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色星沉,老树昏鸦,破庙中绿豆眼的耗子被一阵动静惊动,纷纷吱吱叫着窜进洞里,而在躁动之后,庙内持续了片刻的寂静。
咫尺呼吸,绵软且轻暧,淡香怡人,如梦似幻。
直到...
“舒服吗?”
睁开眼的铃铛声音凉冷,不带半点情绪,但比白天的毒舌好像虚弱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睡着了。
古古怪怪的,敢情她此前盘腿不是修炼内力,是睡着了?
谯笪君吾一个机灵,飞快挪开,噪红着脸,矜持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爷能屈能伸,为了保命,丝毫不吝认错。
铃铛按着闷痛的胸口,暗骂小屁孩还挺重,在黑暗中摸了下手腕,她开口。
“没事。”
谯笪君吾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
“三千两。”
“!!!”
谯笪君吾没忍住,喷出一句:“你当自己是黄金雕像吗?蹭一蹭掉金箔?”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但喷完就后悔了,深怕这厮拔剑割喉。
还好,她没拔,就是幽幽一句,“你还蹭了?五千两。”
谯笪君吾:“?”
——————
小伙子不懂,愣是没明白为什么还加价了,铃铛想了下,也就不解释了。
十六七岁的小菜鸡,知道个啥。
就知道怕耗子。
铃铛坐起,从袖下取出一包药粉来,让他洒在边上,可以驱赶鼠蚁。
“这就可以?”
“嗯。”
“为何你之前不用?”
“我又不怕耗子。”
“...”
谯笪君吾半信半疑,他在宫中也不知还有这等好玩意儿,因为实在怕耗子,这次他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在边上腾了个地方准备凑一宿窝着算了,看外面天黑的样子,离天亮可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醒都醒了,你不得点个火么?”铃铛依旧盘腿瞧着他,完全小祖宗式发言。
这大半夜的还得点篝火?
敢情不是你累似的。
谯笪君吾本想无视,但看见这人在擦剑,剑锋寒芒在破庙破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下分外凌厉,刚坐下的他立即站起,默默去边上捡起一些木头用火石生火。
尤其是那根绊倒他的破木棍。
让你吵醒这个魔头!
烧死你!
火一点,暖意融融,舒服是舒服了,就是没那么困了,谯笪君吾看了下火,瞧见铃铛也没睡意的样子,不由开了话头。
“按这个速度,六七日后我们差不多能到山海关,山海关乃关卡,本有重兵把守,必然得到王都飞鸽传书,严密搜查,你我得有新身份才好过关,我已安排好,到时候你听我的,我们先去下个镇上...”
他说完了,铃铛还在擦剑,擦完了才对他说:“我今日见你那木盒子里有身份文牒,你早有准备。”
“没办法,我看这次动的是巡防营,巡防营的统领杨伋是大入微高手,你未必是对手。”
“试探我?”
谯笪君吾心里一咯噔,隔着篝火的火光瞧见擦剑的铃铛似笑非笑瞧着自己。
“只是好奇,你比我原来了解的要厉害得多。”
“就不许我突破晋级?”
“你怎不说你根本就不是铃铛?”
这话说完,气氛一下子就诡异了。
这废太子估计是仗着上古秘藏的秘密,觉得她现在也不会杀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但他其实也不确定,就是故意诈她一诈。
“年少时,组织里的人倒是都叫我小铃铛。”
“那如今呢?”
“大铃铛。”
“...”
这试探了个寂寞,她就是在糊弄自己。
谯笪君吾看不出这人这般冷淡随意的话语里多少真假,也懒得多问。
第三日,某个小镇,在客栈房间里,铃铛看着谯笪君吾一大清早出去买来的两件女装。
一件挺大家闺秀的,简单婉约,另一件显见是丫鬟所穿,虽不算是粗布衣衫,但明显便宜许多。
但问题是——两件都是女装。
铃铛被震住了,看了太子爷好半响。
为了逃生,真是够拼的,此子绝对前途无量,那老皇帝瞎了眼啊。
“我以为你会买个小厮的衣衫,没想到是丫鬟。”
谯笪君吾觑了下喝茶的铃铛,挑眉随口道:“你当是话本小说呢,你想女扮男装也得看别人眼珠子瞎不瞎。”
就她这副颠倒人心的模样,戴着假胡须也看得出是个女郎。
一边说着,谯笪君吾把丫鬟衣服拨到她那边,自己捞了小姐的衣服。
咦?
铃铛微讶,淡淡道:“谁跟你说我要穿丫鬟衣服?”
什么?
谯笪君吾愣了下,表情不对劲了——她的意思是她要当千金小姐,自己是丫鬟?
过分!
“我觉得便是合作,也不能一味压榨对方,须知不管治世道理还是兵法里面都说了莫要逼人入穷巷,否则鸡飞蛋打,亦是你自己吃亏。”
铃铛正挑着裙子查看针脚,闻言瞥他,“你想狗急跳墙?”
谁狗了?
谯笪君吾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老让我吃亏,好歹我给你那么多钱,这后面日子还长着,你老这样...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是可忍熟不可忍。”
铃铛听进去了,就是不太明白,“你连女装都愿意穿了,还跟我谈七尺男儿?”
“千金小姐就一定比丫鬟高贵?”
她一副视身份高低如粪土的姿态,但刚换了衣服就让谯笪君吾练一下端茶倒水捏肩捶腿的技术。
不过在练技术之前,还有点瑕疵。
明明小破镇就能买到的衣裙在这人身上端是素雅飘逸,但穿了丫鬟衣服的谯笪君吾也不赖,毕竟皮囊就摆在那。
铃铛却不太满意,从包裹里拿了易容的妆粉。
“拿去上上色...小丫鬟皮肤那么好做甚?留人破绽么?”
我看你是怕我比你好看,哼!
谯笪君吾木着脸摆弄起来,但毕竟不善此道,简直不忍直视。
这次轮到铃铛忍了,最后忍无可忍的她起身夺了妆粉,“让你上妆,不是让你上坟,拍个粉跟坟头除草似的,够狠的。”
我看你嘴巴也够毒的。
谯笪君吾不习惯跟她贴这么近,她一靠近,他就本能往后躲,这躲躲闪闪的,铃铛不耐烦了,皱着眉冷冷一句:“再动就阉了你。”
效果十分显著。
谯笪君吾僵如磐石,只呆呆坐着任由她施展,最后突然闭上了眼,一副隐忍难受的样子。
避她蛇蝎似的。
铃铛手上动着,偶尔俯视着眼前少年清贵俊秀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想到这小子眼珠子不断避视她的身体,最后索性闭眼,不由轻哂。
小屁孩,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嘛。
既然他懂,她就索性提醒,“要不要给你买两个馒头垫一下?”
“???”
谯笪君吾脸都绿了。
——————
七日后,距离王都已有两百多里远的山海关,此地乃剑南部四通八达枢纽,往来陆行客商跟水路行船都过此道停靠暂歇,客栈饭馆连着弧形山壁宛若游龙,见山亦见海。
山海通渠,开阔且浩瀚,往码头内走,却见人间悠然景色。
沿岸河堤柳木似青裙,联袂河段,往来船只繁华喧嚣,岸边摆摊闹腾,单是吃食就见河鲜果蔬琳琅满目,更有行商者索性把一部分货品摆渡口贩卖。
但这一条关道却有兵士把手,今日更是严苛搜查。
一个一个轮着,轮到一列车队时,护镖的镖头上前照面,走镖的,多少认识这边的官差,有个面子情,但上峰命令严苛,小将便板着脸按规矩查验。
“岭东雀氏商行少东家?打开帘子瞧瞧。”
镖头到了马车那边通报了两句,领着小将到马车跟前,小将并不粗鄙,因为知道这些大户人家规矩重,果然没一会就有一个木讷的黄脸丫鬟掀开帘子。
小将往里一瞧,愣神了下,回头问镖头,“怎是个女的?”
镖头尴尬,拉着小将到边上耳语两句,“您还不知道,雀氏那当家的没福气,生不出带把的,膝下独一女郎。这次也不是走镖,端是要去云城凑热闹,找个如意郎君,因为是女郎,不安全,这才找我们护镖,你看后头那些物资其实都是幌子货。”
小将恍然,原来如此。
云城过些时日就是天下闻名的儒家法会,才子无数,这身价万贯的少东家怕是想另类“榜下捉婿”。
不过这少东家花容月貌,说是仙子下凡也不为过,找个才华横溢的贵婿也不难。
出于谨慎,小将还是提出查看身份文牒,那丫鬟拿了,查看后发现并无问题,刚好滇楼那边来了管事接人,问了后才知道这客栈房间老早在一月前就定了,可见这少东家此行是早早定好的,并非王都搜查之人。
小将放心了,一挥手给予放行。
山海关最好的客栈无疑是滇楼。
滇楼川资昂贵,非常人能入,门口迎客的小厮配合着管事的吩咐伺候车马。
门口往来不是各地行商或者走亲访友的,就是来离朝走商的海域诸国之人,极为热闹,入目所及,也可以瞧见一些官家富人,见着个贵气傲慢的小姐公子不在话下。
主仆两人的房间老早就定了,天字号,镖队的人则是订了几间地字号,可谓出手豪阔,又准备了热腾腾的餐饮候着,镖队的人倍感妥帖,越发决定要将这队主仆安全送到云城才好。
此时,天字号房间门一关,丫鬟谯笪君吾正要歇口气,软骨头一般坐在榻上的少东家唤他:“春花,倒杯茶。”
对外丫鬟名乃“春花”的谯笪君吾板着脸,但手脚很配合地倒茶送过去。
吹着茶上的热气抿了几口,铃铛说:“还是这里舒服,之前在车里太难受了。”
“你有什么可难受的?”
“都是奶香,有点饿。”
正躲在屏风后面挪衣内馒头的谯笪君吾脸色红得妖欲滴血,心中暗骂:胡言乱语,不知羞耻。
摸了一碟糕点吃着,铃铛道:“明日才有去云城的行船到此,得熬一天。”
大葳山现在不是他们现在能去的,当务之急是脱离朝廷的抓捕。
云城虽在离朝范围,却不受朝廷管制,乃是举国自治的文城,上秉承百家文明的圣人教诲,下通达举国文人的推崇,连朝廷也不敢随便在那里兴兵动武,否则文人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君王,何况朝中那些专门靠骂人吃饭的清流御史们。
所以他们决定先去云城安定一段时日,再徐徐图之接下来的路子。
然而他们有这样的打算,朝廷未必想不到。
明明已经过了关卡,但两人都没完全放心。
谯笪君吾已经走到窗下支起了窗柩看着外面繁忙的渡口,目光扫过来往巡查的兵士,道:“按朝廷定律,山海关的守军千人制,十里外驻扎军营,寻常派遣到此地的巡检治安小队多以百人制。”
现在一看,小队的人数的确是百人。
但恰恰因此才不正常。
“既已严苛搜检,明面上的巡检兵士却依旧只有百人,看来其余增派的人马多乔装易容混迹在山海关人群中,以图从暗地里再次调查往来的行人,没准这滇楼内也有人。”
也就是说他们还得被调查一遍。
那就半点破绽都露不得了。
正这么想着,铃铛忽给谯笪君吾一个眼神,她是习武的,先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
过了一会,谯笪君吾便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有人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