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奴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时,人已经靠着墙缓缓滑落而下,倒在了床上。
他怔愣一瞬,飞奔而来,将那具轻飘飘的身子搂在怀里,震惊地看着她头上的血迹,颤抖的手指抹了一点儿血,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一股血腥气直逼脑门儿,让他几乎不能思考。
雁奴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叫花子。
他们叫花子届也是要排资论辈的,谁的力气大手段狠谁就能当头头。
可雁奴虽不想当什么领头的,但为了生存,他常常与人斗殴,即使没有犯过命案,那也是见过血的。
他没有想过,这样难闻的血出现在云落身上会是何模样。
只是愣了一瞬,他一把抱起昏睡的人,朝外奔去。
还有心跳,还能救。
没跑出去几步,他又跑回来,把人放在床上,锁好门,快速跑出去。
云落是县丞家的小姐,即便是淇水村的人没见过她,也能凭借着她这一身穿着认出她的不寻常来。
雁奴不想把人还回去。
三天前,他从山上打了头猎物,送去庆安县售卖,顺便偷偷去看云落一眼,这是他每次进县城都要做的事。
每一次云落不是在和巷子里的婶子吵嘴,就是和后娘小妹置气,这一次是个例外,他没有在巷子里瞧见她,也没在她家后院听到她的声音。
可他不看她一眼,是不会走的。
他在她家后院树上蹲了一日,终于在日暮时分看到了她,却是被五花大绑昏迷的她。
“这药烈得很,没个两三天醒不过来,等她醒过来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任她性子再烈,也只能从了。”
他听力极好,即使说话的婆子压低了声音,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必多想,这事一定是云落后娘指使的,全庆安县谁不知道她们俩不对付。
他已摸上腰间的匕首,想去将那个毒妇千刀万剐,一抬眼正好瞧见要起夜的云落她爹。她爹显然是瞧见了,可居然又退了回去。
打一个雁奴没问题,可若是当官的,他的确是得罪不起。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动手,等绑云落的马车出了县城,要往官道上去时,将她救了下来。
那蒙汗药效果真很强,他将云落带回来三天,人都没醒,一直昏睡着。
只是三天过去,他也没想好该如何跟云落解释。怕她不信他,也怕她要回去报仇,只能暂且将她绑住。
他抿了抿唇,继续往前走。
越过村中,抵达村头,这里是老郎中的家。
他没有敲门,直直冲进院门,将那头发都花白了的郎中半拖半拽着出了门。
“什么人呐?”老郎中的脸都要被寒风吹裂了。
雁奴没说话,狂奔到家,将老郎中推进房门,冷声道:“治!”
老郎中哪里站得稳,一下倒在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看清绑自己来的人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撑着腰挪到床边。
床上女子穿了身粉色绣花夹袄,皮肤白嫩,定不是这村里的人,一定是这小疯子从哪儿拐来的。
但他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心里默哀一句,人各有命。
“只是晕了,过一会儿便会醒来。”
“药。”少年声音冰冷。
老郎中立即将随身带着的药膏交了出来:“敷在伤口处,每日两次。”
雁奴上前接过药,还没发话,老郎中便识趣离开。
他把油皮纸包着的药膏揣进怀里,快步出门净了手,回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挖出一坨药膏,轻轻涂抹在云落的伤口中。
人还被他蒙着眼睛,只有鼻和唇露出来。
想起从前看到过画面,他缓缓俯下身去。
在快触碰到那双唇时,又停了下来,退回去,远远看着。
她真好看,连昏迷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痴痴看着她好久,起身出门应付吃了几口粥。
其实不能算粥,里面大部分是谷壳子,划得人嗓子疼,但他好像没有感觉一般,大口大口往下咽。
至于白粥,那是给云落吃的。
饱腹后,他回到床边,继续守着。
他将手在里衣上擦了又擦,才去握住那双被松开不久的手。
那手腕有一圈红痕,像是被绳子磨破,他看得皱了眉,俯下身,轻轻在红痕上吹了吹。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伤口上,将昏睡中的人扰醒。
手心中的手指动弹两下,吓得雁奴立即又把那双手用绳子给束缚住。
云落感觉到了,也感觉那条麻绳特意避开了她手腕上的伤,捆在了手臂上。
额角的一阵疼痛将她拉回现实,方才她撞墙了,但是没有死。
她浅浅叹息一声,心中绝望至极。
要她卖身,不如让她死好了。
雁奴不知她为何叹息,默默起身,端了碗粥进来,粥里还有他从别人那里抢来的榨菜。
他觉得她会喜欢,但粥喂至云落嘴边时,她没有张口。
“不饿吗?”明明从早起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还是不想吃这个?
云落依旧没说话,还别开了脸,不打算再搭理他。
他没有再问,出了门,上了锁,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是一个逃跑的绝佳机会,但云落的头昏昏沉沉的,连翻一下身都难受,更别说是下地去将门撞开。
或许是命该如此,她是跑不掉的。
没过多久,门锁声响,人回来了,不知道在外面做了什么好吃的,一阵阵香味传过来,馋得云落咽了口口水。
她是饿了,都有点头昏眼花了,但她不会吃东西的,她要饿死自己。她就算是死,也不会让这人得到一分一毫的好处。
因此,当冒着香气的饭菜送到她口边时,她颇有骨气地又别开脸。
雁奴有些手足无措,解释一句:“有肉,很好吃的。”
自从被绑来这儿后,云落就再也没沾过一点儿荤腥。
她最爱吃红烧肉了,肉饼什么的她也很喜欢,但是她才不要吃这拍花子送来的吃食,这人就是为了将自己卖个好价钱,才弄来这些吃的。
她紧咬着牙关,打算宁死不屈。
雁奴默默把肉端走,放进小柜子里。在关柜门前,他咽了口口水,强忍着没有吃掉它——这是要留给云落吃的。
他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怕又出什么事,只好将摆在门口的竹条搬进屋里,坐在床边摆弄着那些竹条。
云落却以为他防备心更重了,要这么守着自己,直到将自己卖出去的那一刻。
竹条扫过土地发出沙沙声,不知道哪儿来的几条狗在屋外乱吠,宁静又安逸,但云落却开始冒冷汗了。
她太饿了,肚子里空空如也,只能相互绞动,让她几乎不能动弹。
雁奴听到抽气声,一眼看见了她额边的汗珠,惊得立即扔了竹条,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拍打她的背。
“去找郎中。”他说着就要将人抱起来往外跑,却听见她肚子的咕咕叫声。他迟迟停下脚步,问,“你饿了吗?”
云落已经无法回答,她缩成了一团,企图让自己好受一点儿。
雁奴快速将她放回床上,又去端碗,舀起一大勺往她口中喂。
米香味和肉香味就在云落鼻子底下,只要吃下一口,她会舒服很多,但她依旧紧闭着唇,打算不死不休。
雁奴这才明了她好像是故意的:“为何不吃?”
她虚弱至极,也不知怎的,眼泪就冒出来了,从眼上的布条上渗出,从她倔强的侧脸上滑落,没入脖颈中。
雁奴着急忙慌扯出一点儿里衣的袖子,将那些泪擦掉:“你别哭别哭。”
云落哭得更厉害了,她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多便是和人打打嘴仗,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别碰我!”她用最后那点儿力气将人挣开。
雁奴被推了个猝不及防,小叫花头子就这么后退了几步,摔坐在了地上,一脸错愕地看着床上的人。
云落才不管那么多,她都打算死了,还怕被报复?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墙,蜷缩成一团,静等着挨揍。
想象之中的拳头并没有砸下来,身后的人好像爬起身,走远了一点儿。
房间里安静下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云落懒得想那么多,努力闭上眼睡觉,心中安慰自己,睡着了便不觉得饿了。
然而,再次醒来时,是被饿醒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不知现在是几时,她身边还躺了一个人,紧紧抱着她。
她试着挣扎两下,没挣脱,只能尝试着再次入睡,但肚子一直叫个不停,她那点儿睡意全被饿没了。
身旁的人忽然动了两下,撑起身,轻声问:“要吃东西吗?”
这语气比原先柔和很多,甚至可以勉强称得上温柔,还夹杂着一丝不明的委屈。
云落很有骨气:“不吃,还有,别碰我。”
那人现下倒很是听话,让开了一些,又道:“可是不吃东西,你会生病的。”
“那病死我好了。”
雁奴没应声,他在想若是云落死了,他会提前打造一口大棺材,和她一起躺进去。
他决定,明日便去后山上砍木头,造棺材。
安静的夜里,云落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巨大的一声。
她没有管,雁奴也没说话,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两人都不再说话,云落继续要睡她的觉,身旁的人好像也躺下来了,接着慢慢挪到了她的身边,抱住了她。
“别碰我!”她吼了一声。
那没皮没脸的小叫花子像是听不见一般,依旧抱着她,不肯撒手。
她气得心口剧烈起伏:“你离我远一点儿!否则我当鬼也不会放过你!”
雁奴笑了,抱得更紧了一点儿。
云落挣扎起来,想将这狗皮膏药甩开,边甩边骂:“脏死了!不许抱着我,滚开啊!臭不要脸的拍花子!”
最后,先消停的还是她,那人压根儿不在意,甚至越抱越紧,他们两之间连缝隙都没有了。
云落虽不似旁的闺秀一般恪守规矩,但此时也觉得羞辱无比,恨不得拿斧头将人砍成几节扔出去喂狗!
“你给姑奶奶我等着,若是有一天本姑奶奶能活着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碎尸万段!”
她也就是嘴上厉害,此刻已虚弱得又冒起冷汗来。
选择饿死真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个过程太难受了一些,她的心跳不停加速,呼吸急促,开始忍不住干呕起来。
雁奴还沉浸在他的幻想里,忽然发觉怀中人的颤抖,慌了神。
他快速起身点燃屋里的柴火堆,凭借着那点儿微弱的火光看清了身旁人的面容。
她的脸色苍白,整张脸上都是冷汗,双唇不停抽搐,好似下一刻便会死去。
但雁奴知道,不会这么快。
他也饿过肚子,整整三天都没有死,可他猜,那过程比死去的那一瞬间更痛苦。
他都已经想好要和她共卧一棺的,可现在看到她这样难受,忽然便觉着舍不得了。
他慌忙地从床上跳下来,将那碗没吃的粥倒回吊锅里,又热了一回,端了过来。
“吃。”他舀起一勺粥,细心地吹了几口,送到云落嘴边,又补充一句,“吃了便不难受了。”
云落头昏脑胀,差一点儿要一口吞掉食物,又瞬间清醒过来,紧闭着唇,继续抗争。
“为何不吃?”雁奴抿着唇,拧着眉头。
云落不说话,屏住呼吸,不让那香味儿往鼻子里钻。
雁奴看着她的冷汗越来越多,甚至要将衣领浸湿,他只好将那勺子怼进云落口中,逼迫她咽下。
热乎乎的汤汁儿进入到口中时,云落感觉整个人都要活过来了。
可下一瞬,她猛得抬起手,将那碗放着几片薄薄肉片的粥打翻在地。
白花花的米流了一地,和脏兮兮的地面混合在一起,再不能吃了。
“我今日即便是死在此处,也不会让你得到一点儿好!”
雁奴盯着地面上几片可怜兮兮的肉,呆立了好一会儿。
若是往日,即使掉在地上的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吃掉,可今日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滋没味儿起来。
他坐回床边,垂着头,低声道:“这样死,是要很长时间的,会很痛苦。”
云落哽咽:“我宁愿痛苦死去,也不要待在这里。”
这些话像是花椒树上的小刺,一根根往雁奴心里扎。
他知道,云落不喜欢自己,他没说话。
云落也没有想过能被放走,她早知道这人油盐不进,估摸着是她的什么仇家,抓她来就是为了折磨她。
她的整个腹部开始疯狂绞动,好像要将她整个人折叠起来,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只能大口大口呼吸。
可一张口,她又忍不住开始干呕,整张的小脸被憋得通红,像是要被吊死的人。
雁奴见过被勒住脖子的人,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他听到了云落的呜咽声,他妥协了:“你要如何才肯吃饭?”
“我…我不会吃的…”她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我可以将你眼上的布条解开,但我不会放你回去的。”雁奴记得她先前很想拆开眼上的布条。
云落愣了一下,口中还在急促呼吸,但眼泪止住了。
雁奴又道:“你吃饭,我将布条解开。”
云落一时没有思索自己吃不吃饭对这人为何这般重要,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如果她能看见,就多了几分逃走的机会。既然有逃跑的机会,那她为何还要去死?
“好,我同意,你先解开我眼上的布条。”
雁奴握了握拳,紧紧抿着唇,缓缓上前,双手从云落肩上越过,慢慢将那条灰色的粗布条解开。
潮湿的布条渐渐从云落脸上滑落,眼前的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接着,她看见一双,慌乱又破碎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