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罗追下来时,阿霁正途经小园。
太阳隐入云层,梅间薄雪泛着幽冷的光,恰如她此刻晦暗的心情。
对面楼上复又响起铮铮琴声,接着有人啭喉高歌相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①
方才还缠绵入骨情热如火,怎么转眼间琴音里却有悲声和无奈?
阿霁心里酸酸胀胀,正难受之际,程云轩追了过来。
她此刻不想理他,看了也不看转头便走。
他跟上来低声下气道:“阿霁,你别生气,要是你去扬州和亲,我便也跟着去做你的幕僚。”
阿霁哭笑不得,但心里的确舒坦了不少。
可她还是想问,为何不是情郎呢?
“承庆年间,前废帝南征失利,遭王家疯狂反扑,恰逢西北动乱,洛阳两面受敌,天下已有分崩离析之势。当时陛下还是长公主,正坐镇南阳,代行荆州刺史之职,因她一封书信,家父便辞官别亲,押着几车家当千里迢迢投奔了宛城公主府。后来朝廷兵败如山倒,洛阳告急,废帝向庆阳崔氏求援,并答应派陛下去和亲。”
阿霁向来便喜欢听父母辈的故事,当即顿住,回过头望着他。
“陛下离开荆州,一去便是数年,公主府偌大基业,全都由家父一力操持。那期间扬州和梁州不断派人劝降,但凡他心志稍有不坚,恐怕天下格局便要大改。似那般风云际会的传奇,我辈难得再见,如今我最想做的,便是完成父辈们最大的心愿——收复扬州,统一天下。”
相识多年,他向来韬光养晦,含而不露,阿霁从来不知道他竟有此雄心壮志。
可惜,他此刻同她推心置腹,也不过是让她知道,在他的功名簿上,她只是颗棋子罢了。
“小舅舅不该同我说这些,”她甫一开口,只觉满嘴苦涩,“王家从开国之初便经略扬州,实力远比崔氏雄厚,我何德何能,可担此大任?况且当年我姑丈为收复洛阳,曾率精锐孤军深入,亲手斩杀逆王,如今他的遗腹子被王家奉为主,岂会容我兴风作浪?”
心底绮思旖念荡然无存,再抬头时,忽觉黑云压城,天昏地暗。
阿霁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却也无比庆幸没有挑明。
本以为崔迟是最讨厌的男人,可如今看来,程小舅舅比他还可恶。
便在这时,园门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小婢行色匆匆,禀报说崔郎来访,主人请他们去中厅会面。
阿霁听到崔迟的名字,不由想起那日的刻薄之言,当即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方才的不快,恳求道:“我不想去,劳烦小舅舅替我遮掩一番。”
语毕即携罗罗避往别院,后又辗转躲到了松林中药庐。
童仆殷勤招待,又是煮茶又是献果,阿霁意兴阑珊,只呆坐在炉前烤火,连火星溅在裙上也未发觉。
罗罗连忙用茶汤浇灭,吩咐药童去前面取她的备用衣裙。
“公主为何对崔小郎避如蛇蝎?”罗罗好奇道。
阿霁将脸埋在臂弯,有气无力道:“我开罪过他,这会儿见面肯定要吵架。”
但她此刻失魂落魄,实在无力与人起争执。
可那崔迟睚眦必报,惯会恶语伤人,还是暂避锋芒为上策。
又坐了会儿,正欲让罗罗去打听李霈何时走,却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
罗罗起身查看,望见来人连忙行礼,“见过程相公、崔郎君!”
阿霁一惊坐起,局促不安地望着他们。
程循微笑道:“方才阿轩说殿下不舒服,竟自己来此找药吗?”
阿霁满面尴尬,偷瞟了眼崔迟,却见他神情颓丧,如行尸走肉,竟丝毫没看到自己。
“崔阿兄这是怎么了?”她按捺住窃喜,佯作关切道。
程循揽着崔迟的肩,无奈道:“方才和阿羽说完话就这样了,想必是受什么刺激了,我带他过来扎两针,开点舒胸顺气的药,待会儿心窍一通就好了。”
阿霁恍然大悟,猜到他应该是被程月羽拒绝了。
又见他走路时右脚微跛,便有些良心发现,觉得落井下石看热闹有些不地道,遂起身告辞:“舅公,那你们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
回去的路上,阿霁和李霈同车。
李霈生于开明四年,即凤始元年。
长姐一出生便被封为令德公主,幼妹则被姑母钦封为令仪公主,只有她夹在中间,只得了个县主的名号。
许多人都替她惋惜,但她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
她的性格有点像雍王,淡漠疏离清冷自矜,虽过了双十年华,却始终不愿成婚,甚至扬言若再逼迫便出家做女道士。
阿霁一直以为她孤高自赏不染尘埃,直到今日看到她和程月羽……
“你不对劲。”李霈瞟着她熏红的双颊,纳闷道:“该不是小舅舅对你做了什么?”
阿霁目瞪口呆,心想着她这是以小人之心毒君子之腹,忙摇头道:“怎么可能?是车里太闷了,我有点心慌。”
“那你去骑马呀!”李霈指着外边道。
阿霁娇养惯了,能舒服地坐车,为何要去手拿颠簸之苦?于是不想理她,用披帛裹住了头脸。
李霈忍俊不禁,揽她入怀,和颜悦色道:“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别不好意思。傻妹妹,跟我说说,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亲了?抱了?还是摸了?”
山中高士般不染尘埃的二姐竟说出这般低俗的话,阿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挣扎着想逃离李霈的怀抱,脸颊突然蹭着一团绵软,她愣了一下,意识到那是什么部位时,心差点迸出腔子。
“小舅舅不是那样的人,”她逃也似地挣开,一本正经道:“他才不会做出那般……不轨之举……”
“什么不轨?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②”李霈笑着打断道:“你已经及笄了,又生得如此漂亮,他竟还那般拘礼,要么是对你无意,要么就是个呆子。”
阿霁被她勾起伤心事,抱肩缩到了车壁一隅。
她的手无意间碰到自己笋尖般的胸,偷偷捏了捏,好像有点轻微刺疼。
可是日间看她俩互相揉捏抚爱,明明好舒惬的样子,莫非是自己太小了?
她偷偷瞟了眼李霈的胸,顿觉自惭形秽,咬了咬唇道:“别说了,我再也不喜欢小舅舅了。”
眼看李霈又要调侃,她忙转移话题,“我在药庐见到崔迟,他像被打了一棒的落水狗,究竟怎么回事呀?”
李霈‘噗嗤’笑了,长眉微挑,幸灾乐祸道:“他去向阿羽求婚,被明确拒绝了。”
“为何这么着急?”阿霁惊讶道。
“阿羽年后要去南阳,协助她母亲扩建女学,归期未定,他能不急吗?”李霈一手扶额,神情有些低落。
阿霁似有所悟,原来是离别在即,难怪楼上琴音忽做悲声。
显而易见,程云轩对她无意,程月羽也对崔迟无心。
而李霈和程月羽同为女子,想必世所难容,一时竟不知谁更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司马相如《凤求凰》
②出自《孟子·万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