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迟很快被押上来,这才半日不见,阿霁却差点认不出来。
他浑身浴血,面无人色,只有双眸依旧灿如寒星。
“无论你有何意图,都将以失败告终。”崔旻一脸轻蔑道。
崔迟甩开挡住视线的散发,狞笑道:“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可是,”有人面带忧色道:“他们要的是公主……”
“这是大将军独子,不比公主低贱,”崔旻指着崔迟,高声道:“刺史部的人若见死不救,别说区区一个参军,恐怕魏简的脑袋都难保。”
崔迟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阿霁惊魂未甫,从老道身后探出头道:“刺史部兵曹抓了崔小满,要来交换人质。”
她瞟了眼崔旻道:“他们不肯放我,想拿你去换。”
崔迟恍然大悟,有些艰难地举起手臂,“解开!”
押解的人不敢擅自做主,请示般望向崔旻。
“琵琶骨都穿了,他还能上天入地不成?”崔旻上前两步,拂开崔迟遮面的乱发,不以为然道。
宾客们听到这话,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阿霁转头,困惑道:“何谓穿琵琶骨?”
“是民间的一种刑罚,”老道怕吓到她,便委婉道:“可使人失去力气,动弹不得。”
阿霁似懂非懂,转过头时正好听到铁链坠地的声音。
“三叔……”忽听得一声咆哮,阿霁不禁后退了两步。
她眼前一花,依稀看到崔迟从胸前拔出了什么东西,蹂身飞扑过去,接着便听到惨绝人寰的哀嚎。
堂上顿时大乱,阿霁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便被老道捂住了眼睛,“走,公主快走……”
被迫观礼的百姓们纷纷起身,一窝蜂般往外逃窜。
阿霁顾不上回头,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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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戈声起,喊杀阵阵,只听得人胆颤心惊。
阿霁在拥挤和推搡中脱掉了外袍,抓散了头发,可她知道一旦安静下来,自己就会行踪暴露,因她脚踝上那串铜铃根本摘不掉。
她不敢往外跑,趁隙翻过断墙,弯腰躲进了黑魆魆的红柳中。
耳畔虫鸣喓喓,脚边簌簌作响,她蜷缩着身体趴伏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忽见烟气冲天,原来是院中青庐着火了。
此处离中庭隔着半边残败的偏院,但热浪滚滚,似乎随时都能涌过来。
阿霁忽然想起,崔大寒曾拾来红柳枝给她做过烤鸡,这林中枯枝遍地,一旦火势蔓延过来,那她怕是要步烤鸡的后尘。
一念及此,她慌忙挪动了一下身子,本想换个地方,却被骤然响起的铜铃声吓得心头一颤。
她立即捂住脚踝,连大气也不敢出。
可暗夜里却响起鸣镝声,一支火箭破空而来,‘嗖’地一声钉在了她左边三尺处。
此时夜露上来了,落叶有些潮湿,火苗晃了几晃便熄灭了。
阿霁正自庆幸时,就见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窜将过来,她这才明白,那支箭是为了点名她的方位。
她来不及多想,急忙用裙角裹住右脚,奋力往旁边爬去。
“在那里,快抓住她!”一个粗嘎的声音近在眼前,阿霁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敢抬头去看,转身往低矮的丛林中爬去。
这次要是被抓回去,崔旻一定会砍了她的手脚吧?她正拼命往前钻的时候,突然感到了大地在隐隐震动。
她将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心头蓦地大喜,是马蹄声,是甲兵来了。
狂喜之下,她不觉放松了警惕,夺命铃声忽又响起,有人扑过来按住了她,回头叫道:“抓到了,抓到了……”
阿霁尖叫了一声,奋力踢打。
那人俯身过来扯住了她的头发,她呜咽一声,热泪汹涌而下。
“臭丫头,今晚你就宰了你,为我家主公填命。”他抽出刀横在了阿霁颈上,正要割断她的咽喉时,却觉手底下一沉,就见阿霁头一偏,竟然吓晕了过去。
一个失神的功夫,忽听得‘噗’一声闷响,像是流矢插入了血肉。
那人身体一软,斜斜栽倒在阿霁身上。
热血飞溅,淋了她一身。
灭顶的恐惧陡然消失,她悠悠转醒,摸到脖颈上黏糊糊一片,又觉腥味扑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哑声道:“我死了,我死了吗……”
“你没死,是他死了。”身边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一脚踢开压着她的尸体,没好气道。
阿霁尖叫着爬起身,摸索着捡起了地上的刀,毫无章法地挥动着,“别过来,你别过来……”
“是我,崔迟。”那人逆光站着,看不清面容,依稀可以辨出身形轮廓,的确有几分眼熟。
阿霁耳畔嗡鸣阵阵,她想要开口,可喉咙涩痛,根本发不出声来,她爬起来,本能地抓紧了面前之人。
手指触到一片冰冷的黏腻,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偏过头吸了口气,臂间陡然一沉,那人缓缓朝她倒了过来。
阿霁本就腿脚发软,哪里扶得住,两人几乎一齐跌倒。
远处火势越来越盛,阿霁眼前逐渐清晰,意识也慢慢恢复,她急喘了口气,翻身扒开那人覆面的乱发。
一张熟悉的脸庞撞入眼帘,她忍不住失声惊呼:“崔迟,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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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所说的穿琵琶骨,是以铁索穿刺肩胛骨。
但崔旻身边并未带专门刑具,故而以钢钉楔入骨中,按理说效果等同。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崔迟在取下镣铐后,竟能忍痛拔出钢钉,反手将之插入了他的眼窝。
快、准、狠足以震慑住场中所有部众,就连近在咫尺的崔大寒也来不及反应。
等大家扑上去围攻时,他已夺下了崔旻手中的刀。
从始至终,他的目的便是取崔旻项上人头,之所以延宕至今,是为了一网打尽。
如今崔小满已落到了兵曹手中,崔小雪则处于朝廷暗桩的监视下,崔大寒插翅难飞,正是出手的最佳时机。
崔家护卫各个身经百战,悍勇无匹,起初谁也没有将那个举步维艰的少年囚徒放在眼中。
直到他拔钉、偷袭、夺刀、斩首一气呵成,众人才缓过神时,崔旻的无头尸体已经扑倒在血泊中。
崔迟继承乃父的凶悍,骨子里的嗜血和暴虐一旦被唤醒,只会越战越勇。
他一手提着崔旻的头颅,一手挥刀,以横扫千军之姿抵挡着无休止的攻势。
变生肘腋,就连老道也被吓呆了,直到刀光在眼前闪过,他才惊醒过来,忙示意弟子们去放火。
火光即是他和吴庸约好的出兵暗号,只要这边烧起来,便说明阿霁已经脱身。
崔迟突破重围,奔入院中时,吴庸率领的官兵正好杀了过来。
“崔旻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他高举着手中头颅,哑声高呼。
崔氏部众听到这话不禁大骇,院外官兵则是精神大振。
吴庸越众而出,奔过来接住崔迟,见他浑身浴血衣衫褴褛,心下五味杂陈,激动道:“将军神勇,令我辈叹服。这里交给吴某,您先去休息疗伤吧!”
崔迟将手中头颅递给他,摇头道:“无妨,我先去找公主。”
说罢撇下吴庸,转身一头扎进了乱兵中,待寻到老道时,几处厢房已经化为了火海。
“往红柳林那边去了,”老道正忙着指挥弟子们偷偷放火,见崔迟折回,不由大喜,“将军快去找吧,公主聪明机灵,必定无恙。”
“吴庸已经到了,你们快撤吧,保命要紧。”崔迟叮嘱了一声,握紧了掌中剑,转身匆匆往林子那边奔去。
天干物燥,火势本就容易蔓延,她怎么竟往满地枯枝的林子里钻?他心下一阵紧似一阵,耳畔鬼使神差般响起阿霁的声音:
若不能阻止这场婚礼,于你而言就是重大失职,人生败笔,以后哪怕做到大将军,也抬不起头来。
在看到惊弓之鸟般的阿霁时,崔迟很想奚落两句,奈何他失血过多,伤势太重,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朝着她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