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走后,老夫人的兴致也就淡了下来。她看了眼一边吃糕点一边脸上还淌着泪的庶女,摆了摆手,唤她身边的丫鬟:“你家小姐累了,扶她回青芜居吧。”
齐芳黛讷讷地望向她,却不敢再多言,起身福了一礼后,便顺从地出了扶松苑。
至于姜明佩,她倒有心想问婆母心里究竟是什么打算——毕竟她入侯府两年,这还是除了新婚第二日之外,头一回在扶松苑见着庶出的五小姐。
她直觉婆母是想给祝七郎和齐芳黛牵线,不过从祝七郎的态度来看,显然这事是成不了。
为免惹得婆母心里不痛快,姜明佩只好坐在下方装聋作哑。
她坐在那里,心里却无可避免地想起齐芳黛的生母郭姨娘来。
老侯爷当年是得了泰山提拔,才有机会在朝中露脸,从一个寒门武将,一跃成为昭徳侯。她听说两人大婚时,老侯爷也曾赌咒发誓,说此生绝不纳妾,不教发妻受一丝委屈。
但后来,到底还是有了郭姨娘。
好在郭姨娘当年是生下一个女儿,若是儿子,且不知她如今该是何光景——兴许更风光,兴许更落魄,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当年婆母是在孕中松口让郭姨娘进了门,那她呢?难道也要如此?
“明佩若是无事,便早些回雁园歇着,如今你身子越来越重,可不能太劳累自个儿。”
听见老夫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明佩回过神来,低低道了声“是”,铺盖。随后便也起身告退。
离开扶松苑,方走上种了满园桃杏的青石板路,绿云便匆匆地迎了上来。
姜明佩知她要说绿柳巷的事,淡声道:“回去再说。”
绿云这才咽下将要出口的话,陪侍在夫人身旁,与她一同回了雁园。
“说罢。”姜明佩捧着斟了热茶的茶盏,感受着茶水透过细腻的青瓷传递到手上的温度,她看向绿云,“这样着急地回来,是打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她原本的安排是让绿云到绿柳巷先打探清楚齐今毅是否在那儿养了女人,若是事情属实,便在巷子里租个院子,也好盯着他们。
没想到这么快人就回来了。
绿云咬着唇道:“夫人,奴婢买通了那白氏院子里的仆妇,听她说,她是去年年中跟在白氏身边的。侯爷……她从那时候起,就见过侯爷了……”
“去年年底,白氏、白氏被查出来有了身孕……估摸着时间,到现在已经六个月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掩在衣袖里的手已经紧张地渗出了冷汗。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夫人并没有动怒。
姜明佩依然捧着茶盏,她语气幽冷地重复着绿云的话:“六个月?”
比她的孩子还要大上四个月呢。
那离生产也没多久了,眼看是还要四个月才足月,但是妇人生产也是没定数的,若是出点意外,七个月就产下婴孩也是有的。
六个月了,都没有把人接近府里,齐今毅在等什么呢?
他这个人重情,是绝不会让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做个让人瞧不起的外室子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他在等老夫人寿辰那天。
那天是老夫人的好日子,趁着这个机会,他说要把人接进府里,没有人会不同意。一笔写不出两个齐字,就算她是齐今毅的结发妻子,对于齐家人而言,终究也还是个外人。他们只会劝她大度。
姜明佩缓慢地咬紧了牙。
侯府的长孙,只能从她肚子里出来。
她不可能让白苏苏进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眉眼温柔,神情慈爱。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打探得这么清楚了,那边以后就不用盯着了,近来要筹备母亲的寿宴,事务繁杂,你还是回来帮我吧。”
绿云有些诧异。
她还以为夫人会让她想办法制造一场意外,至少,得把白氏肚子里的孩子弄掉啊。
但她一贯是最忠心听话的,从来也对夫人的安排没有异议,是以很快便点头答道:“奴婢遵命。”
姜明佩当然不会蠢到让身边的人对白苏苏下手。或许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还能泻她心头之恨,但也不过是一时之快。等将来东窗事发,她能得到的,只有齐今毅的怨恨与厌恶。
她不要这样。
她要捏住齐今毅的把柄,让他自觉一辈子愧对她,愧对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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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扶松苑那天之后,姜妤消停了好些天。
倒不是她不想闹腾,是她这些天总觉得不舒服,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厨房里换着花样地送菜肴汤羹,她吃两口便也没了胃口,又让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眼见得几天下来自家小姐脸都小了一圈,可把行香阿措急坏了。
尽管姜妤坚持觉得,这肯定是因为她之前在扶松苑吃了祝七让人准备的黄连糕,把她恶心坏了,但行香还是出府请了柳大夫。
柳大夫为她诊过脉后,沉吟半晌,问道:“姜小姐近来可觉得肢体乏重,口苦粘腻,偶有恶心呕吐?”
姜妤颔首,神情恹恹:“先生说得不错。”
“此乃脾胃湿热之症,我为小姐开一剂葛根岑连汤,小姐每日按时服用就好。”柳大夫温声道。
姜妤:……
姜妤:?
真是脾胃湿热啊?
怎么回事,祝七原来不是诓她?
她又想起那比她的命还苦的黄连,问道:“那黄连是不是也能解脾胃湿热?”
“正是。”柳大夫笑道,“小姐对医道也感兴趣?”
姜妤连忙摆了摆手。
得了吧。
她现在只对祝七感兴趣。
姜妤规规矩矩服过几天药后,转眼日子便也进到了四月里。
定京城里眼见得开始暖和起来,昭徳侯府中花开如云,屋檐下和花园里的树枝上都已经挂上了各色的花灯,这是在为老夫人的寿辰做准备了。
然而越近老夫人的寿辰,姜妤心里也就越慌。
如果实在不行,她只能兵行险招了。
就算是真的被打上德行有亏的烙印,也好过中了姜明佩的算计,到时候在侯府后宅里蹉跎一生。
她倒也想过什么都不做,但是等到了老夫人的寿宴上呢,她难道还能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
况且这是在侯府,她身边只有行香和阿措,姜明佩却是侯府唯一的女主人,府中下人悉数要听从差遣。
她即便千防万防,也不能保证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姜妤以手托腮,让行香磨墨,提起笔,正儿八经写了张帖子,先谢祝七的黄连糕,然后再言为了答谢他,她今日特地在燕归楼备酒宴一桌,万望祝公子赏脸。
收到帖子的裴肃面色冷了一瞬。
侯府庶出的姑娘都准备攀上他搏一搏前程了,她连他姓什么都还不知道。
真蠢。
临渊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主子,去吗?”
裴肃扯了扯唇:“去,怎么不去?”
这些日子姜妤太安分,倒显得侯府的日子有些无聊了。好容易她又找上来,他自然得给她这个面子。
在去燕归楼之前,姜妤特地去了一趟离燕归楼相隔一条街的撷芳阁。
撷芳阁的鸨母一见着有女子上门便觉得头疼。
她手里这间花楼,是全定京城里最负盛名之处,楼里姑娘颜色清丽有之,美艳动人有之,善琴棋书画者有之,会投壶射箭者有之。有多少达官贵人流连忘返,就有多少后宅女眷前来找麻烦。
她正笑着迎出去想将人赶走,孰料话还没出口,就见着这位容色过人的小姐唇角微抿,泪眼盈眶:“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家夫婿,生性冷淡,不近女色。我嫁进他家,一直不得近身,几年无所出……婆母与小姑,对我多有不满……我是想来请教你这里的姑娘……”
姜妤低下头,用绢帕轻拭眼角,带着哭腔开口:“不拘什么样的姑娘,你给我找上十个来,银子不是问题。”
她说完,阿措便上前奉上一枚荷包。
掂量了一下荷包的重量,鸨母脸上的笑意立时变得真切起来。
虽然她这花楼开张三年头一回遇着这种客人,但毕竟是开门做生意嘛,什么样的生意不能做?
只是……她暗暗打量了一番这位小姐,心下忍不住感叹,生得这般姿容,她家夫婿还能生性冷淡,不近女色,莫不是不举吧?
阿弥陀佛。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暴殄天物了。
按下心里的想法,她将这位小姐带上了三楼的雅间,又点了十个姑娘,让她们到雅间里伺候。
姑娘们也是头一回遇到女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最后还是为首的一位姑娘上前,软声询问姜妤想要她们做什么。
姜妤将早先在楼下和鸨母说过的话,又同她们讲了一遍,然后道:“今日我备了一桌酒席,想要做些出格的举动,只是苦于实在不知该怎么做,还请姐姐们教我。”
姑娘们一听,纷纷表明这事包在她们身上,然后又问姜妤是想要含蓄一点,还是要奔放一点。
“含蓄些就行。”姜妤连忙道。
“我看小姐也是高门出身,既要含蓄,那就要以有心扮无心,最好的法子就是你为夫君斟酒时,佯装不小心将酒水洒到他身上……”
姜妤打断她:“姐姐兰心蕙质,这个法子好。只是我不大会,可否请几位姐姐给我示范一回。”
“这有何难?”
众位姑娘们说完,便开始笑着给姜妤演示。
观摩完她们的表演之后,姜妤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看话本子的时候只觉得容易,这会儿被姐姐们手把手地教过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里头这么多门道,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有讲究。
出了撷芳阁,姜妤信心满满地往燕归楼走去。
燕归楼里,裴肃已经在姜妤定下的雅间里端坐着了。
听见门外有响动,他懒怠抬眼,见着姜妤走进来,不由得冷笑:“从未听说主人宴客却晚至的道理,姜小姐还真是让我开了眼。”
从来是旁人等他,这还是第一次,居然敢有人让他等着。
姜妤笑了笑:“但是想必七公子大人有大量,不会与我计较这种小事。”她满怀期待地道,“这家燕归楼做的松鼠鳜鱼和虾仁豆腐,蜜汁火腿,翡翠包子都是一绝,一会儿七公子可要好好尝尝。”
裴肃不置可否。
要说食脍精细,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得过宫中?
他坐在姜妤对面,一面慢条斯理地品茶,一面等着姜妤开口。
他很好奇,姜妤上回给他送了桃花糕,上上回给他送了荷包,这次呢,她又要送什么?
然而裴肃等来等去,等到小二将菜端了上来,却还是没等到姜妤有所表示。
他放下茶盏,正要说话,却见姜妤已经将筷子伸向了桌上的蜜汁火腿。
等到姜妤欢快地伸出筷子夹向第六道菜,裴肃默了默,忍无可忍:“特地请我出来,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姜妤眨了眨眼。
她应该有话和他说?
对噢,好像是有的。
想起自己在撷芳阁里收获到的学习成果,她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筷子,迎上裴肃好看的眉眼,糯声道:
“上次在扶松苑里,我还以为七公子是戏弄我,想看我出丑,没想到后来请大夫看过,我果然是有脾胃湿寒的毛病。”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敬七公子一杯,多谢七公子当日的好心。”
她说完,就要起身为裴肃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