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迟见她脸色蜡黄,眼底发青唇皮干裂,憔悴虚弱得令人心惊,心下顿时一慌,忙扶住她手臂道:“你没事吧?要不要找军医瞧瞧?”
阿霁摆手,崔迟瞧见她掌心磨破了皮,愈发惭愧,小心翼翼地扶她下车,刚松开手,她便腿脚一软坐倒在地。
“这么严重?”崔迟讶异道。
阿霁眼眶一红,带着哭腔道:“我从未吃过这样的苦……”
这倒也是,崔迟难得良心发现,没再和她斗嘴,温声道:“你等等,我过去说一声。”
他急急奔去崔旻那边,神色窘迫道:“三叔,公主要、要、要更衣,我陪她去一趟。”
崔旻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去吧,别走太远。”
又叮嘱道:“天快黑了,你可得看紧,公主跑了事小,万一摔着了、磕到了,或者落水了、被毒虫蛰了野兽咬了,那咱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三叔放心。”崔迟一叠声应下,转身去了。
崔旻身边的大小头目们却是忧心忡忡,生怕崔迟趁机放阿霁走,便都自告奋勇要去盯梢。
“你们想干什么?偷看女人小解?”崔旻倏地变了脸色,“都一把年纪了,臊不臊?”
众人慌忙辩解,言辞恳切,声称绝不会对未来世子妃不敬。
崔旻这才息怒,朝崔迟跑远的背影努了努嘴,“咱们是亡命之徒,若败了大不了回奢延,再不济往北走,往东走,都是老地盘,总有容身之处。可他有锦绣前程,顾虑良多,放走公主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见他这般胸有成竹,大伙儿便不敢多言。
崔旻寻思道:“小郎君们几时能到?”
“魏简那狗东西调动了郡兵,二郎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三郎和四郎想必已经接到书信了,估摸着明儿天黑前就能和咱们汇合。”谋士回禀道。
崔旻抚着囊中铁胎弓,面带憧憬道:“希望他们哥儿几个争点气,只要能被公主看上,咱们后半生就不用再颠沛流离了。”
日色将尽,暮霭渐沉,余晖穿林而过,映亮了绒绒的浅草。
阿霁提着裙裾,踩过跳跃的光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隐约听到流水声,她心头一喜,不觉雀跃。
崔迟的声音适时响起,“河里的水不能喝,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我要洗脸。”阿霁没好气道。
“此处是泥水支流,你真要去?”他人高腿长,两句话的功夫便越过了她。
阿霁望着他的背影,不悦地努了努嘴。
越往前走草越深,脚下的土地也越虚软,崔迟示意阿霁止步。
他弯身捡了根枯枝在草丛里探索了一番,随即踩了条发缝般的小径,直通丈许外的低矮灌木丛。
“就这里吧,既隐蔽又干净。”他仔细检查过后,朝阿霁招手道。
阿霁强自镇定,提裙沿着那条窄路走了过去。
崔迟倚在一株碗口粗的杨柳上,手上绕着根细绳索把玩,见她过来,不由分说便将绳索的一头系在了她右腕上。
阿霁并未挣扎,昨天她才绑了他,今天换他报仇也说得过去。
“殿下不会凫水,还是离河边远点,若是掉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将另一头从树上绕过,绑在了她左腕上。
“山间多猛虎野狼,你千万别乱跑,否则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他直起身,又摸出一物塞给阿霁,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霁低头,看到是一叠手纸时,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惊起一片山鸟。
“你滚远点,再远一点。”她怒声吼道。
“这还用你说?”崔迟嘟哝道:“离得近怕熏死。”
他走出老远等着,等到日头快落山了还不见阿霁喊他,只得返身回去,捂着眼睛喊道:“你好了没,怎么还不走?”
阿霁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灌木丛后传来,“别着急,等我把树拔/出来就走。”
“拔……树?”崔迟一拍脑袋,竟忘了那绳结她解不开。
他大步绕了过去,捏着鼻子瓮声道:“过来点……你挖泥巴干什么?”
阿霁抓起把泥土,照着他面门丢了过去。
崔迟闪身躲开,拔出匕首道:“我打的是死结,快过来我给你挑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霁最识时务,二话不说便猫着腰出来了。
崔迟望着她的大花脸,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阿霁踢他一脚,怒道:“你笑什么?”
“笑你呀,像只狸花猫。”他麻利地割开绳结,将绳索重又团好纳入袖中。
阿霁用手背抹了把脸,气呼呼道:“我现在这么脏,还不是你害的?”
崔迟强忍着笑意,快走两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霁拖着酸疼的腿,小跑着追上去道:“那是什么?”
崔迟清了清嗓子,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瞥她一眼,低笑道:“我认得一只狸花猫……每回出恭,都要挖个坑埋起来,以为大家看不到,哈哈哈哈……”
“崔安徐,你去死吧!”阿霁扑上将他撞了个趔趄,有用沾满泥土的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恼羞成怒道:“枉你还是太学出来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非礼勿言,懂不懂?”
若是程小舅舅在,绝不会让她如此难堪。
崔迟拍着身上泥土,不以为然道:“圣人不也要吃喝拉撒,有什么了不起?”
“闭嘴!”阿霁急得直跺脚,怒指着崔迟,色厉内荏道:“给我闭嘴!”
崔迟自是不怕,打趣道:“你令仪公主平日高高在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不也要在荒郊野外……”
“崔安徐,”阿霁怒声打断他,“你再多说一句,我待会儿拿马粪堵你的嘴。”
“那你也得够得着。”他扬眉道。
阿霁差点哭出来,这人看着骨秀神清,目下无尘,谁敢相信他嘴里会迸出这样无耻的话?
她心下一急,竟真得哭了。
崔迟一看到她哭就头皮发麻,很小的时候,好像把她弄哭过一回。
粉雕玉琢般的小人,裹在云锦雪缎中,露在外边的小手小脸香软白嫩,看的人食指大动,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年龄虽小但不傻,知道小公主咬不得,于是趁人不注意偷掐了一把。
也没用多大劲,就是想试试手感。
可她却嚎得惊天动地,以致阖宫震动,作为罪魁祸首,他被父亲一顿好打。
打得太狠了,以至于后来很多年,他看到阿霁都绕着走……
“求求你,别哭了,今日的事,我再多说一句我是狗。”他举起手,信誓旦旦道。
哭声戛然而止,阿霁抽了抽鼻子,若无其事地抹着眼泪。
崔迟望着她收放自如的样子,震惊地嘴巴都合不拢了。
阿霁自顾自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正好瞧见他的小尖牙,忍不住笑出了声。
崔迟见她坏笑,心中顿生警惕,正色道:“你想做什么?”
阿霁搓了搓掌上泥土,笑得一派天真,“崔阿兄,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崔迟灵机一动,忙道:“其实我也有个问题,咱们交换如何?”
阿霁大度地点头,背着手倒行几步,轻声道:“那你先问。”
崔迟单刀直入,道出了他心底的疑团,“那日在船上为你接风,阿兄说我盘子举得不够高,你为何就突然生气了?我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那句话里有何隐喻。”
这话没法圆,阿霁舌头打结,脸颊微烫。
梁鸿孟光的典故,打死她也不愿说。鬼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说不定还以为她想倒贴他呢!
崔迟看她神色为难,当即明白了一半,冷哼道:“看来不是什么好话,文人就爱在背后……不,在当面都敢编排人,可恶至极。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阿霁不置可否,转过身默默往回走。
过了一会儿,崔迟按捺不住道:“你方才要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