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刚冲进来,就看到铁青着脸正待发作的谢珺。她忽然意识到,此时若与崔迟起冲突,那无异于火上浇油。
谢珺见她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忙起身拦住她道:“阿霁,你何时过来的?”
坐在下首的崔迟也吃了一惊,抬起头就看到阿霁笑眼弯弯,就势搂着谢珺的手臂,撒娇道:“我睡过头了,让姑丈久等……咦,崔阿兄也在?”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裣衽一礼,甜甜道:“当日在庆阳,崔阿兄走得匆忙,我都没来得及道谢。”
崔迟慌忙起身还礼,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殿下客气了!”
阿霁热络地问道:“你何时回洛阳的?我还以为你留在刺史部了。”
崔迟偷偷瞟了眼阿霁身后的谢珺,这人就一只眼睛好使,可看过来时,还是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我并未去刺史部,那只是个托词,殿下也知道,王妃一直视我如眼中钉,我只是想早点离开郁致而已。”崔迟耐下性子如实告知。
“王妃待你不好?”谢珺走过来,似有些纳闷。
崔迟不接话,只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阿霁。
阿霁一时陷入两难,她既不能说谎,又不愿背后议论别人,只得刻意忽视,转向谢珺道:“姑丈,您先去忙吧,我想和崔阿兄说会儿话。”
崔迟和谢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
谢珺原本还有些窃喜,因他觉得就算崔迟对阿霁无意,但阿霁若不反感他的话,这事还是有转圜的余地。
“好,那我先去后面工坊瞧瞧。”他乐不可支,满口答应着。
转身才走了两步忽觉心酸,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就成多余的了?坐在旁边也嫌碍眼?
他顿时有些气愤,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转过头神色复杂地望着崔迟。
崔迟心下一凛,忙朝阿霁疯狂使眼色。
阿霁疑惑地回过头,谢珺立刻绽开慈和的笑容,柔声道:“你们先聊,我让人拿些好吃的。”说罢匆匆转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后,阿霁仍有些不放心,悄悄尾随过去检查了一番。
确定他没躲在暗处偷窥,这才奔进来拽住崔迟的衣领,恶声恶气道:“你方才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男的应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女的就活该耽于婚姻情爱吗?”
“你这是断章取义,”崔迟反驳道:“我可没那么说。”
咫尺之间,他清晰地看到她颊边的一道睡痕,像剥壳时不慎掐破的荔枝。
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口渴。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阿霁瞪大了眼睛,慌忙躲开道:“你要做什么?”
她看到他咽口水时便觉着瘆得慌,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他父亲咬死过獒犬,难保他不会遗传到某种奇怪的习性。
崔迟干咳了两声,眼神移向了支摘窗,右手食指在颧骨下方刮了一下道:“你这里……有一道痕。”
“啊?”阿霁懵懂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抚了抚,恍然大悟道:“我刚才趴着睡,正好压到了袖褶。”她说完就开始揉面团似的揉着脸,崔迟忍俊不禁,刚笑出声又连忙顿住,轻抚着胸膛顺气。
“活该!”阿霁嗔道。
“确实,”他没好气道:“当时真不该拼了命去杀三叔,不仅彻底被庆阳崔氏除名,再与王爵无缘,还要被谢伯伯误会,变着法的想招赘。”
阿霁愣了半晌,茫然地望着他。
“也不知道那边的探子回了什么话,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没用,谢伯伯非认定我那样拼命是为了救你,他太感动了,以至于……”
他没再说下去,只给了阿霁一个古怪的眼神。
当时他并无性命之忧,只要作为人质去交换崔小满就能脱险。
那样崔家父子就会陷入绝境,而阿霁则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若官兵逼得紧了,说不定真会将她手脚砍掉一一送出去,大不了鱼死网破。
可他却突然发难,直取贼首,且一击即中,彻底扭转了局面,在当时的阿霁看来,不啻于天神下凡。
她几乎能理解姑丈听到转述后的心情,怎么能不感动呢?
但崔迟此刻的话却让她只剩失望和失落,也许他杀崔旻救她真的只是为了立功,以前只是个郡级杂号将军,如今不仅升为五品常设将军,还继承了其母的爵位,成为渤海郡公。
“我姑丈不过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这才会误解,你也别得意,因为我姑母根本就不同意。昨天她还对我说,皇祖父当年许她婚姻自主,她也这般许我。”阿霁凑过来,用力揪住他的衣襟道。
崔迟惊骇莫名,没想到她这般粗暴,连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我怕我还手时没有轻重。”
阿霁见他虽是一副欠揍的表情,但脸色明显变得很难看,她便有些不忍,小心翼翼放开手道:“你的伤还没好?”
崔迟白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着衣襟,“在你身上戳两个洞,看你还能不能没事人似的。”
论迹不论心,他也的确是救过她。
阿霁深吸了口气道:“好,我不动手,咱们好好说话。既然彼此都无意,那你快去找崔叔叔,让他把这事给推了。我姑丈就算再霸道,也不可能去和大将军对着干吧?”
何况强娶的事屡见不鲜,强嫁确实少有耳闻。
崔迟抚着胸口,叹息道:“我阿耶对陛下和千岁唯命是从,就算卖了我也没有二话,你就别指望他为此事忤逆至尊。”
阿霁半信半疑,蹙眉道:“你别骗我啊!”
崔迟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我今日来便是转呈覆信。”
阿霁苦恼道:“接下来怎么办?你是个男人,快说句话呀!”
崔迟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别逼我,在本朝,男人可没有话语权。”
阿霁哭笑不得,转过身道:“那你打算任命?别这样,就算你愿娶,我还不想嫁呢!”
“哎,我什么时候说愿娶了?”崔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习惯了别人拿他无可奈何,但这样遭嫌却有些受不了,连忙表态道:“我不愿,我绝不尚主,没出息的男人才靠吃软饭出头
。”
“这话你敢不敢对我姑丈说?”阿霁揪住话头道。
“我不敢。”他倒是能屈能伸,“我只敢对你说。”
阿霁面有愠色,起身道:“此事因你而起,就该由你设法摆平。”
“你们家仗势欺人在先,我一介微末武将,靠什么去摆平?真要逼急了我就跑。”他歪头望着阿霁,信誓旦旦道:“到那时看看谁出丑。”
阿霁气得手脚发颤,咬牙道:“崔迟,你若真敢这样对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崔迟来了兴趣,以手支额笑望着她道:“殿下有何打算?”
“我……我就……”阿霁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却还是硬着头皮,做出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恶狠狠道:“我就大着肚子上花车,让你名声尽毁,没脸做人。”
崔迟悚然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以她对阿霁的了解,她应该做不出那样狂荡之事,但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初代大卫公主便未婚先孕,私生女不仅由皇室供养,还有封地。
有此先例,难保她不会继承祖上遗风。
“冷静,冷静,”他缓缓站起身,语气严肃道:“殿下可千万别乱来,我这就去沧州面见我阿耶,求他设法转圜。”
阿霁大为惊诧,没想到这就把他给吓住了,看来男人无论老少都很怕戴绿帽子,但他们蓄姬纳妾时可有在乎过女人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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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迟连夜离京的消息传来时,谢珺正在温德殿外叩门,闻言忙转去章德殿找阿霁问话,却得知她已经就寝了。
回话的是内常侍张永,章德殿的内监首领。
“今儿怎么这么早?”谢珺满腹狐疑。
张永不敢含糊,躬身道:“小人也不清楚,殿下用罢晚膳,便让人关了门,只留蜻蜻和蛮蛮,说要早点安歇,外人不许打扰。”
谢珺还欲再问,却想起日间被阿霁支开的情景,又望了眼黑乎乎的寝阁,苦笑道:“孩子大了,就由不得父母了,你去吧,明日跟她说我来过。”
张永忙应声,亲自护送他出了章德殿。
阁中灯火虽然熄灭,但帐中却有一团光亮。
蛮蛮持灯相照,蜻蜻打开匣子,从中翻出一册装裱精美的画册,激动地小脸微红,悄声道:“郑女史说,要先看这本。”
阿霁轻触着青绫糊就的封面,既兴奋又忐忑,颤着手翻开后,入眼却是一行字,底下是墨线勾勒的两个人,皆寸缕不着,一边写着男,另一边写着女。
“拿错了吧?这是御医针灸用的人体脉络……”阿霁嚷了两句,却发现蜻蜻和蛮蛮不为所动,她这才讪讪闭嘴低头细看,画上男女骨肉匀称线条柔美,细致逼真到令人脸红,远非粗糙简略的人体脉络图能比。
蜻蜻握着卷《黄帝内经》,煞有介事地向她讲解男女的不同,以及阴.阳结合的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