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花跟姜冬月关系寻常,今天隔着老远就打招呼,自然是烦了马秀兰和唐霞。但她小卖铺开门做生意,断没有开口赶人的道理,干脆叫个援兵,省得马秀兰一直显摆闺女亲事。
这会儿被姜冬月看穿,赵大花颇有些不好意思,顺着话音儿道:“有,清早刚收的老豆腐,你看。”
说着掀开白纱笼布,露出方方正正的一板豆腐,颜色雪白,隐约冒着点儿热气。
旁边案板上则是半扇猪肉,边角的铝盆里泡着几大块暗红的血豆腐。
姜冬月眼前一亮:“这猪肉怎么卖?瞧着挺新鲜。”
“九毛五一斤。”赵大花戳戳那肉,“跟血豆腐一块儿从屠户家收的,还没俩钟头呐。”
眼瞅着姜冬月和赵大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开始挑拣猪肉,那架势完全没把自己放眼里,唐霞顿时脸上挂不住,暗戳戳跟马秀兰对了个眼神儿,故意抬高声调:“哎哟嫂子,你可真阔气,我大哥天天早出晚归的,你怎么不等他回来了再买肉吃呀?”
马秀兰立马帮腔:“可不是嘛,咱们娘们家家的,一不下地拉犁,二不光膀子卖苦力,吃点儿青菜豆腐就是好饭了,吃肉那不是糟践东西吗?”
“从前赶上灾荒年月,我都扒了树皮回家煮,爷们吃菜我咽糠,谁劝我我都不多吃一口,就怕饿着当家男人!”
说完抿抿嘴巴擦擦眼角,对姜冬月挤出个硬梆梆的笑脸,“嗨呀,可不是故意说你呐冬月,我就是心疼老黑,偏偏岁数大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你可不能往心里去啊。”
唐霞笑眯眯地帮腔:“嫂子别介意,咱妈拿你当亲闺女才跟你说这些话呢。对了,我头前定了亲,是西康村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到日子了嫂子可得早点过来送我。”
这年头不管男女都结婚早,定亲流程也快,通常媒人带着男方上门,让姑娘小伙见一面,说两句话,只要彼此看着还顺眼,父母家底没外债窟窿,基本就成了。
因为婚前不够熟悉,大多数人说起对象都羞答答的,但唐霞今年已经二十出头,是石桥村适龄未婚姑娘中岁数最大的,如今终于定亲,男方还是个富户,唐霞心里格外得意,大有一朝翻身的劲头,要不是碍于脸面,简直想架起喇叭在村头广播。
“你嫂子手巧,绣花裁衣裳都好看,准亏不了你。”
“我想着也是。听说西康村里好几家万元户,肥得很,街上都是石子路,特别干净。”
姜冬月看母女俩一唱一和,说来说去就是不提西康村哪户人家,连喜事日子都不露,显然是瞅准了她好面子的毛病,专捡着痛处扎。
因为从前做新媳妇的时候,她就最受不了唐霞这种“啥事儿都瞒着你,当面恶心你,面上还笑嘻嘻的,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样子,每逢遇见必生闷气,有时候还跟唐墨吵架。
吵赢了哭一场,吵输了把唐墨揍一顿,也就这几年才好点儿,能把唐霞的屁话当耳旁风。
现在嘛,姜冬月辛苦奋斗三十年,早已经从河东跑到了河西,更不会把唐霞放在眼里。
“小霞,你要这么想呀,今天嫂子就得说你两句了。”姜冬月一边用竹夹子往塑料袋里拣油炸果子,一边笑吟吟开口,“结婚是大事儿,不能光看家底肥不肥,得看娶媳妇的心诚不诚,婆家人说理不说理。那高看你的,嫁进门怎么都好过,小气抠门的,再有钱也白搭,你说对不对?”
唐霞果然上套,得意道:“嫂子费心了,我婆家盖的可是红砖高房,三转一响也给置办呢。”
“那挺好的。”姜冬月把油炸果子放到秤盘上,状似随意道,“比你哥强多了。我嫁过来那会儿,家里光秃秃的连床像样被子都没有,成天吃粗粮,生了孩子也没人帮衬,全靠我一个人带着。你命好嫁个有钱婆家,想来不能让你吃糠咽菜,像嫂子这样受罪。”
唐霞:“呃我……”
看她张圆了嘴像条喘气的鱼,姜冬月立刻截断话头,学着她先前的模样笑眯眯道:“小霞,嫂子拿你当亲妹妹才说这些话的,你可别多心啊。你平常说话就直,肯定明白嫂子的好意,是吧?”
“……”
应不应都憋屈,唐霞登时涨红了脸。
她天生一张利嘴,从小到大经常跟人吵架,占理的时候少,不占理的时候多,能在外人面前混点儿名声,全靠“我说话直”、“拿你当自己人”两杆大旗。
万万想不到,今天居然被姜冬月反将一军,抢先挥着大旗把她嘴堵上了!
“咳。”赵大花用力抿住嘴,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来。
活该啊!
去年马秀兰想把唐霞说给她姥姥家的远房侄子,托人问了没成,就疑心是她说了啥,暗地里怀恨报复,没少找她爹娘告状。
今年唐霞刚定亲,就迫不及待上门显摆,送走三拨买东西的人了还在那儿叨叨叨叨,恨不得鼻孔仰到后脑勺。
要是没开这小卖铺,赵大花真想呸马秀兰一脸,婶子您说大话也得瞧瞧自己闺女啥模样啊,就唐霞那副婆婆嘴,嫁到谁家都是个搅家精,她凭什么把祸害送自己亲戚家!
“谁家过日子不是熬呀,”马秀兰见不得亲闺女吃亏,兜里摸出块橘子糖,打发小孙子边儿上玩去,横姜冬月一记白眼,“知足常乐,咱村里像老黑这么踏实肯干的可不多。叫我说呀,谁也不如我家老黑疼媳妇,亲娘都得靠后排呐。”
姜冬月稳稳接招,不气也不恼:“老黑会疼人,那都是你当妈的教得好。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成天说你带着他改嫁不容易,他当儿子的吃点苦是应该。三岁上拾柴火,四岁上看孩子,五岁还没镰刀高就去荒地打草,支书大爷都说没见过这么点儿小孩从家里跑出来挣工分的。”
“这不,每年你给唐贵看孩子,养老粮食让唐老黑出,药铺里看病拿药挂他账上,零碎花销也没少拿,我都没说过半个字儿不是?”
姜冬月竹筒倒豆子,呼啦啦把唐家这点事抖搂出来,马秀兰那张脸越拉越长,脸色越来越黑。
她是死了前头丈夫改嫁到石桥村的,虽说不丢人,到底也不光彩。
可恨她拿捏儿媳妇习惯了,万万想不到姜冬月敢在小卖铺揭她的短,偏她前脚对着赵大花显摆了半天闺女的亲事,不想吵开了面子砸地上,只好讷讷道:“嗨呀,都是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啥?想当会计啊?”
马秀兰且能忍耐,唐霞头一次见亲妈吃瘪,还是从她素来看不起的大嫂手上,当即腾得站起来,小板凳都带倒了,高声粗气地道:“嫂子,你放心吧,我妈还有我呢,大哥不愿出钱养老我来养!结婚了我也得常回家,闺女不断娘家路,我跟我妈才是最亲的人!”
“哎哟你看这,咋还急眼了呢?” 赵大花看气氛不对,忙从案板边走出来打圆场,“你看这——”
“大花你忙着,不用出来。”姜冬月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我觉得小霞说得对。母女连心,天底下哪有结了婚把亲娘扔一边的道理?”
“我前几天感冒顾不上笑笑,奶奶照样顾不上,老黑就把孩子送她姥姥家了,那会儿我就想呀,到底亲妈才是最亲的人。小霞这话真是没说错。”
“?!”
唐霞哑口无言,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直憋成个鼓气□□。
她吵架惯了,脑子转得也快,用力抱起玩蚂蚁的唐耀阳,气鼓鼓道:“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嫂子你别嫌我多嘴,孙子就是比孙女金贵,咱妈就这一个人,怎么也不能劈成两半再给你看孩子呀。”
姜冬月板起脸:“小霞,这话可不兴说啊。咱村儿几个干部天天念叨,计划生育是国策,男女都是传后人,可不兴重男轻女那套老思想。”
“再说了,”姜冬月数出五块七毛钱递给赵大花,将买好的东西放进提篮,“我觉着有个你这样儿闺女挺好的,天天跟咱妈在一块儿,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多贴心呐。”
赵大花:“噗嗤、咳咳咳!”
哎哟老天爷,姜冬月今天偷吃仙丹了吧?这嘴太灵光了!
哈哈哈哈哈哈!
* * *
姜冬月以一敌二,大获全胜,走出小卖铺时脚步都轻快了三分。
待跨过石桥,沿着黄土路横穿田地,看到短而绿的棒子苗从麦茬下面冒出个小脑袋,在风里轻轻晃动,连喘气儿都更舒畅了。
她娘家在东固镇的魏村,虽然和石桥村不在一个镇,但走小路并不远,穿过田地向东,再过个窄窄的河渠,就能看到刻着“魏村”俩字的石碑。
姜冬月买的东西多,走走停停,中间在地边的石头上坐了会儿,往日半小时的路足足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到。
推开熟悉的黑漆木门,就见母亲林巧英正在大槐树的阴凉里打毛线,笑笑举着两条胳膊帮忙,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做什么大事。
姜冬月眼眶一热:“妈,笑笑,我来了。”
笑笑瞬间眉开眼笑:“妈!”
她想扑过去迎接姜冬月,但胳膊上缠着弯弯曲曲的红色毛线,一动就要乱,急得直跺脚,“妈,我不能动了!”
林巧英放下手里的毛线团,把笑笑解放出来,低声说:“快去吧。”
又瞪姜冬月一眼,“来就来,带什么东西?你婆婆那刁的,回头又得找事儿。”
林巧英一开口,姜冬月才发现她声音沙哑,仔细看眼睛也红红的,顿时皱了眉:“怎么回事?大哥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林巧英摇头,给姜冬月使眼色让她别说了。
“吵什么?人家把咱妈赶出来了!”
竹门帘哗啦掀开,走出个怒气腾腾的姜秋红。
她大步跨过门槛,两只红肿的眼瞪着林巧英,胸口剧烈起伏:“狗屁的养儿防老,咱妈还没老呢,就叫仨儿子手拉手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