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御车驶出了寿丘里。
阿霁这些时日鞍马劳顿,本就心事重重,今日又获悉这般诡异之事,头脑更是昏沉地厉害,上车没多久便伏在女皇膝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轻柔的交谈声。
“如果公主和陛下一起反对,千岁应该会妥协,您就不要太烦恼了。”
“如今势成骑虎,还真不好说。他以我的名义发函给崔易时,就已经铁了心。”
“实在不行,就先拖两年……”
“两年?最多两月就得见分晓。他今日一大早就去找宗正卿了,必是在商量玉牒之事,等阿霁名分一定,婚事可不就得提上日程了?”
“千岁为何这般着急?妾身实在不明白。”
一阵沉默后,女皇带着几分伤感的声音幽幽响起,“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在安排后事。”
惊呼声响起时,阿霁的心猛地揪紧了。
“嘘,小点声,别吵醒阿霁。”女皇低柔的语声拂过耳畔时,她才回过神,原来出声的不是她,而是姮娘。
但她却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这么大的事,为何她竟能沉得住气?
车中一时陷入沉默,阿霁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遂摒弃杂念,努力调整着呼吸,终于在清脆的銮铃声中再次入睡。
行至上西门外时,前面的队列忽然停了下来。
姮娘还不及发问,便听到车外女官禀报道:“安定王千岁求见陛下。”
“稍等,我这就请示陛下。”姮娘掀开里间的珠帘,探询般望向了女皇。
“阿霁睡着了,”女皇轻拍着伏在怀中的少女,瞟了眼姮娘道:“让他勿要惊扰,有事明日再说。”
姮娘虽有些不忍,却还是转身去传话了。
次日,阿霁在温德殿醒来时,身畔已空。
“今天不是常朝,姑母怎么不见了?”她揉了揉眼,有些失落地嘟哝道。
榻前侍奉的女官笑着回禀:“陛下说要去政事堂走一遭,看看相公们有没有偷懒。”
阿霁爬起来道:“姑丈不在吗?”
女官神色一僵,摇了摇头。
“是他没有来,还是姑母没让他进来?”阿霁执拗地追问。
女官有些为难道:“妾身昨夜不当值,不太清楚。”
阿霁点了点头,隐约明白过来,姑丈多半是吃了闭门羹,所以大家不便提起。
“我去给他请安。”她伸了个懒腰道。
女官转头吩咐了一声,槅门外捧着衣饰和洗漱用品的宫女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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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舆穿过东北角门,刚一进巷道,阿霁便听到奇怪的击打声,叮咚叮咚,很有节奏,但又不像是乐器。
她侧过头,疑惑地俯望着肩舆旁边的侍从。
“千岁将府中后园改成了工坊,从冶铸局抽调了一批铁匠,昼夜不息地忙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侍从解释道。
阿霁心头一震,下意识便想到了私铸兵器,随即又忍不住失笑,哪有人会在皇帝眼皮底下做这种事?何况姑丈又怎会起异心?
肩舆刚停下,便有阍者躬身过来迎接,禀道:“殿下快请进,千岁已经等候多时。”
“他在哪里?”阿霁激动地问道。
“偏厅。”阍者道。
阿霁甩下随从,提裙跨过门槛,朝着东边侧厅奔去,一路分花拂柳,穿亭绕榭,很快便到了偏厅外。
青石矶上,四抹雕花隔扇门洞开,厅中一片敞亮。
阿霁正欲拾级而上,却听得头顶传来翙翙之声。
檐下的细篾竹帘后,隐现出双燕身形,正扑着翅膀飞来飞去,期间夹杂着轻软的乳燕呢喃。
阿霁心下一喜,忙放低了脚步声,蹑手蹑脚走上去,仰头看到新铸的燕窠,四五只绒绒的小脑袋排在一起,大张着嘴等喂食。
她忽而想到,自己还不会进食的时候,姑丈大约也是这样哺喂的,鼻子忽地一酸,忙定了定神,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姑丈,燕子进门,这可是祥瑞啊,恭喜恭喜!”她笑盈盈道。
然而厅中静悄悄的,巨幅帷幔从中分开,用金钩高挂,中间那张大方桌已然不见,仅剩下一座宽阔的彩绘屏风。
里间窗扉紧闭,天光从缝隙间映入,交汇在梁柱之间,映出一个门神般高大威猛的身影。
阿霁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了两步,定下神才看清那是一副撑起来的盔甲,从面罩到战靴一应俱全,打眼看去如真人一般。
她吁了口气,正待转身去别处寻找谢珺时,却听得‘咔哒’一声,铁面罩倏然升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容。
“姑丈?”阿霁惊魂未卜,失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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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名随从的协助下,光卸甲就用了一刻钟。
阿霁从旁帮衬,好奇地问东问西,惦着那些沉甸甸的物件,纳闷道:“又不是打仗,为何要穿这么重的东西?”
“刚造好,试穿而已。”谢珺道。
待屏退了随从,他拉着阿霁坐下,神秘兮兮道:“你姑母昨日半路拦截,都跟你说什么了?”
阿霁双手抱臂,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看来您一点儿都不关心我,也不知道问问我这次的遭际。”
谢珺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笑道:“那些事我了如指掌,何必多此一举?”
阿霁眨了眨眼道:“姑丈你别这么自信,肯定有你不知道的事。”
谢珺好奇道:“说说看。”
阿霁的脸‘腾’地红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有些羞赧道:“薛妍和我阿兄……”
后面的话有些烫嘴,她实在说不出口,只得拼命使眼色,忸怩道:“他们那种关系,我无意间发现的。”
谢珺恍然大悟,凝眉道:“这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让小孩子撞见……你没打草惊蛇吧?”
阿霁用手背掖了掖火热的耳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谢珺放下心来,舒了口气道:“这就好。”
“姑丈,”阿霁忽然正色道:“您知不知道行刺我的幕后主使是谁?严应肯定查到了什么,但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
谢珺叹息不语,眉头皱得更紧。
阿霁面露不满,懊恼道:“您肯定也知道些什么,别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要真确定的话何必问我?”谢珺有些好笑地望着阿霁炸毛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道:“别多想了,严应自会如数上报,你姑母当有论断。”
阿霁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道:“万一他想大事化小,将刺客说成水匪,那我岂不是吃了个哑巴亏?”
谢珺敛容正色,语气严肃道:“你是代君出巡。”
“那又如……”阿霁正欲反驳,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那件事若真定为行刺,朝廷势必要派人去调查清剿,自是免不了一场干戈。
而遇刺的地点在庆阳和长安之间,无论波及到哪一方,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明白了。”她惴惴道:“多谢姑丈提点。”
“两京道上可还太平?”谢珺面色稍霁,和声问道。
“一切都好。”阿霁回道。
这一路她与薛妍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并未发现她的异常,这才发现她隐藏的有多深。
他们俩向来有说不完的话,不觉到了午时。
阿霁留下来用膳,谢珺又让人收拾了她平时休息的房间,让她在这边午休,说是醒来后带她去参观工坊。
阿霁也不着急走,她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说,打算下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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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外风清日朗,阳光明媚,阿霁在燕语莺声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忽然想起了自己画的双燕图,正好看到蜻蜻陪侍在榻前,便吩咐她去取来,准备挂到侧厅应景。
洗了把脸,打听到谢珺在书房。
这边与书房后门仅隔一道穿廊,阿霁拿起纨扇,优哉游哉地走了过去。
檐下坐着个打盹的小童,听到脚步声正欲起身,阿霁忙示意他噤声,绕过他悄悄走了进去。
穿过两道洞开的槅门,便看到高至覆海①的书架。
“陛下的意思,是想撮合你们俩。既然大将军也无异议,看来此事可行。”谢珺的声音隔着书架传了过来。
阿霁不由止步,暗想着难道有客人?
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惊叫,“陛下想让我尚主?”
这声音是……崔迟?什么意思?
“谢伯伯,这事我不行,您替我婉拒了吧!”
阿霁心头突突狂跳,两手紧紧握着扇柄,掌心早已濡湿。
谢珺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僵硬,“这话怎么说?”
“谢伯伯,您别误会,公主很好,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崔迟大约觉察到了他的愤怒,连忙解释道。
“你和月娘更不是一路人。”谢珺沉声道:“无论放在哪朝,程家和崔家都不可能联姻。程相公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清楚,纵使陛下同意,他也不会答应。去年你上书之时,陛下便探过他的口风。”
“和程家阿姊没关系,以前是我糊涂,给她造成了很多困扰。如今我想清楚了,大丈夫立于世,应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婚姻情爱可有可无。”崔迟的声音带着几分苦涩和无奈。
阿霁心头火起,实在按捺不住,气冲冲地奔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覆海: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