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南大的校园里纷纷扰扰,师生间的话题全是围绕着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据说校方已经重新规划了校园布局。新的理科大楼正在筹建中,而计划中的选址,也包括了教工宿舍。
原本只是教师之间的流传的消息,可信度不算很高。然而就在前几天,学院里正式的消息传达下来,下个月月底正式开始拆迁。为了尽量安抚青年教师,学校又专门发了临时补助,并由校方发了通知,说明青年教师可以使申请购买集资建造的新房。
这倒真是一件好事。既然集资建房,自然比市面上的商品房要实惠的多。只是这段时间却免不了要辛苦一些,既要租房,又要搬家。
院办的老师打来了电话,问夏绘溪要不要申请。她想了想,又和苏如昊商量。
苏如昊倒是很爽快的说:“随你吧。要不申请一套也可以。”
她就把名字报了上去,回头又接到苏如昊电话:“你的东西理得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先搬一些过来?”
办公室还有同事在,夏绘溪压低了声音,跑到走廊的窗前,声音还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先租一套住着吧,院里的小张老师也在找人合租……”
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怎么又犹豫起来了?不是说得好好了么?”
他们昨天刚刚商量好,这段时间,夏绘溪就搬到他家里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是因为附近的小区并没有十分满意的房子,另一方面,他住的房子确实有空着的两个房间,彼此间不会打扰。
夏绘溪本来十分的踌躇,最后好不容易点了头,想不到到了今天又开始不自在了。苏如昊的声音就没带了好气:“寒假不也住得好好的么?就这样吧,你先把书理一理,我晚上帮你搬。”
夏绘溪看看时间,“哦”了一声:“那你九点多过来吧?我再理理。”
一下班,她匆匆忙忙的在食堂吃完饭,就赶回宿舍去收拾。
家里的书也实在是太多了,装了三个箱子,夏绘溪一屁股坐在一地的杂物中间,正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让苏如昊过来一起帮忙,忽然手机一明一暗的在手边亮起来。
她看了一眼那个名字,想了一会儿,才接起来。
天色刚刚暗下来,她握着电话,站起来向窗外张望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那你等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宿舍楼下没有什么人,夏绘溪看见那辆车子停在花坛边,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愿意坐进去,于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过去敲了敲车窗:“裴先生,我们去那边坐着说吧。”
她微笑着示意他出来,又指了指路灯下那个木椅。
只是浅浅一笑,裴越泽便怔了怔,这段时间无论是助手、甚至自己打电话给她,她的回应始终是抽不出时间。最初是有些恼怒的,然而现在的心态因为变得极为微妙——既有些无奈,又夹杂了不深不浅的空虚,如果要做到像以前那么逼她,倒是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来。于是只能像自己说的那样,慢慢的等她。
那个木椅少有人坐,沾了浅浅的一层灰。夏绘溪走在裴越泽的身前,恰好口袋里还有纸巾,于是弯下腰擦了擦,才说:“坐吧。”又略带歉意的说,“实在对不起,要搬家,家里乱七八糟的。不然应该请你上去坐坐。”
他们并肩坐下,裴越泽微微锁着眉,并没有开口。
夏绘溪注意到了他手里拿着的数张纸片,问了一句:“这是给我看的?”
他回过神来,递给她,淡淡的说:“是啊。”
借着路灯的光线,夏绘溪凝神看着。一共三张图画,她仔仔细细的看完,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你这个月的时间画的?”
他微笑:“随笔涂抹的。”
然而夏绘溪的表情比他想象得要生动和快活很多,她从中间抽出一张说:“这是最近画的,对不对?”
他扫了一眼,点头:“是。”
夏绘溪看着他,表情愉悦,双眸更是熠熠生辉,像是两泓微光泠泠的湖水。
“裴先生,你自己感觉到那种分裂在逐渐的愈合么?”她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抿了抿唇继续,“或者,你已经越来越清晰的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混沌一片了?”
裴越泽沉默了片刻,对她的振奋恍若不觉,只是慢慢的说:“你是说,我在好转起来?”
的确是的,从三幅画的构图来看,分裂的标志线条已经在逐渐的减少,而画的结构日趋平和稳定,甚至他在无意识之中,可以做到左右协调。这些都是他在逐渐的好转和愈合的标志。
她不禁又笑盈盈的抬起头看着他,低声说:“我真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好转的这么快。”
“是么?”他亦微笑,目光却极为锋锐的望向她,平缓的说,“我倒可以猜一猜。”
夏绘溪依然拿着那三幅画,指尖轻轻的抚平纸张的褶皱,顺口应了一句:“什么?”
“我想,说我正在好转,难道不是你不想继续下去的借口么?”
春夜的气候依然是十分的多变,说话之间,已经有微凉的雨丝飘荡下来,冷嘶嘶的落进脖颈中,仿佛是冰粒儿,激起了一身的疙瘩。
夏绘溪的微笑僵在唇边,她慢慢的抬起头,一点点对上他的目光,声音亦在逐渐的变冷:“你说什么?”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纤瘦的肩膀更是轻轻抖动着,似乎是在畏惧这样的天气。
裴越泽心中微微一动,强抑住心中那丝愈来愈重的后悔,依旧清浅的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嗯”了一声,侧了侧身子,平静的说:“我不明白。”
雨丝越来越粗,直至淅淅沥沥恍若小小的溪水,透过他们头顶的槐树叶,点点滴滴的流淌下来。
夏绘溪伸出手掌,接了两滴雨水:“就像你说的,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咨询师,但是这些画作请保留好,或许别的分析师也会用得上。我那里还有一张你在海边画的复制图,明天我会送到张助理那里。”
她站起来,又淡淡的回眸看了他一眼:“裴先生,之前我们之间的咨询,确实让我和我的男朋友之间起了些争执,也一直很困扰我。但是请你相信,我不会因为出于私心,就故意误导你,让你相信你在好起来。这些图,你拿去给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分析师来看,我想他们都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她不再多说什么,将那些纸张递还给他,转身离开。
其实夏绘溪出来的时候就极为匆忙,厚T恤外边套了一件针织棉衣,又没带雨伞,于是将风帽带上,低了头就往前走。
这副样子,忽然叫裴越泽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一次,比这个还要晚的时候,她穿得乱七八糟,跑到校门口来找自己,然后一脸无奈的开车送自己去医院看病。
从来都是自己在逼她。而她从一开始,只要是答应下来的事,总是在情况许可的前提下,尽了最大的努力。即便是自己掐着她的脖子的时候,她依然不惊不惧,眼神清澈的望向自己。
是啊……他们之间,难道不是自己一直在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做那些她一开始并不愿去做的事么?
那个背影已经走出了槐树的树荫,裴越泽凝神看着她一步步的走远,那些步子踏在了地上的水潭中,深深浅浅的脚印,溅出起起落落的水滴。
这个背影,是独属于她的……不存在自己记忆里的任何一个人……也只有她,每一次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坦率而真诚,连作假都不会。
他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飘渺而遥远,却清晰的传了出去:“夏绘溪。”
夏绘溪的脚步慢了下来,终于迟滞着停住,然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慢慢的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声音低沉:“你上次问我,每一次,都是什么最后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惊醒?”
夏绘溪扬眉,表情略带了讶异。
他仿佛不可控制的伸出手去,抚上她的脸颊:“是你。”
夏绘溪反刍着那句话,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愣了片刻之后,退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指,想要说话,却又呛了一口凉气,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直咳得弯下了腰,连眼泪都涌了出来,最后泪眼朦胧的避开了他轻拍自己背脊的手,夏绘溪含糊不清的说:“没关系,没关系。”
她的身子一点点的往后退开,似乎要避开他的气息,咳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脑子里却忽然浮现出裴越泽在海边做的那幅画,那时候苏如昊曾经指着那张图冷冷的问自己:“那支伸出瓶外的藤蔓枝叶,代表什么?”
伸出瓶外的枝蔓,代表了生机和希望,又或许是一个新的世界……
夏绘溪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急急的站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我先回去了,在下雨,你回车里去吧。”
转过了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就要落荒而逃。
而他却站在原地不动,又从容不迫的重复了一遍:“你听见我说的了。”
夏绘溪的背影微微一滞,再也没有停下,直到消逝在夜色之中。
裴越泽回到车里,倒了车,却看见一辆黑色的车横在路上,似是停了很久。
车前大灯的光照上去,驾驶座上坐了一个男人,身影笔直。他心中轻轻一动,嘴角撩起浅浅的一抹笑。那辆车没开灯,漆黑黑的隐在暗色之中,似乎直到确认裴越泽看清了自己,才打了方向灯,亦调了个头。
裴越泽心领神会一般,跟着那辆车,驶上了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