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还是寒意料峭的时节,定京城里尽管春光疏淡,但到底不再似秋冬时候的萧条,冷清了许久的清平街上终于热闹起来。
放纸鸢的稚童,着裙衫的少女,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吆喝生意的货郎,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昭德侯府西边的一座小院里,却仍旧是一幅惨淡光景。
从前院隐隐传来喧闹声,姜妤恍惚地睁开眼,偏过头,问床前侍立的行香:“今天是什么日子?前面……”
她病了许久,整日精神不济,常常醒上两个时辰便又昏睡过去,早已不识得今夕何夕。
行香抿了抿唇,忍着哽咽,轻声道:“姨娘,今日是……大公子的生辰……侯爷与夫人正在前院宴客……”
“难怪……”姜妤闭了闭眼,喃喃道,“如果我的孩子还在,今年也该……”
她笑了一下,声音喑哑:“不过也好,这世道让我们这样的人命比草贱,他来了,日后且不知要如何受苦。”
行香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握住姜妤枯瘦的手,语气急迫:“会好起来的,小姐,大夫不是说了吗,您的身子只要好好养着,便会好的。将来您还会有孩子的……”
姜妤却缓慢地、坚定地从她紧握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来不及了。”
她望着窗外,海棠花的影子交错地落在窗纸上,她想起过去的好多年,那时候她还是姜府的二小姐,父母慈爱,长姐疼宠,那时候她最大的烦心事也不过是明日穿什么衣裙,后日应谁的约。
这样的好日子,直到她受姐姐邀请,到侯府小住后,就没有了。
她什么都没做,却就稀里糊涂地担上了狐媚勾引的骂名,成了姐夫的妾室。爹娘与长姐厌恶她,侯府里的人轻贱她,她的出嫁之日没有四方宾客,龙凤高烛,只有一顶粉色的小轿。
从此她只能终日活在这一亩三分地的小院里,做她的姜姨娘。
她反握住行香的手,温柔地笑望着她,声音时断时续:“我的妆奁里……还有些首饰,待我去后,你求一求侯爷……”
“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答应放你走的。拿着那些首饰,你离开定京,去乡下……置个宅子……”
听见主子已经开始交代后事,行香终于忍不住别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主子忽然抬头,望向门口,语气中没有半分波澜:“姐姐来了。”
行香回过头,见到穿宝蓝织锦绣缠枝牡丹纹立领夹袄,下着一条五福如意织金缎马面裙,头戴金簪,面容温婉却暗含威仪的女子,退到一旁,恭谨地垂眼,唤了声:“夫人。”
来人正是昭德侯府的侯夫人,也是姜妤嫡亲的姐姐,姜明佩。
姜明佩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姜妤,一张脸隐在阴影里,教人看不真切她脸上的神情。
但是姜妤感受到了。
过了许久,她终于向前迈了一步,她脸上不忍与痛恨交织的复杂神情,也完全地暴露在了姜妤的目光里。
“姐妹一场,我纵然恨了你好些年,如今听说你不行了,却仍觉得,该来看看你。”姜明佩语气淡淡,似乎面对的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而非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妹妹。
姜妤却是笑了笑,这一笑,便引得她不住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太厉害,然而等平静下来后,她却是推开了行香递过来的茶水,轻声问道:“事到如今,姐姐还不肯与我说实话吗?”
“三年来,人人都贬低我,嘲笑我,可自始至终,我得到了什么?”她顿了顿,眼角划下一滴泪来,“反倒是姐姐,因着那桩事,又成全了多少算计?”
她声音淡漠,抬起瘦削的一张素脸:“究竟是谁该恨谁?”
三年前,四月中,昭徳侯府设宴,她只在席上饮了一杯茶,后来觉得头晕,便回了屋中。第二天再醒来时,却发现她所在之处并不是自己的居处,身边还躺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姐夫。
这件事一出来后,所有人都指责她,诟病她,她百口莫辩,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最终只能听从母亲的意见,含泪进了昭德侯府做妾。
后来她才知道,早在姐姐有孕之初,昭德侯就已经养了外室,只等时机成熟,就要接回府中安置。
只可惜生了她这档子事,昭德侯自觉愧对发妻,不敢再有旁的心思,拿银钱打发了那女子后,便老实下来。
再往后,昭德侯但凡有逾越之处,姜明佩必定旧事重提,一遍遍提醒他、提醒侯府,她是生受了天大的委屈,才坐在这侯夫人的位置上,为他们侯府操持家事,开枝散叶。
姜明佩心中的隐秘被她戳破,便也再顾不得身为侯府夫人的体面。她冷嗤一声:“你白白占了姜二小姐的名分十五年,总该回报我们姜家一二吧?”
看着姜妤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她才抿唇笑道,“我忘了,你呀——还不知道自己是个野种吧?姜家,从来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至于你……”
“不过是假凤虚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能让你进侯府做姨娘,已是天大的恩德,你万不该恨,只该谢我才是。”
听着她的话,姜妤心中荡开一种奇异的平静。
原是如此。
竟是如此。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为何她一入了侯府,母亲便全似没了她这个女儿一般,从来只听说她过府探望姐姐,又或是亲手做了针线让人送来,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捎带给她,她差去姜家的人,更是大门都进不得就被人撵走。
不多时,下人来报,说是昭阳公主来了,要寻夫人过去说话。
姜明佩最后立在门边,深深看了姜妤一眼,转过身离去了。
行香在一旁听见这样大的秘事,大气不敢喘一声,直至见着夫人离去,才终于焦急地扑到床边,连声唤小姐。
大夫说过,她家小姐这病症,经不得刺激。
姜妤朝她宽慰地一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叹道:“我这一生,真像场笑话。”
她说到这里,似是再也说不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海棠花影下, 落着一条从铺满琉璃瓦的屋顶上垂下来的绿藤,藤上缀了朵半合着的枯花。
像极了她这阴翳的一生。
回想来时长路,跌宕踌躇,她终于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喃喃絮语:
“行香……我好累啊……如果有来生,我不要这样活……”
行香握着她逐渐冰冷的手,泪流满面。
忽然,外面不知是哪个小丫鬟大声喊了一句,下雪了。
行香转过头,泪眼朦胧间,果然看见大抔大抔的雪自天际吹落,顷刻间便为院子里的海棠枝铺上了一层白。
承徽二十三年,整个冬天没有落下来的雪,终于在第二年的春日里,落满了这座定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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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几个懒怠的东西,夜里落了雪也不知道关窗,若是将小姐冻出个好歹来,仔细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一片昏沉中,姜妤睁开眼,重重喘了口气,直到看见一脸紧张的行香走过来,她才确定,原来不是做梦。
她真的重生了。
“小姐您醒了?是不是奴婢吵着您了?”行香小心翼翼地问她,说罢,她又使了个眼色,让角落里的几个小丫头下去。
姜妤呆呆地摇了摇头,问她:“怎么把窗关上了?”
行香为她披了件衣裳,软声道:“外头下雪了,天太冷,奴婢担心您受寒。”她觑着姜妤的神色,小声道,“小姐可是觉得闷?”
姜妤没说话,赤足下床,去到窗边,果然看见地上,树上,远处的院墙和琉璃瓦上,都覆着一层薄雪。
她出神地望着窗前花枝上的积雪,伸出手放在窗檐下,一片雪落在她掌心,顷刻融成水,彻骨的冷意让她打了个激灵。
重又将手缩回衣袖里,仔细打量了一番屋子里的陈设,意识到这是她初来侯府做客时的居所后,她才恍然惊醒般,向行香问道:“我们来侯府多久了?”
行香懵懵懂懂地答道:“有五六天了。”她说完,又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家了?若是如此,明日便与大小姐说一声,咱们回府去罢?”
家?
姜妤在心中苦笑一声。
她既不是姜家的女儿,如今又不明身世,到哪儿都不过是飘蓬乱萍,无家可归。
况且,前世姐姐借她固宠的事还历历在目,这其中,未必没有母亲的推波助澜与默许允准。一日不将这个隐患解决,她是一日不敢安心的。
她定了定心神,对行香笑道:“姐姐都说了孕中苦闷,特地写信邀我来侯府小住。这才短短几天,我怎么好说?还是等过些时日吧。”
行香点了点头,说:“也是,还是小姐想得周到。大小姐一贯疼宠您,您若是这便回了府去,少不得要教她寒心了。毕竟她如今在孕中,又不能出门,也没人常来看她,只有您能陪她说说话、聊聊天了。”
姜妤听了她的话,垂下眼,不发一言地回了床上,背对着行香躺下,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音闷闷地道:“我乏了,行香,你把灯吹灭,去外面守着吧。”
行香小声地应是,她上前轻轻吹灭床头的灯盏,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姜妤却还想着她说的话。
是啊,人尽皆知,姜家大小姐最是爱护幼妹,可经了前世,时至如今,这样的疼宠爱护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即便是姜妤,也看不明白了。
眼下她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想法子绝了姜明佩借她固宠的心思。
只是,这又谈何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辽!新故事希望大家喜欢,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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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琼阳郡主崔宝音,是定京城里最臭名昭著的贵女。
她不学无术,嚣张任性,好饮宴,好玩乐,好锦衣华服,更好容色清俊的少年郎君。但偏偏她是个没长性的人,今日喜欢谁,便愿意掷千金博一笑,前朝孤本,古玩珍奇,只要那人喜欢,她都愿意费心思去寻;可若是不喜欢了,她便立时弃如敝履,看一眼都懒得。
但她偏生得一副艳绝定京的好容貌,喜欢一个人时又有着仿佛能将心肝都捧出来一般热烈赤忱,多少世家公子提起她时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却又忍不住为她神魂颠倒。
除了宣平侯谢凛。
原因很简单,他讨厌麻烦,而崔宝音,在他看来,更是麻烦中的麻烦。
但友人并不知他不喜崔宝音,有一日醉酒,半眯着眼揶揄他:“听闻前日王小姐给你送点心,你却当着她的面把点心送给了她哥?我可真是好奇,你连琅琊王氏嫡女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谁?莫非……琼阳郡主崔宝音?”
谢凛:……
“我一生行善积德,你非要这么诋毁我?”
后来谢凛出城捉拿叛贼,路遇崔宝音被盗匪劫持,出于人道主义精神顺手解决了那帮不长眼的盗匪。
获救后的崔宝音望着谢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背影,双手握拳,激动放话:势必两个月内把谢凛拿下。
得知此事的谢凛一开始冷笑:“呵。”
两个月之后,谢凛冷脸拦住与新科探花打得火热的崔宝音,冷声道:“郡主本事果然不小,我从前只知始乱终弃,原是你惯用的手段,今日却才算是真正领教了。”
早在谢凛第二次拒绝她的示好后便知难而退准备移情别恋的崔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