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半个时辰后,随从们总算找到了车府丞。
车门打开的瞬间,突听得一声短促的呼哨,像是回应一般,外围传来响亮的马嘶。
崔迟挟着阿霁跳下车,如离弦之箭般跃上了马背。
“公主——”般般惊叫了一声,待要去追,阿霁袖中甩出一物,大声道:“我和崔将军去前边看看,你们不要跟来。”
般般正迟疑之际,罗罗已经挺枪追了上去,大喊道:“放开我家公主!”
作为阿霁的贴身宫女,她从未见她与外男同乘一骑,若是程郎倒也罢了,毕竟打小相熟。
可崔郎眼高于顶,两人从无私交,何况阿霁一到郁致城便叮嘱过她们要提防他。
“快追啊,崔将军劫走了公主。”眼见护卫们还呆愣着,罗罗忍不住回身大吼了一声。
甲兵们半信半疑,有的跟了上去,有的跑来请示般般。
般般正凑在羊角灯下看阿霁的留书,短短几句话,却叫她心慌意乱冷汗直冒。
阿霁说她要跟崔迟去刺探敌营,让她们设法配合。
这可如何是好?眼见他们越走越远,般般来不及细想,跨上马背一面号令甲兵们去追,一面再三嘱咐不要伤到公主……
林间风疾,崔迟策马狂奔,肩上扛着面随手夺来的旗帜,东/突西撞,朝着外围冲去。
他对此间布防了如指掌,但凡有哨兵查问,只需报上名号即可顺利通关。
眼看就剩最后一排拒马①,忽听得背后传来尖锐的示警声,接着钟鼓齐鸣,喊杀阵阵。
阿霁整个儿伏在马背上,双臂紧紧攀着鞍子,脑中只有一个声音:不要掉下去。
眼看就要撞上拒马,她不由心惊肉跳,闭上眼睛尖叫起来。
预料中的人仰马翻并未上演,耳畔传来崔迟的疾喝,“飞燕,跳!”
身体猛地一颠,像是腾空而起般,等再落到实处时,阿霁浑身骨骼全都重组了一遍。
她还没缓过神来,崔迟却将缰绳塞到了她手中,嘱咐道:“看到东南方的三处火光了吗?往那里冲!”
说罢也不等阿霁做出回应,他便丢下旗子摘弓搭箭,转头奋力迎战。
阿霁本能地抓着缰绳控马,这哪里是被劫持?分明是自行投敌啊!
她一辈子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从未想过一天会剑走偏锋,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不住有人纵马拦截,但因顾及阿霁而不敢放箭,只一味恐吓威胁。
火光越来越近,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为首汉子高喊道:“土反其宅,水归其壑。”
崔迟接过缰绳,回道:“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②”
对面传来欢呼,那汉子一声令下,驱马过来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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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首崔旻应是个凶神恶煞的莽汉,阿霁一直这样认为。
可当一大群人簇拥着个素衣皮甲的儒将阔步而来,周围头目喽啰尽皆参拜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肤浅了。
“小郎君,还不见过主公?”方才引路那汉子悄声道。
崔迟显然和阿霁一样意外,听到提醒才回过神。
贼兵本部驻扎在射姑山对面高地,下马后行了三刻钟才到。
阿霁此时衣衫褴褛,首如飞蓬,怎么看也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公主。
当属下禀报,说崔迟带着公主来投奔时,崔旻是不信的,打趣道:“贤侄若真有诚意,就应当带贞吉的项上人头来。”
崔迟惭愧道:“叔父麾下精兵强将云集,尚且无法取得世子头颅,侄儿单枪匹马,又哪里做得到。”
崔旻被他将了一军,神色略显难堪,阿霁忍俊不禁。
一时间,数十双眼睛齐齐望向了她。
她双手被反绑,脖子上还架着柄钢刀,心底虽怕得要死,但胸中却升起一股豪情。她不禁去想,若是姑母陷入这种境地会作何反应?
姑母定是浑不在意的,因她说过,她相信天命站在她这边。临行之时,她也祝福自己此行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就算他能做到也不会去做,因为他想要取的是你的项上人头。”她迎视着崔旻探寻的目光,气定神闲道。
众人齐齐一惊,早有两名护卫抢上前要擒崔迟。
“且慢,”崔迟荡开两人,抬手道:“大家冷静,莫要受她挑拨。”
他向崔旻拱手一礼,正色道:“叔父明鉴,你我俱出自崔氏,理当守望相助,怎可同室操戈,让李家人看了笑话?”
崔旻捋了捋颔下短须,曼声道:“贤侄说的是,可你父亲叛出家族,弑兄诱嫂,说他是百年来崔氏最大的罪人也不为过。”
崔迟的脸色很难看,沉声道:“对子谤父,最是无礼,您身为长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眼见崔旻有些理亏,他继续道:“圣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叔父开明豁达,为何却要我父亲做愚忠愚孝的蠢人?同为祖父的儿子,大伯是王妃所出,就该享尽尊荣,受万人敬仰。而我父亲是胡女所生,就活该当牛做马任人欺凌?哪怕大伯为了活命出卖他,他也不能反抗吗?”
崔旻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是妾生子,在嫡母眼中并不比奴仆高贵多少。
若非他自小学会察言观色,懂得奉承嫡母巴结长兄,恐怕处境比崔易好不到哪里。
当年崔易射杀长兄崔晏归降李家公主时,对他和二哥来说无异于天降纶音。
只要长兄活着,无论他怎么折腾,照样有父母宠着,有三大族捧着,有无数人敬着,他们哥俩永远只能是他的马前卒。
当时他俩趁着中原大乱扩张领地时,长兄在做什么?
他在修园建楼,准备迎娶公主。
送亲队绵延数里,浩浩荡荡从他俩的地盘经过时,他们无不窃笑,都等着看知道真相的公主作何反应……
要是早知道公主最后重整山河,让即将土崩瓦解的王朝走上了中兴,那他们就该半道劫杀,早早送他们兄妹归西,这样天下才能乱得彻底一点。
对于野心之辈来说,世道越乱越好。
然而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往事已矣,休要再提。”他干笑两声,邀请崔迟入帐详谈,阿霁则被带去隔壁。
也不知他们商量了什么,半晌后小喽啰相继送来盥洗之物和吃食,还给她松了绑。
阿霁虽饥馁劳顿,但却不敢碰食物,只用清水洗了手脸,以指代梳,理顺了凌乱的鬓发。
她刚整好衣裙,帐外就传来说话声。
崔迟道:“殿下,我们可以进来吗?”
“我说不可以你们会走吗?”阿霁气呼呼道。
崔迟没作声,掀起帘子让到了一边。
崔昱缓步而入,郑重一礼,语气谦和道:“崔某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阿霁狐疑地瞥了眼崔迟,骇然道:“你们想做什么?”
崔迟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崔旻则笑着踱了两步,用商量的口吻道:“听说殿下还未许婚?崔某斗胆,想为犬子求娶殿下。”
阿霁有些傻眼,事态的走向完全脱离了他们讨论的范畴。
该不会是崔迟把她卖了吧?她心头顿时一凛,怒道:“崔安徐,你心里只有同宗之谊,可还记得朝廷对你们父子的恩典?你长这么大,吃过庆阳崔氏一粒米,喝过庆阳崔氏一滴水吗?你先是大卫的子民,女皇的臣属,其次才是崔氏子弟,可你竟然勾结叛贼算计于我,你还是不是人?”
无论真相如何,攻讦崔迟准没有错,谁叫他扮演叛徒呢!
崔迟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崔旻也看呆了。
他干笑两声,正待劝解时,阿霁却调转矛头,转向他道:“开国之初,功臣云集,你们崔家的祖先在承圣年间根本排不上号。若非太宗皇帝践祚后,感念他对孝武皇后的照顾,格外施恩,哪来的世袭罔替异姓王?扪心自问,你们崔家对得起卫室、对得起李家、对得起太宗皇帝吗?”
叔侄俩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一个看似稚拙的娇柔少女,竟如此牙尖嘴利?
作者有话要说:
①拒马: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镶嵌带刃、刺。用以阻止和迟滞敌人军马的行动,并可杀伤敌人。
②出自先秦佚名的农事祭歌。
远离京城的阿霁逐步掌握了骂街技能,不做淑女可真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