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洛之蘅。
洛之蘅唇边依旧挂着合宜的浅笑,镇定自若。
一心二用的冬凌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不忍去关注接下来的场面。
殿下从小就颇有主见,平生最忌讳旁人对他的事情横加干涉,就连圣上都不例外。
小郡主不打一声招呼就给殿下安排了新的侍从,虽说是权宜之计,到底也犯了殿下的忌讳,少不得要招致殿下不悦。
更遑论,殿下本就想着要伺机摆脱南境王府的府卫去办事,但洛南形影不离地跟着,必然会打乱殿下已有的计划,他岂会高兴?
冬凌内心叹气连连,正为小郡主哀叹着,便听身前的殿下淡淡“嗯”了声。
嗯。
嗯?
冬凌一怔,殿下居然没有发怒,就这么认下了小郡主的安排?
洛之蘅显然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微愣之后,试探着问:“……阿兄这是同意了?”
太子轻轻撇着茶盏中的浮末,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不想我同意?”
说着,他不咸不淡地抬眸觑了眼,似乎有反口的架势。
洛之蘅反应极快,一锤定音道:“多谢阿兄体桖。”
分毫不给他出声的机会。
“急什么?”太子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道,“我没想反悔。”
洛之蘅:“……”
洛之蘅笑意如常。
可冬凌愣是从中看出几分“如果您不是太子,拳头已经落在您身上”的意味。
冬凌:“……”
管家交代完毕,一行人终于启程。
府卫得了洛南的嘱咐,各自敛去周身戾气,先行一步离府,在拥挤的人群中四散开来。
为免引人注目,洛南和冬凌充当车夫。
平夏和半雪陪同洛之蘅坐在车厢内。
太子落后一步,一进车厢,便泰然阖眼,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
众人不约而同的噤声不语。
洛之蘅本就是沉静的性子,鲜少主动挑起话头。
平夏和半雪见状,也颇为识趣地沉默下来,没有扰了对方清梦。
洛之蘅在这样的清净中怡然自得。
马车驶出南境王府门前的大街,一转弯,汇入热闹喧嚣的长街。
街市车水马龙,人流不息。沿街摊贩林立,叫卖声喧嚷嘈杂,高高低低地落在车厢中,不绝于耳。
即便如此,太子仍然姿态如常,好似未闻。
洛之蘅百无聊赖地放空思绪,视线无意识地游移着。
半晌,在相对而坐的太子身上落定。
似乎是不想引人注目,太子今日只穿了件翠色直身,衣服边缘绣有竹叶纹,纹理生动细腻,衬得他气质分外温雅。
马车挪动间,细碎的阳光透过小窗缝隙钻进来,在他面上活泼地跳跃着,像是给他的面庞蒙上层浅浅的金光。
洛之蘅辨不清他的五官,却不期然觉得,即便是没有昨日那般夸张尊贵的装扮,单只是普通衣着,也掩不住他周身矜贵。
从来不是锦绣美玉赋予他尊贵。
他所有的贵气都浸润在骨子里,流露在举手投足间,是任凭旁人如何努力也模仿不来的。
没来由的,洛之蘅想起在破庙中偶然相遇的男子。
若非……
失神间,骏马一声嘶鸣,紧接着,马车猛然停住。
众人的身形随之一晃。
洛之蘅只手扶着车厢壁稳住身形。
身旁的两个侍女忙唤:“郡主——”
洛之蘅微微摇头,抬手制止两人的询问,低声道:“我没事。”
对面的太子也被这一动静惊醒,睁开眼。
洛之蘅坐稳抬眸,正撞上他平静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将将醒转的倦意。
好像他只是单纯地闭上眼,却仍然对身边的种种了如指掌。
洛之蘅心头一颤,莫名生出被人一眼看穿的错觉。
冬凌扬声问:“方才是幼童忽然闯过去,公子和姑娘可还安好,没磕碰着吧?”
太子看了看对面的主仆三人,惜字如金地回道:“没有。”
话音落地,换了个姿势,再度阖眼。
洛之蘅:“……”
洛之蘅随之别开视线,再不敢如之前一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一路无话。
洛南驾车,轻车熟路地在街市中穿行,最终在锦绣阁前停稳。
洛南提醒道:“姑娘,到地方了。”
洛之蘅双手叠放在膝上,稳稳坐着,没动。
太子睁眼略略一扫,率先离开车厢。
不多时,洛之蘅由侍女搀着,小心走下杌凳。
她戴了顶帏帽,薄纱一直垂到腰间,遮住她泰半身形。纱虽轻薄,到底遮挡视线,洛之蘅由侍女扶着,走得分外小心。
太子扫了眼,没出声。
一行人走进锦绣阁,立时有人上前来迎。
洛之蘅不常出府,但每逢裁衣之时,都要将宁川城内精于此道的掌柜请进府中。
她戴了帏帽遮住容颜,依然不妨碍掌柜的根据平夏和半雪猜出来人的身份。
掌柜的是聪明人,瞧见洛之蘅的装束,顿时明白她不想被人认出,于是道:“楼上有雅间,姑娘和这位——”她看着洛之蘅身侧眼生的男子,略一迟疑。
平夏适时道:“这是我们姑娘的表兄。”
掌柜的恍然,笑容满面地续道:“姑娘和公子请移步楼上。”
锦绣阁的名声在宁川城中数一数二。
虽说论时新锦衣,略逊于悦衣坊;论珠翠钗环,又不比玉翠庄精巧;论胭脂水粉,更比不上点妆阁细腻,但胜在门类齐全,花样繁多。
掌柜的边领着众人上楼,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店中的新品。
待步入雅间,笑着问:“姑娘可有看上的?”
她下意识便将郡主的表兄当作陪同之人。
洛之蘅莞尔,轻声道:“我是陪阿兄前来,店中若有新品,掌柜的只管向阿兄介绍便是。”
掌柜的见多识广,错愕之后,从善如流地望向太子,边介绍着店中新品,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情,以便摸清他的喜好。
可惜,从始至终太子都是一副再淡然不过的神情。
掌柜的只好悻悻敛回视线。
及至她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太子云淡风轻地道:“将你说的新品都拿过来瞧瞧。”
掌柜的微笑应“是”,离开雅间去安排。
半柱香过后,端着漆盘的女子鱼贯而入。盘中所置各不相同,不同材质的衣料,做工精巧的发冠和簪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众人眼中。
太子抬眼一一扫过,摆摆手道:“出去吧。”
似乎没有见过连看都不看便赶人走的场面,女子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洛之蘅瞧了眼,委婉道:“阿兄不再看看?”
太子侧眸觑了眼,没说话,却很给面子地起身,徘徊之后,语调平平道:“看完了,出去吧。”
洛之蘅:“……”
洛之蘅爱莫能助。
女子们只好讪讪离开。
等雅间的门关上,太子也没坐回去,居高临下地望向洛之蘅,问:“不走?”
洛之蘅微愣:“阿兄这就要回府?”
太子语气微凉:“这是白日。”
言下之意,不要做梦。
“……”
想也知道,太子的眼神定然更加不善,兴许还带着些微轻讽。
洛之蘅头一遭庆幸自己戴了帏帽,不用直视他的目光。
她定了定神,抬首迟疑问:“那阿兄这是想去……?”
太子定定看了她片刻,声无起伏地道:“方才送来的东西,成衣颜色寻常,绣制的图案丝线粗糙,花样没有新意。累丝发冠的接驳处凹凸不平,手艺平平。”
顿了下,道,“洛之蘅,你想让我用这些粗劣的东西?”
洛之蘅:“……”
洛之蘅试图辩驳:“阿兄——”
“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些吗?”太子不疾不徐地道,“是宁川匠人的手艺如此,还是你在糊弄我?”
隔着轻纱,洛之蘅仍旧能清晰地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衣裙上的目光。
她的衣裙向来是由悦衣坊的老师傅精雕细琢,寸寸打磨出来的。不论是用料还是绣工,都是一流。
显然宁川匠人的手艺不止于此。
锦衣坊作为深受宁川姑娘妇人青睐的铺面,做工手艺当然没有太子说得那般糟糕。但显而易见,这些东西仍旧入不了他的眼。
原想着锦衣坊品目繁多,足以让太子满载而归。
没想到他眼光这般毒辣,一眼便瞧出端倪。
洛之蘅心下微叹,沉默片刻,妥协问他:“旁的铺面大多专精一道,悦衣坊擅制衣,玉翠庄精冠饰,阿兄想去何处?”
“先往悦衣坊。”太子道。
有“先”就跑不了“后”。
洛之蘅打起精神,起身和太子一道朝外走。
四大坊阁皆坐落于这条街上。
因着名声遐迩,此街向来人满为患,驾车甚至不如步行快。
洛之蘅低声向太子解释了番,打算直接带着他徒步到悦衣坊。
太子无可无不可,颔首应了。
两人并肩踏出锦绣阁。
将走两步路,似乎想起什么,太子侧眸看了眼洛之蘅,淡淡道:“你等我片刻。”
不等洛之蘅反应,便带着冬凌折返回锦绣坊。
洛之蘅不明就里,也没追问,避开越发灼热的艳阳躲到阴影里,和平夏半雪一道等他回来。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人便从锦绣坊中出来。
太子手中依然空空如也,负手朝她走来。落后一步的冬凌执着一个锦盒,锦盒上绣着锦绣坊的纹样。
洛之蘅兴趣寥寥,略略看了眼便移开视线,带着太子往悦衣坊走去。
长街上人潮拥挤。
原本不觉得,一汇入人流,洛之蘅才后知后觉到意识到帏帽碍事。
帏帽被固定在发髻上,为免走动间被旁人不小心碰撞,只能分外注意,以免碰歪了帏帽,又连带着弄乱了发髻,以致不雅。
顾得上头顶的帏帽,难免手忙脚乱,疏忽了脚下的路。
洛之蘅一时不防,被脚下的横木绊住,仓促躲避间,又不慎踩到及足的裙摆,身形彻底摇晃起来,失控朝着地面直摔下去。
平夏和半雪眼明手快地伸手去抓,一人扑了空,另一人勉强抓到衣袖,却无济于事。
洛南被人挡在三步开外,更是没办法及时去救。
千钧一发之际。
洛之蘅就要紧紧闭上眼,抵御无可避免的痛楚之时,视线中忽然闯进一抹翠色的残影,紧接着,腰间倏地被手臂圈住。
下坠的姿态被人生生制止。
洛之蘅双脚离地,身上倏忽一轻,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然松开了手臂。
——正好提着她越过横木。
“……”洛之蘅心有余悸地低声道谢,“多谢阿兄相救。”
太子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朝着冬凌伸手,接过锦盒后递给洛之蘅。
洛之蘅微怔,下意识抬头望向他:“这是……”
“自己打开看。”太子握着锦盒又朝她递了递。
洛之蘅迟疑着接过。
锦盒内是折叠整齐的月白轻纱,她取出展开,轻纱洁净如新,纱面素净,只在不打眼的角落处绣了朵花瓣舒展的芙蓉图样,用浅色的丝线绣就,若非细看,几乎要与轻纱融为一体。
很有巧思。
——又恰与她的衣裙相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贴心雀。
是这样的,一不留神就到周三了,所以今天是勤奋小楼,这是【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