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光总是来得稍晚,故而当报晓的鼓声次第响起时,掌印府里除了早起做准备的仆婢外,还有一名女子也已恭候多时。
掌印府的竹林里,王振一身绛紫色云纹长衫,手持一柄长刀于竹林中轻跃翻转,气势如虹,剑气荡开瞬间,震落竹叶上积压的皑皑白雪,独留一朵不知何处飘来的梅花颤巍巍地挂在竹叶之上。
“掌印大人。”
清脆婉转的女嗓音传入耳中,王振一个利落转身收了招式,抬眼看向静立在旁的清丽女子。
王振举步行至那朵梅花前,漫不经心道:“六更天了?”
提问之后,他面带温柔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将那朵梅花捏起,放入掌心。
这时节,盛开的便只有梅花,不知是哪位女婢采花时不小心遗落的。
霍胭脂垂首快步走到王振跟前,将干净的方巾双手奉上,回应道:“回掌印大人的话,今日的晨鼓敲得稍微早了些,早了半盏茶时间。”
“是嘛。”王振一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梅花,另一手接过方巾擦干脸上的汗水,散漫的神色渐拢,“算一算日子,少游离开京师已一年有余了,也是时候让人回来。”
话到此处,他转头对霍胭脂柔声一笑:“我记得你的夫君在南陵城,让你休个假回去瞧瞧吧,顺便将少游带回来。”
霍胭脂并未抬起垂着的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回掌印大人的话,冯指挥使已辞官回故里,属下只怕请不动人。”
王振将方巾丢到一旁,似有深意地询问:“胭脂,你可知少游娶的妻子是何人?”
霍胭脂抬眸,困惑地看向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不知他在试探,还是在单纯地询问。
“是你夫君的胞妹姜云初。”话到此处,王振目光微沉,“如今少游见了你,也要尊称你一声嫂嫂,若你没能耐将人请回来,恐怕你们这一家子就遭殃了。”
霍胭脂睫毛轻颤,十分清楚这是威胁。
只是,她依旧固执道:“掌印大人,实不相瞒,我与姜雨霖早已和离。我去做这事,只怕会适得其反,还请掌印大人另派他人。”
王振细细端详掌心的梅花,忽地收紧五指,用力一握,再摊开手时,花已不在,只有几片残破花瓣随风飘落。
“这里是竹林,要花何用?”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拍了拍霍胭脂的头顶,眼底却没有笑意,“叫你办事就好好办,不能替我办事的人,是没资格活着的。”
霍胭脂吓了一跳,赶紧弯腰应声:“是。”
王振满意地收回尖锐的目光,抬脚返回住处墨香居。
南陵城江府内,因江骜昏迷不醒多日,全府上下愁云惨淡。
经江夫人三翻四次的催请,姜云初偕同冯观前来探视江骜。
路吟霜瞧见姜云初,气得脸色煞白,张开双臂挡在房门前,戟指怒目:“姜云初,你还有脸来见风眠哥哥,若不是你,我的风眠哥哥怎么会这样?你这个扫把星,赶紧给我滚!”
昨□□问玉芙蓉,方知玉芙蓉是襄王府的人。
前段时日,传出襄王朱瞻墡[shàn ]欲行谋反之事,虽无确凿证据,但谣言四起,襄王迟迟不表态,触怒了当今圣上,因此被幽禁在襄阳,听候发落。
玉芙蓉振振有词地表示,襄王并无谋反之心,是司礼监掌印王振联合路贵妃构陷襄王。当时人在长沙府都的襄王上奏朝廷表忠心,无奈奏章皆被王振拦下。眼见襄王性命垂危,她与母亲冒死逃出,受命前来寻找襄王遗落在南陵城的血脉云罗郡主。如今只有云罗郡主,方能面圣,替襄王伸冤。
那日之所以教唆绿芜跳楼自杀,只是为了让路贵妃的胞妹路吟霜婚烟不幸,以达到报复路贵妃的目的。
冯观得知这一切,出于自己的立场,本想命甘十九悄然做掉玉芙蓉,不让她再生事端。
可下一刻,玉芙蓉激动地告知,她要寻找的云罗郡主是姜家女儿姜云初,是他的结发妻子。她心无防备地请求他助他们救襄王,一起对抗王振与路贵妃的势力。
冯观大为震惊,在杀掉玉芙蓉这事上犹豫不决。
众人只知他与路家大少爷交好,却不知,他与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王振是同门师兄,情同手足,且,他一直为王振办事。
姜云初勾唇笑了笑,一把将人推到一旁,径自入内,寻了个桌子坐下,淡然道:“若你不踢那一脚,你的风眠哥哥会这样躺着?你说,他醒来后,怪你还是怪我呢?”
“你——”路吟霜气不过,跑过来欲想对姜云初动手。
“你们在做什么?”江老爷忽然出现在门口,语气冰冷,眼里满是厌色。
江骜之事,令他烦躁极了。
姜云初知晓江老爷一向喜欢自己,暗自捏了一把手臂,故意一瘸一拐地跑到江老爷面前,委屈兮兮地哭诉:“江伯伯,我是来帮忙唤醒风眠哥哥的,可吟霜领着下人欺负我,不让我见风眠哥哥,还打我,还骂我,你看!”
说着,挽起袖子,向江老爷展示手臂上的淤青,垂眉哭得梨花带雨。
为防被识破,姜云初扑到冯观怀里抽泣。
冯观曾经位极人臣,见过形形色色之人,自然瞧出她在演戏。
明明清楚这是她自我保护的小伎俩,心口却发疼。
他喜欢她勾着自己时明艳动人的模样。
正难受着,怀中的小娘子冲他眨了眨眼。
他接受暗示,表面装模作样崩着脸,在垂眉凝着怀里人时,眼眉带笑。
我家娘子真可爱!
江老爷气上心头,并未察觉这些细微举动。
路吟霜一脚将他儿子踹下台阶,人至今昏迷不醒,如今又这般对待前来救儿子的姜云初,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怀疑这女人想弄死儿子。
他没好气地怒斥路吟霜:“你去跪佛堂,给我好好反省!”
路吟霜不服气,狠狠地跺了一脚:“公爹,姜云初是装的,你不要信她。”
江夫人上前扶着儿媳的肩,帮腔道:“老爷,路家是南陵第一权贵,大户人家的女儿教养好得很,不会做出此等泼妇行为的!”
言外之意,显然暗指出身寒门的姜云初教养不好,定是栽赃。
江老爷不接话,似乎默认言之有理。
姜云初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脸忧伤:“既然诸位不信,那就告辞了。”
反正她来过,仁至义尽了。
雨,忽地骤然而下,姜云初任由冯观扶着肩,掩面往门口行走,在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隐约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呼唤。
“娘子……娘子……”
江骜居然在此刻醒了?
脚上的动作停顿,姜云初忍不住回头,并未察觉冯观眼里的不快。
“眠儿!眠儿你醒啦!”江夫人欣喜若狂,激动奔至床榻前。
“相公!”路吟霜守得云开见月明,紧抓着江骜的手,喜极而泣。
江老爷暗自松了口气,缓缓走到床榻前,冷着脸训斥:“混账东西,醒过来了就好好做人,以后别再给我添麻烦!”
一家人其乐融融,一扫从前的忧愁,似乎没她姜云初什么事。
冯观伸手遮挡姜云初眼眸,低声道:“我们走吧。”
姜云初并未察觉这男人的不悦,心不在焉地应声: “嗯!”
冯观扶着她的肩,强势带人转身。
姜云初不紧不慢地跨门而出,察觉男人手上的力度有点大,不禁仰头看他。今日冯观身着一身广袖轻衫,迎风缓步,看起来颇是衣袂翩翩,只是脸色过于阴沉,让人无法将他与翩翩公子联想到一块。
正琢磨这男人究竟为何如此,忽闻身后脚步靠近声。
“娘子,别走!我知错了!”
猝不及防的,江骜忽地着急扑过来。
大病初愈的他身子有些不稳,临近他们时,几乎要摔倒,姜云初忍不住转身伸手扶他。
“相公,你乱叫什么,我才是你娘子!”路吟霜醋味浓烈,蹬着腿赶至,一把将人拽过来。
“你胡说什么,我都不认识你!”江骜用力推开路吟霜,转身贴近冯观。
暗黑的眼眸微动,冯观垂眉眯眼,盯着那只即将伸向衣袖的手,只想给剁了。
在那只手触及时,人被江夫人拉到一旁,苦口婆心道:“眠儿,你不可这样对吟霜,她才是你的妻!”
岂知,江骜反感地推她,怒容满面:“你别碰我!”
被推倒在地的江夫人瞠目结舌,无法理解儿子此刻的言行。
江老爷气得破口大骂,江骜不耐烦地呸了一声,牵着冯观的手便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叮嘱:“娘子,我们赶紧回家,他们都不是好人,都想害我们。”
“……”
众人一脸蒙圈,面面相觑。
冯观一时之间也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