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凌原本还在惊讶。
殿下甚为爱重自己的相貌不假,但据以往的经验,只有坐在铜镜前端详已久时,殿下才会有感而发,冷不丁地冒出赞扬自己容貌的话,从不会如今日这般无缘无故地感慨。
念头还没落定,又听到太子的另外一句话,冬凌霎时间醍醐灌顶:
殿下出门到现在只是去了一趟膳厅,话中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谨慎起见,冬凌还是试探着问:“殿下是说……小郡主?”
太子脑海中仍萦绕着方才在膳厅的种种,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冬凌暗忖:果不其然。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冬凌抬眼看着殿下好整以的姿态,不免在心中暗叹一声。
殿下心思如海,过往十数年,始终都对自己的私事三缄其口。
但到了南境,尤其是住到南境王府以来,过往的成规惯例全然被打破,不仅放任他去探听,甚至心血来潮时还会主动相告。
放在旁的主仆身上,这无疑代表着主子的信任,下属听到定然倍感自豪。
然而在殿下这里,从来没有不需要代价的消息。不知道则已,一旦知道,就意味着必然要为这桩事出谋划策。哪怕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总之逃脱不掉。
倘若是朝堂政务,是他为殿下分忧的职责所在,自然无有不应。
偏偏是他也不甚熟悉的感情之事。
他不清楚殿下同小郡主之间的详细过往,更拿捏不准殿下对小郡主的态度。两眼一抹黑的情形下,尤觉棘手。
偏巧阳起因为三月廿日的冒失被殿下赶去别院。如今殿下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伺候,他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这一瞬间,冬凌开始羡慕起在别院一无所知的阳起。
冬凌揣好翻涌的心绪,稳住声音,看向神情变幻莫定的太子,尽职尽责地打听:“小郡主是轻信了何人?可用属下去查一查那人的背景?”
“轻信了三月廿日在破庙偶然遇见的那位公子。”太子轻叹一声,目露愁绪。
三月廿日。
冬凌一愣,那不就是——
太子指指自己,点头道:“是孤。”
冬凌:“……”
冬凌失语已极:难怪殿下一进门就开始感慨自己的魅力。
念头一转,又着实不明白这桩事为何让殿下满面愁容。
冬凌由衷道:“小郡主愿意相信殿下,不是好事吗?”
太子声音沉重:“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孤。”
说完一顿,又将晚膳时的情形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他。
冬凌了然:小郡主不知道那个人是殿下,却对甚至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神秘公子信任有加,在殿下心中,这和小郡主轻信了陌生人没有两样。
但是——
何至于此啊!
冬凌大为不解。
旁人不知道便也作罢,殿下明明知道小郡主念念不忘的神秘公子就是自己,又何须为着此事耿耿于怀?
冬凌猜不透太子的用意,也不纠结,只朝他确认起另一桩事:“殿下是不希望小郡主知道那日在破庙的人就是您?”
太子“嗯”了声。
冬凌记下此事,顺势说了句:“其实让小郡主知道也无妨。”
太子抬眼望过去,示意他说下去。
冬凌理了理思绪,条分缕析地解释:“一则您当时隐瞒身份是摸不清南境王府的底细。如今大患已除,小郡主又是分外知礼的人,就算叫她知道了殿下提前抵达,也不会妨碍大局。二则——”
顿了顿,冬凌认真续道,“二则殿下正到了择选太子妃的年岁。这两年您因为此事与圣上僵持不下,此番回京,不论您愿意与否,迎娶太子妃的事都必然要提上日程。您同小郡主之间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小郡主又并非对您无意。不论是从情感,还是从家世,这桩姻亲都称得上天赐良缘。您大可以趁此机会同小郡主好生培养感情,然后奏请圣上赐婚。如此一来,回京之后也不必再因为成亲之事头疼。”
还有一些话冬凌没有诉之于口。
但二人都心照不宣。
太子虽然是命定的储君,但当今朝上并非只有他一个皇子。
太子之位被人虎视眈眈,所以太子妃的人选就必须慎之又慎。原本这桩事早就该提上日程,偏偏殿下于此事上兴致缺缺,一直拖延到如今。
盛京贵女入不了他的眼,难得有一位殿下不排斥的女子,当然要及早抓住。
殿下对小郡主尤为珍视,先前摸不清小郡主的心意,他不敢轻易提及。如今小郡主既然有意,可谓是天赐良机,怎能轻易错过?
南境王平南越有功,这些年来,虽然不掌军权,但在百姓间的威望仍然不减当年。
小郡主身为南境王唯一的女儿,娶了她,就意味着将南境尽收囊中。
利益不可谓不大。
既能获利,又能解决终身大事,如此一箭双雕的美事,岂能轻言放过?
太子沉默下来。
屋中的原本还算轻快的氛围陡然一变,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心跳声都清晰分明。
冬凌泰然自若地静待着。
牵扯到终身大事,殿下需要时间认真考虑,这并不奇怪。
况且,以殿下的睿智,定然能看出娶小郡主背后的无穷利益,不论思索多长时间,他都绝不会放弃这桩有利可图的婚事。
冬凌十分肯定。
夜风似起,门窗被风吹着,发出窸窣的嘎吱声。
房间内,燃烧正旺的烛火无声跳跃着。
不知过了多时,太子终于缓缓出声:“她值得最好的夫家。”
成了。
冬凌心中一喜,天底下哪还有比皇室更尊贵的夫家?
笑容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
就听太子缓声续道:“东宫不是个好去处。”
“?”
冬凌神情一僵,失声道:“殿下?!”
太子微垂着眼,神情半藏在夜色里,晦暗不明,令人轻易不能分辨。
他抬抬手,制止冬凌的劝慰。
良久,慢慢道:“叔伯多年爱护,佑她无忧无虑地长至如今。孤不能、也不会带她卷入世俗的是是非非。盛京的尔虞我诈,不适合她。”
冬凌望着太子无波无澜的神情,欲言又止:“……若是如此,殿下日后朝夕相对的太子妃,恐不能如小郡主一般合您的心意。”
“人生在世,有得到,就必然有舍弃。”
太子一字一顿地道,“这个道理,孤很早就明白了。”
冬凌哑口无言。
另一边。
洛之蘅主仆三人也在讨论同一桩事。
她膳后沐身完毕,半雪和平夏各自拿着绸巾替她绞干湿发。
洛之蘅的头发稠密,因为被水浸润,湿漉漉地搭在背后,服帖地垂至腰间。
长发绞干要费些时候,三人各自忙碌着,洛之蘅随口就说起了晚膳时发生的事。
平夏心里还念着郡主下午时怅然不已的模样,面上愁容未散。
彼时半雪没在洛之蘅身边伺候,不知道详情。
听得津津有味之余,好奇问道:“那郡主可试探出结果了?崔公子是那日在破庙的神秘公子吗?”
洛之蘅摇头:“不是他。”
半雪轻吁口气,满脸庆幸。
三人都在铜镜前,洛之蘅目光平直,轻而易举地从铜镜中捕捉到半雪瞬间松了口气的神情,颇觉好笑道:“崔公子不是他,你怎的如此高兴?”
半雪理所当然地道:“崔公子是王爷的贵客,郡主本就对他礼敬有加,倘若他是您心心念念的那位妙音公子,依您的性格,定然对他愈发宽容。崔公子性情好倒也罢了,偏偏他难应付得紧。万一您一时不慎,被他的声音蛊惑以至卸了心防,很容易吃亏的。王爷就是您的前车之鉴!”
半雪说着,神情愈发警惕,生怕洛之蘅在太子面前栽跟头。
“哪有那么夸张。”洛之蘅不以为意地笑笑,想了想,还是决定替太子美言一二,“崔公子……还算是好说话。我请他帮忙去找那位公子,他答应得很痛快。”
半雪义正言辞道:“答应得痛快有什么用,动动嘴的功夫而已,得真正用心帮您寻人才做数!”
洛之蘅:“……”
倒也是。
平夏一点儿也不似半雪乐观,忧心忡忡地问:“郡主当真对那位神秘公子有意?”
“半真半假罢了。”洛之蘅漫不经心地道,“喜欢他的声音是真,至于人,也不一定非得要见。”
平夏终于松口气,幸好郡主不是当真心仪那位公子。
不然单凭着郡主模糊的记忆去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万一找不到,郡主又免不了失望。
如今这样正好。
半雪没有想得那么深远,听见洛之蘅的话,好奇问:“郡主既然不一定非得见到那位公子,何必要请崔公子帮您寻人?”
“我总要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洛之蘅高深莫测地道。
半雪愈发困惑:“奴婢不懂。”
平夏在一旁笑着解释:“听说崔公子还未娶亲。”
半雪眨眨眼,似乎摸着些头绪。
洛之蘅莞尔,耐心解释道:“崔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王府。我既答应阿爹会好生待客,自然不能言而无信。但朝夕相对难免有隐患,我提前暗示他自己已有心仪之人,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洛之蘅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
她父母容色皆出众,因而有幸得了一幅好相貌。虽然没有南境百姓口口相传得那般夸张,在同龄人中也从不逊色。
这两日同太子相处下来,她虽不能摸准太子的心思,却也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太子并非逆来顺受之人。
是以阿爹先前所说的“太子家中之人已经在给他相看妻子”的话便有待商榷。
若是她没有走眼,依照太子的性情,倘若家中之人为他择选的太子妃不合心意,他定然会想尽办法推脱。
如此一来,尚无婚约在身,又整日同太子朝夕相处的她便无法如阿爹以为的那般高枕无忧。
她对皇室毫无兴趣。
必须要保证自己婚事的绝对自主。
所幸太子在男女之事上还算守礼。
暗示他自己已然心有所属,虽然做不到十足把握,却也大差不离。
太子明察秋毫,不好糊弄。这是她思前想后,唯一能起到一时之效的办法了。
毕竟她确然对那位公子的声音心驰神往,不算说谎,也就不怕太子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不妥。
半雪恍然大悟,却没生出多少担忧。
她不以为意地道:“崔公子不过是王爷至交好友家的小辈,又不是皇子龙孙,郡主若是不愿意嫁,左右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儿,何至于让您如此费心安排。”
“……”
洛之蘅轻轻笑了下,没再说话。
一夜好眠。
翌日洛之蘅早早起身,用过早膳之后,再度和太子一道出门。
昨日的前车之鉴尚还历历在目,洛之蘅果断弃下帏帽,改戴面纱出门。
散在人群中暗中保护的府卫经过半天的磨砺,已然驾轻就熟,一得到命令,便各自混在人群中,服饰举止都极为到位,看不出分毫伪装的痕迹。
一行人径直前往玉翠庄。
玉翠庄专做饰品,大大小小的精心陈列着。
各色饰品琳琅满目,金银饰品交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掌柜的深谙顾客心意,并未刻意给饰品划分区域。
陈列着男子冠饰的周边,亦摆放着花样繁多的簪钗。
喜爱钗环脂粉是女子的天性,洛之蘅亦不能免俗。
起先她尚能专注地陪着太子闲逛,不多时,便被簪钗吸引,脚步不自觉地就走向做工精致的饰品。
等太子意识到身边之人已经沉默许久,下意识抬头望时,洛之蘅已经在女子的饰品前徘徊良久。
太子:“……”
太子定睛看了片刻:
洛之蘅手中正拿着两支步摇认真对比,店中的侍人凑在她身边,热情洋溢地推荐着。
玉翠庄的侍人皆是口舌伶俐之人担任,又深谙饰品特色,言辞悦耳,很是讨人喜欢。
洛之蘅在对方的讲述下似是有些迟疑不决,想了想,又示意侍人取来铜镜,由平夏帮着她簪上发髻调试。
她试戴得专注,全然没有留意到在她身上停留已久的目光。
好似这个时候她才会难得露出女儿家的愁绪,眉目颦蹙间,远远比不动声色的淡然看上去生动。
太子无意识地牵了牵唇角,敛回视线,继续在形色各异的冠饰面前徘徊。
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招招手,示意冬凌近前来。
冬凌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一见他抬手,立时抬步走近:“公子有何吩咐?”
太子想了想,偏偏头,以手掩唇,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即直回身子,漫不经心地问:“明白了吗?”
冬凌心领神会地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说完,揣着手脚步匆匆地离开。
洛之蘅在两支步摇间摇摆不定,她双手各执一支,反反复复地对比。
一支是蝶戏牡丹的样式,另一支簪尾嵌了朵垂丝海棠。
玉翠庄能在南境声名鹊起,深受追捧,其饰品的做工自是不必多提。不止样式新颖,就连细小的花蕊处都打磨得栩栩如生,足以见工艺之精巧。
正犹豫不决之时,耳边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两支步摇而已,若是喜欢,全部买下就是,何必如此犹豫。”
洛之蘅循声觑他一眼,随即敛回视线,苦恼不已地比对着两支步摇,长吁短叹地道:“你不懂。”
“?”
太子轻呵一声,面露不屑,张口就要反驳。
一旁的侍人掩唇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姑娘考虑这般久,是拿不准该用哪支步摇配她今日的衣裙。”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