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那日原是想邀程云轩去逛灯会,可后来心灰意冷,便没再开口。
等到了上元节,她的情绪仍有些低落,并无兴致外出玩耍,索性乖乖留在御案旁侍候文墨。
“你长这么大,最远只到过长安,有没有兴趣去别的地方看看?”中途休憩时,女皇饶有兴趣道。
阿霁闷声道:“姑母不是让我学着从政吗?”
“那也不能整日里埋首案牍,会变傻的。”女皇敲了敲她的头,笑道:“文字是死的,不能尽信。想要了解一件事,最好的方法是要亲自去观察,亲身去体会。”
阿霁听出了弦外之音,打起精神道:“姑母有何吩咐?”
“庆阳王预计在清明前后下葬,你带上封赏诏书,替我去走一趟。那边如今风云诡谲,想必会有一场好戏,我保证,此行必定大有收获,比你呆在宫里十年学到的都要多。”女皇胸有成竹道。
阿霁却是吓坏了,汪着一泓清泪,楚楚可怜道:“姑母不会真让我去和亲吧?我一直把贞吉表兄当亲兄长,我若嫁他,那无异于乱/伦……”
女皇哭笑不得,一把搂过她,揉着她的鬟髻道:“傻丫头,就算你乐意,我还舍不得呢!真的只是去吊唁,等葬礼结束后,顺便册封贞吉为新王。萧伯伯是正使,你跟着他就行了。”
阿霁这才定下心来,却又极不好意思,把脸埋在她怀中不愿出来。
女皇晃了晃她的肩,提议道:“咱们偷偷去阙楼上观灯吧,我现在头晕目眩,想出去缓口气。”
阿霁有些跃跃欲试,却又犯难道:“姑丈要是来了,找不到人会着急的。”
“那就让他着急呗!”女皇兴致高涨,扯起她吩咐宫女更衣。
虽是轻装简行,可身后仍跟了十余名护卫,这在宫里再寻常不过。
两人相携登上朱雀楼,伏在雕栏上遥望着银河般壮阔的铜驼大街。
女皇侧头,见阿霁看得津津有味,不由笑道:“很多东西,想象中的和亲眼目睹的是不一样的。阿霁,你后悔吗?”
阿霁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道:“不后悔。”
日间女伴们邀她去观灯,她意兴阑珊再三婉拒,但此刻遥望着街市上的重重人影,却有些向往。
若她承认后悔,那岂不是更难受?只能嘴硬到底了。
女皇也不拆穿,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才十五岁,人生路还长着呢,不要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心灰意冷。”
阿霁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姑母,有件事我很好奇……”
女皇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她,含笑道:“此刻站在你身旁的不是大卫的皇帝,而是你的姑母,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母亲总觉得您很可怜,一个弱女子,却背负着整个帝国的命运,宵衣旰食,夙夜在公,数十年如一日不得安闲,没有私产,也没有……子女,可稍有差池,便会遭受无良之辈的诘难与苛责。她常为您鸣不平,觉得世道不公……”
阿霁迟疑着道:“可我常伴左右,却觉得您每天都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似乎并无多少烦心事,甚至比我母亲更快活。”
女皇面色如常,柔声道:“你母亲心怀大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之一,她不像我的嫂子,更像我的姐姐。她虽出身高门,可身不由己,吃过很多女人会吃的苦,受过很多女人会受的罪,但她从未走出过高墙深宅,哪怕身为皇后的那几年。她见识过癫狂和离乱,但她从小受到的规训是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对于能力之外的东西她无可奈何,有种本能的恐惧,这无可厚非。”
“她通过苦难来理解我,觉得我可怜,觉得我在受罪,那是因为她无法想象出做皇帝的快乐。这世上最可怜的永远是黎民百姓,掌权者怎么会可怜?他们是少数能决定自己和别人命运的人。”
阿霁似懂非懂,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还有,谁说我没有私产,没有子女?”女皇拍了拍她的手背,眉眼间盈满了笑意,“难道我和你姑丈百年之后,你会让我们做若敖之鬼?”
阿霁知道这个典故,出自《左传》: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通常指由于子孙断绝,无人祭祀而挨饿的亡魂。
说到这个份上,阿霁便已经明白了一半,知道他们已将自己当做了嗣女,正名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里不觉惊喜交加,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拼命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若敖之鬼:若敖氏的鬼将因灭宗而无人祭祀。比喻没有后代,无人祭祀。
春秋时期,楚国若敖家族子文、子良兄弟均做官。司马子良生了个很凶猛的儿子斗越椒,令尹子文不喜欢这孩子,说他有狼子野心会灭了全族。后来斗越椒做了司马,他杀死堂兄子扬继任令尹,暗中扩军反叛,被楚王打败,灭了若敖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