着帕子,脸色骤然阴沉:国公府的脸面都要被丢尽了,当初倒不如不带上她了!
霍程见是那个“韭菜花”,伸手一指:“那便你先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猪猪委屈脸:一样没吃着,还得干活,嘤嘤嘤QAQ
宋朝时候,雪糕其实就是米糕,掰碎了用水化开还能当浆糊贴贴窗花,好吃又好用(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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