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缓缓地笑了一声。
他本就生得一副艳色迫人的好皮相,凤眸狭长,眼尾斜挑,眉骨俊秀,恰如宣纸上一片煌煌牡丹,颜色是最浓郁的青红二色,杂以金粉银彩,寥寥几笔便成就通天气象,教人不敢直视。
但偏偏这个人又身居高位,在太子位二十年,惯见朱门凋敝,白骨成堆,心肠冷硬如铁,面上自然也就常年如冰雪之色。
况且,除了和兄弟朝臣们耍心眼斗计谋,这世上已经少有能挑起他兴趣的人事。
这般的心性,再加之他层出不穷的诡谲狠辣手段,即便朝堂之上,宫殿之中,无数人知道太子裴肃容色过人,却也没多少人能因为他那张脸生出些许对美人的向往之情。
但如今他在侯府隐瞒了身份,又收敛了周身的慑人气度,看起来倒真像一位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了。
不过姜妤惯来少将注意力放在别人的长相上,见过裴肃两回,最吸引她的还是裴肃身上那种神秘而让人心生亲近的金钱的气息。
直到这时,听见裴肃笑了一声,她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才觉出原来这位七公子,竟生得这样好看。
她眨了眨眼:“七公子?”
因着姜秉明的关系,裴肃不愿与她多计较——况且姜妤手里的玩意儿,实在丑得让人觉得,她应该是在开玩笑。
他低下头,将棋盘上的黑子捡回棋盅里,淡声道:“今日之事,我便当姜小姐是戏言。姜小姐请回。”
姜妤震惊:“我不是戏言!”
她凑近了棋桌,想与裴肃说话,忽然却好像闻到一股别的味道,没等她想出来那是什么味道,就已经被临渊姿态强硬地请了出去。
回到扫云居里,姜妤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裴肃要当她的话是戏言,难道她看起来还不够认真吗?
甚至今天为了把戏做足,她还特地往指尖上缠了纱布啊……
难道她得像五小姐那样去勾引他,才能让他把她的话当真?
姜妤觉得她做不到。
算了,她还是把荷包先收起来吧。她灰心地想着,却猛然发现,荷包不见了。
不过那只荷包上也没有绣她和阿措的名字印记,不见就不见了吧,也不要紧。
在姜妤和裴肃下棋的时候,行香与阿措都和临渊一样在院子里候着,她们并不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从最后临渊的态度看来,行香觉得,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她有些担心,便想和小姐说会儿话转移她的注意力,眼看日头渐西,她上前笑问道:“小姐今晚想吃什么,我早些去叫厨房的人准备。”
姜妤气若游丝:“随便吧,给我做点口味重些的菜就行。”说完,她脸色微变,觉出身下微潮,她语气更虚,“算了,我吃不了了。”
行香算算日子,便知是小姐月事到了,她柔声道:“那我让厨房做些温补的送过来。”
阿措则是很有眼力见地找来了月事带。
姜妤每回来月事头两天都不太舒服,换好月事带后,就靠在迎枕上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
行香去完厨房,才想起小姐在来月事的时候惯服的调理身子的药没了,又匆匆赶回扫云居,与姜妤说了一声,便要出门去取药。
若是今明两天没有孙大夫开的药,她家小姐又要难受了。
姜妤今夜歇得早,却也没怎么睡安稳,第二天早早就醒了。
大抵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对了!昨天她靠近七公子身上闻到的味道就是血腥气!
她捂着小腹从床上坐起来,轻声唤侍立在床边的阿措:“你前几天在鹤园外,有没有见着他们出去过,或者有没有见着大夫来过?”
阿措摇头:“奴婢看得真真的,他们从不曾出园子,更不准外人进去。”
那就对了。
那人明明是受伤了,却没有出去看过诊,也没有请过大夫上门,不仅如平常一般见客,甚至还特地燃明华香想掩盖身上的血腥气。
他不想被人知晓这件事。
可是那怎么行呢,受伤了就得找大夫啊。
姜妤皱着眉头唤行香:“我还是不大舒服,你再请孙大夫来侯府给我看看。”
行香一听,连忙转身出门往医馆赶去,等再回来时,却又听说自家小姐带着阿措出了门,说是要游园。
急得行香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家小姐一到这样的日子就恨不得长在床上,地都不要下一步,怎么会有什么游园的好兴致。
待问清楚人似乎是往鹤园那边去了之后,她心里更是又急又气,立马便带着孙大夫去了鹤园,果然在桃林里逮到了自家小姐。
她板着脸,语气硬邦邦地唤了声小姐,一阵风吹过来,她立马变了脸色,看向阿措:“小姐要出门,你不拦着也就算了,怎么不知道带件披风?”
看着自家小姐身上单薄的裙衫,她催促道:“小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身后的孙大夫也温声道:“姜小姐近来的确不宜受寒。”
孙大夫是妇科圣手,姜妤第一年来月事腹疼,便是由他开药调理。
姜妤点了点头,说好。
只是一行人走到鹤园门口时,她便受不住腹疼了,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
阿措扶着她,自责得都快哭出来了。
孙大夫皱着眉头,望向大门紧闭的鹤园:“不知这里面住的是何人?兴许让姜小姐喝点热水会好些。”
行香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上前敲响了院门。
正在练武的临渊听见敲门声,方到门前将门打开,就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他刚想拧眉,却看见脸色苍白的姜妤,不由问道:“姜小姐这是……?”
行香朝他福了福身,道:“我们主仆途经贵宝地,本无意叨扰,只是我家小姐实在身子不适,不知可否借贵宝地暂歇会儿脚,喝碗热水。”
临渊迟疑地看着她们,思索片刻后道:“那你们稍等一下,我须得去请示公子。”
行香咬着牙,一双眼直直瞪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这人太不近人情,想来他那公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近人情的临渊去到书房,将外头的情形一五一十禀告给了自家主子后,又斟酌着道:“属下看那姜小姐不像是装的。”
如果是装的的话,那只能说那位姜小姐演技好得有些离谱了。
裴肃停笔,视线落到棋桌上那枚荷包上,语气无波无澜:“那便将人请进来吧。”
总不能真让人死在他门口。
况且,她的东西也该拿回去。
姜妤很快被临渊请进了书房,和之前一样,孙大夫和阿措、行香三人与临渊一同等在院子里。
喝了热水,姜妤揉了揉小腹,抬起头,看向裴肃,她声音低低地道:“七公子身上……是不是有伤?”
“院子里那位老先生,是我常用的大夫,不若让他为公子把把脉,开些……”
她话还没说完,裴肃便已经欺身近前,骨节分明的大掌不由分说地钳住少女的脖颈,不过一会儿功夫,少女瓷白的肌肤上就留下了泛红的印记,她眉心紧蹙,眼中浮起泪花。
裴肃神情凌厉,眉眼间又带了些漫不经心的神色:“原来我一直小看姜小姐了,倒没想到姜小姐也是个聪明人。只是聪明人,就该话少一些,姜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他松开她漂亮又纤细得好像他轻易能折断的脖颈,定定地看着她。
他希望姜妤能聪明些。否则要在侯府杀人灭口,还要毁尸灭迹,有些麻烦。
姜妤捂着脖子,痛苦地咳嗽许久,方才止住,她却也不敢再多说多动,就坐在那里,像被吓傻了一般,呆呆地望着裴肃。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好人。
如果是好人也就不会把侯府小姐带去宴会上,让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端茶倒水的活计,轻而易举地就坏了人家的名声与前途。
但他伪装出来的假相太能迷惑人了。
他邀请她对弈,面对她稀烂的棋艺也不生气,也没有嘲讽她的荷包丑。
这让她本能地忘记,或者说忽略了他的危险。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直面了这种危险。
她缓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声音低低地开口:“我没有要打探你的隐私的意思,只是、那天我给你荷包,闻、闻到了你身上的血味。”
“又听说你一直没请大夫,也、也没出门,就想你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这事,这才想了办法,带大夫到你这儿来……”
“我不知道你受的伤重不重,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受伤,但是、但是……”
“但是受伤了得敷药啊……”
她又疼又怕,抽抽噎噎地说完这么一大番话,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没,到最后只想哭。
见裴肃没有表示,她哭得更放心了,一开始还只是小声地抽泣,后来就成了嚎啕大哭。
行香和阿措在外头听得心都要碎了,她们小姐这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当下也顾不得这是在别人的院子里就想硬闯进去,只是临渊也不是吃醋的,见她们有所动作,当即便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剑鞘,横亘在两人面前。
书房里,裴肃皱着眉头盯着姜妤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相信了她的话。
他的确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但是堂堂东宫太子,向来只有他挑别人错的时候,何曾会觉得自己错过?
他静静地听着姜妤哭了好一会儿,直到终于听不下去,方才屈指敲了敲桌:“行了,别哭了。”
姜妤抬起被泪水糊满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哭得更大声了。
裴肃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女人这么麻烦。
他不自然地放缓了语气,问她:“是不是……咳……有点疼?”
问完,他又觉得应该不至于。
他没有下杀手,只是想警告她。
孰料姜妤却重重点了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疼死了!”
她打了个哭嗝:“好像有一百个沉香在我肚子里劈山救母呜呜呜呜。”
裴肃:……
裴肃:?
他想起一开始姜妤进门时就捂着的地方,面色仍然冷淡,但耳尖却悄然泛起了红。
二十年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狼狈起身:“庭中那个老头是你请的大夫?我去让他进来给你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裴肃:让她进来(冷漠)(高傲)(不屑)
以后的裴肃:让我进来(讨好)(讨好)(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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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中午十二点见宝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