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红酒醉色,清夜曲临江,若要香雪海,既往来徽楼。这是外面那些官人所言的吧,我这一路可没少见他们摇头晃脑执扇享吟,说的就是你们来徽楼。”
“是极,说的是香雪海的来徽楼,也是来徽楼的香雪海。公子好眼光,来我这算是对了。”
“你当本公子是在夸你?”
面上沉了重妆颇滑稽的老鸨还未回神,就见眼前白面公子哥猛然一拍桌子,“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入楼既奉上嫖资,你是钱到手了,本公子却是连香雪海的头发丝都没见到一根!莫非你们这青楼勾栏也做那欺人空货的买卖?”
“若是你们这一届的花魁香雪海不得空,将三百两还了,本公子立即便走。”
看着是薄身虚体的无须男儿,却不想怒目拍桌还挺威严,就是声音尖细了些,但对方出手豪富,气势强横,怕是不好招惹。
老鸨眉目微颤,拢着沉甸甸的藏金囊袋不肯松手,忙好声好气哄着,还好边上那个年少些的随从软声多劝了两句,这公子哥才算消了些怒火。
老鸨一面告知香雪海最近身体有恙,未了不让香客失望,需得多耗些时辰打扮,一面悄然打量那小随从。
乖乖隆地咚,这哪家门户养出的小随从,一身的粗布也压不住漂亮俊秀的皮囊,因年少越显姿容,雌雄难辨似的,总带着几分羸弱病态的贵气,说是压了满楼的海棠色也不为过。
自家随从都这般姿色,这公子哥也难怪看不上其他姑娘了。
不过...
“都说这香雪海乃化名,意为其步生莲,沉香十里,雪姿容,望之则海阔气清,山色空鸣,百花尽无颜色。好大的名头,我倒要瞧瞧她是不是真的这般漂亮。”
“总不会连我这随从都不如吧。”
公子哥口气大,好生傲慢,宛若有极大的眼界,这话一出口,老鸨心生不满,正欲辩驳两句,屋外微传浅淡翩跹铃铛声。
春时,窗口本是大开的,为的是让来客尽享淮河两岸灯龙夜色。
风往来若飘絮,她走过廊,挂盏斜灯,影长孤伶,一手执落门面,手背纤薄,微曲时骨皮泛白,是无声的,那门都不带动,怕是因她羸弱无力得很。
再入一步,过门槛,屋内的光色胜于走廊,她进来时便有朦胧佳人掀开薄雾入杖的绮丽之感。
纯粹的单裙,飘逸垂落,无半点繁杂,一头青丝只上下银簪素着,还未见其容貌,她便拘于礼节略屈身。
她不说话,只抬头时,见她薄纱半遮面,清冷若素,气节深藏于骨,隔空朦雾,单露了一双眼,就让人阅尽了漪丽似的。
莫怪外面的人都说来徽楼的花魁阅尽风尘,却不流于风尘。
因为皮囊美色没得夸,怕用词泛泛落了下乘,那些附庸风雅的士人便沽名钓誉赞其风骨来,宛若这般才能尽显自己看重内涵的深度。
但不管如何,屋内的公子随从都看愣了好一会,直到老鸨咳嗽了下,自发告退。
老鸨一走,那前头放肆的公子哥反而收敛了,眼神有些躲闪,竟起身来,挪出位给身边的小随从。
“主子,我去外面看着,您抓紧时间。”
花魁香雪海看了那公子哥一眼,公子哥却嘱咐她好好伺候。
怎么伺候?这真正的小主子怕是不过十六七岁哦。
他走了,小随从略尴尬,轻咳了下,却见这个香雪海镇定自若,他觑了房门一眼,坐下时,略矜持且冷淡问:“你早看出来了?”
香雪海抬手拿了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水浅散香,她的声音也似酒意醇然,只缓缓道:“您的腰佩能买下整个来徽楼。”
“你倒是很有眼力见。”
“多谢小公子夸赞。”
“我没夸你,是在提醒你。”小随从年纪小,站着的时候低调伪装,一坐下,那通体的气派酒出来了,横眉竖眼傲慢得很,挑剔她说:“你没听见刚刚走的那人说的话么?”
香雪海若有所思,“嗯?小公子是?”
“他让我抓紧时间,又让你好生伺候,你怎不主动点?”
“...”
在青楼这种事,还能有哪种“抓紧时间”?
不就是那种咯。
看着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还让她主动。
香雪海淡然且清冷,问:“小公子是不会么?”
不会...不会?
“你大胆!”小公子眉眼顿生怒意,拍了桌子怒斥她,耳朵却绯红一片,但他拍了桌子后才发现人家依旧淡定自若,竟然还在泡茶。
好一壶热气腾腾的绿茶。
他皱眉,薄唇轻咬,目光轻瞥了下房门那边,又瞥了下香雪海,眼里闪过疑虑,但也下定了某个决心,忽然一把攥住香雪海手腕,用力将人一拉,接着把人按在了红漆柱上,不过另一只手又垫在了她后背上,虚虚替她挡了下柱子的坚硬,然后在掌心完全贴到她脊背时迅速抽离。
虽是年少,但金尊玉贵将养着,身量却是有的,毕竟男女之差,所以他此刻还是略高于香雪海。
把人按在柱子上后,估计她也惊到了,呼吸略起伏,嘴巴微张还未说什么,小公子就上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冷冷道:“让你还敢笑我。”
“...”
香雪海忍了下,还是笑出声来。
小公子:“?”
不对吗?话本上都是这样的。
抓住,然后按住,最后这样那样。
他正在回忆话本上的事,却见眼前按住的女子忽贴近了身子,轻首覆耳,一改此前的清冷姿态,呵气如兰道:“小郎君,真正来玩儿的男子,按着我们这般蒲柳卑贱之人,可从不会守君子之礼——您离我这么远,可怎么让我抓紧时间?”
“合该如此...才是。”
说罢,她唇瓣微开,那一点点缝隙便触含了他的耳畔,但隔着薄软的面纱,便是那一点点触碰,覆了耳上还未褪去的绯红,柔软且蕴香,却如火星燎原。
小公子跟炸毛了似的,迅速放开她切后退,躲到了窗户边上,整张脸都红了,还捂着自己的耳朵,跟小媳妇似的。
“你!你别过来!”
“是奴不好么?小公子莫非还要跳下去?”
“...”
香雪海一副委屈无奈的样子,小公子一时纠结,但就在此时,砰然一声。
房门被踹开,两个黑衣人窜入,长刀寒光凛冽,小公子迅即看向房门口,却见门外一个人影隐晦。
“小李子?”
“咦?原来殿下早有预料,难怪事先安排了杀手在此接应,却从未告知奴婢。”
小公子脸色煞白了几分,冷笑道:“原来你真的要杀我。”
小李子也就是此前那位公子哥走了进来,他微笑着,似不再遮掩,显露了尖细的嗓音跟娇柔的兰花指,轻捋了下耳畔垂发,“殿下,您说自己已经作为废太子,怕是命不久矣,来青楼一享鱼水之欢也不虚此生。奴婢已提醒过您抓紧时间了,是您耽误了。”
这才多久!!!
耽误什么啊耽误。
废太子谯笪君吾气得不行,但还未多说,小李子手指一点,“杀了他!”
俩黑衣人持刀掠近,刀尖直指谯笪君吾的致命要害。
但在咫尺刹那之间,谯笪君吾却看向了一个人。
此人素手芊芊,手指抓了桌案上的小碟花生,再弹指一扔。
砰砰砰!
花生粒打在俩杀手的腿膝跟手腕上,转眼就让人筋脉钝痛,长刀落地。
“你!你是何人?”
小李子惊骇,喊完就要往外跑。
但身后一把长刀飞射...一刀穿胸而过。
他眼中满是不甘,但倒地后却也看不见自己的旧主收敛了此前的惊慌之色,变得冷漠且狡黠。
谯笪君吾看向香雪海,“此前我还忧虑你是不是我雇来的女杀手铃铛,试探了下,没想到你不露破绽,不错。”
杀手铃铛眉眼弯弯,“多谢殿下夸赞。”
“但你还是放肆了,下不为例。”
“好的,殿下。”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等到了地方,我再把剩余的钱给你。”
“是,殿下。”
谯笪君吾威势拿捏极好,又以金钱诱引,免得此人生了异心。
不过就在他们要离开来徽楼的时候,却见外面马蹄铿锵,吵嚷中竟有大队人马赶来似的,谯笪君吾面色一变,凑到窗口往外瞧,赫然瞧见外面包围了整个来徽楼的兵马。
“是巡防营的人。”谯笪君吾神色冷漠,好像并不惊讶。
管制巡防营的是官员,但官员听命于谁呢?
是即将上位的新太子,还是他的其他兄弟跟朝中重臣?
还是...还是大雍最高高在上的那位呢?
有些事,呼之欲出。
但谯笪君吾没有计较,只看向铃铛,“我让你安排的易容之物呢?”
铃铛看了他一眼,指了下床榻,“床底下有个箱子,里面是早已备好的□□,但恐怕就算易容了,这来徽楼里面的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得被层层检验后才能离开,没准还会抓起来查验,是以就算您易容了也没用。”
更别提巡防营还会让老鸨核查人员。
眼看着下面的巡防营就要进入来徽楼搜查,谯笪君吾没有恐慌到失态,只是盯着铃铛,“按照计划,我只能趁乱逃走。”
按照原来计划,他设定的最坏结果就是眼前局面,便是王都上下都不愿看着他活着离开,所以他的计划也包括了这条退路。
而所谓的趁乱...得看这个铃铛是否愿意按照原计划冒险,哪怕他事先以巨富雇佣,说到底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杠上朝廷也是不智的。
但他没有退路。
“是,我现在就出去,殿下抓紧时间。”
说完,铃铛直接解下了身上的外裙,谯笪君吾正想回避,却见这人内里是单薄且飘逸的儒服,再从柜子一侧抽出一把长剑。
果然是专业杀手啊,换个衣服都这么专业。
武器入手,她直接出了窗外,融入夜色中。
谯笪君吾没有浪费时间趴窗头看,而是抓紧时间拿出箱子戴上□□以及换上衣物,他废了很多时间筹划今日,博览相关书籍,对于易容并非陌生,动作迅速时也听到外面忽传来的此起彼伏惊呼声。
铃铛开始搅乱巡防营兵马造成动乱了?
不过刚刚瞧着她的身法好生厉害,过屋瓦之上竟悄然无声,如同灵猫优雅。
江湖排行第五的女杀手就这么厉害?
江湖果然深不可测。
谯笪君吾却不知当铃铛在夜色中在潜行到入口位置时,一个后空翻从上头落下,凌空抽剑,剑芒聚月光,嘹亮且呈脆。
正带兵冲进来的巡防营副统领一惊,抬头看去,身体本能后退,但剑芒已过,他咽喉一条血线崩射。
“大人!”
后面的小兵骇然尖叫,齐齐朝着落下的铃铛攻击,但见此人落地无声,剑扫似鸿雁落羽,一群小兵被打得七荤八素,外面的人马只能急着前去调遣弓箭队。
来徽楼外内外一片混乱,香客们惊恐逃窜,生怕被殃及池鱼,在这些人之中,已经易容成功的谯笪君吾随着人流攒动,很快见到了后门环卫的巡防营人员已经前往前面攻击铃铛。
众人纷纷往后门逃。
谯笪君吾跟着众人出去后迅速融入繁华街道中,在昏暗巷子里,他往后瞥,正瞧见一队弓箭手匆匆前往来徽楼。
那铃铛会没事吗?
他步子顿了下,但还是穿过几条巷子,到了昏暗一处,此时已有一架车马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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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光辉升起,动乱了一夜的王都变得寂静,门户被严密搜查,城池戒严,但此刻的谯笪君吾早已在城外十里地的青山寺一隐秘山岗上等着。
清风迎来,鸟语花香。
听闻鸟儿飞木梢而起,闭目养神的谯笪君吾睁开眼,看向踩着晨光雾气拾阶而上的高挑女郎。
那面纱已去了,她抬头看来的时候,青山雾迢,韫色渐染。
谯笪君吾才看清她的容貌,再次愣神了须臾,但也松了一口气。
在对方走近后,他把边上的一个囊袋扔了过去。
并不重,因为里面都是银票。
“三万两,钱货两清,多谢相救。”
高贵如太子,虽是废的,也不减往日高傲雍容气度,给了钱后既要离开。
突然,他听到了寒厉的拔剑声,下一秒,剑锋抵在他咽喉。
谯笪君吾一惊,侧目看向对方,只见此女微勾唇。
“殿下,三万两不够。”
“我还要。”
声线绵软,宛若昨夜对他放肆时的清妩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