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改变

越想越气,乐尧随便吃了点就搁下碗筷,回到案桌记录下了这事。乐山喜不自胜,想着往后多打听点消息,还能蹭三叔的饭菜。

入夜,仰躺在侧殿卧榻上,闭上眼想着安南县在册人口一万六千人,其中富户乡绅不过百,却坐拥七成钱财。经商揽财易,官民合作更胜一筹,得找个机会会会这些人,或许对方会主动送上门。

“小山,你去车马铺再寻一辆驴车,今日刘县丞和蒋县蔚随我们一道去。”乐山应了好后,大步向外跑去。

看着站在一旁憨笑的老汉,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拉着满是黄泥的草绳,破旧驴车几欲散架,刘县丞和蒋县蔚身心皆拒。

乐尧才不管他们的小心思,直接上了昨日老丈的驴车,朝河头乡出发。

当值的廖三和李铁头看着刘县丞和蒋县蔚浑身僵硬地上了驴车,紧紧抓住一旁的扶竿,强忍住笑。

等人都走远了,才大笑出声。

“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有这一天,往常刘县丞和蒋县蔚外出都是坐马车,估计只有乐县令才干的出来这事,我怎么觉得有些解气呢?”县衙的头头们都离开了,他们这些个小喽喽可着撒欢。

“注意着点,别乱说话!”李铁牛在桌底拉扯着廖三的衣摆,凑近了小声说。

膳堂里其他衙役原先听到廖三说的话都忍俊不禁,这会一个个也正色起来,尤其是往日与蒋县蔚形影不离的。

“咳咳……确实不能这样议论长官。”三个内班衙役中的老大哥说。

“老于,别装了,谁不知道谁。”廖三拆台道。

随即七个衙役哄笑一堂,与此同时,河头乡的众人却面露苦色。

“乐县令,来这有要事吗?”一路上被颠得反胃的刘良问。

“是啊乐县令,水流喘急您过来多危险。”蒋留声帮腔道。

乐尧一脸认真地回:“光是靠册簿和舆图,肯定没有实地走访了解得深。”随即摊开安南县舆图。

“你们看,这条北彭河的源头在北彭山,顺着县里北高南低的地势川流而下,两侧河道修护不善,才使得每年都有洪涝灾害,周边百姓苦不堪言,而离河道远些的水来乡和雨足乡因为缺少引流措施,常年干旱,庄稼收成也不好。”

本该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真太可惜了。

说到最后乐尧幽幽叹了口气,还是要把基础建设搞好,尤其是对待水情,堵不如疏,尽可能在明年春耕前大改一番,来年才有好景可言。

蒋留声听完不明所以,刘良倒是若有所思,乐尧也不再言语,能琢磨得出来就还有培养的可能,否则早早换人,他可不稀罕工作态度不行、能力也不够的下属。

驾驴车的两个老丈对视一眼后,又低头摸着驴头顺毛,如果乡里真的能改变,谁愿意早出晚归呢?

面朝黄土背朝天,有家有子烟火气,这种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一行人继续前行,没有停下来用午饭的迹象,蒋留声抚着肚子问:“老丈,你们家一天吃几顿?”

驾车的老汉顿了顿,才意识到对方询问自己:“官人,老汉家一天一顿饭,农忙时两顿。”

“一天一顿?是只有你家,还是都这样?”

“我们村基本都这样。”

刘良插话道:“都吃些什么?”

“豆饼、野菜粥、稻糠……年关乡里有荤菜。”说到荤菜,老汉舔了舔嘴似在回味。

“什么荤菜?好吃吗?”蒋县蔚来劲了。

“恐怕会污了官人们耳朵。”老汉含糊其辞。

“说!”

“贱肉。”

果然,贱肉两字一出,蒋县蔚和刘良都蹙了眉。

贱肉就是猪肉,因吃起来有一股骚味,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在大行朝被当作贱食,只有穷人才吃。

前方驴车上的乐尧听到贱肉两字,也不禁好奇:“小山,贱肉是?”

“三叔,贱肉就是猪肉啊,一股骚味,可难吃了!”乐山不知道想到什么,满脸嫌弃。

“猪肉很难吃?我们这段时间在膳堂都是吃什么肉?”

“基本都是乡里农户养的兔子、鸡肉之类的,三叔怎么了?”乐山好奇心又起。

“无事。县城有养猪的人家吗?”

“肯定没有啊,贱肉只有穷苦人家才会养一两头,县城谁敢养,早就被赶出去了!”少年理所当然道。

这世道还真有可能。乐尧如此想着,不再言语。

猪肉有骚味,估计就是没煽猪。普通老百姓又没余粮喂养,都是靠潲水和野菜对付着,饲养规模也很小,产量少又不受贵族欢迎的猪肉,无法吸引厨子们目光,缺乏好菜谱,自然变得更不受欢迎了。

如果可以批量养殖煽猪,改良猪肉烹制方法,至少可以让安南人饭桌上多点肉腥,再潜移默化改变周遭县对猪肉的嫌恶,未来……

“老丈,你知道河头乡哪家有人养猪吗?”乐尧问驾驴车的老汉。

老汉笑着说:“官人可算是问对人了,河头乡我不了解,可养猪的自然要数山中乡人最擅长了。”

山中乡周遭都是山,村里常常有大型野兽出没,庄稼难养活,就用肉跟其他乡换米粮,所以家家户户都会在家中饲养家禽,这样就可以减少外出,一旦发生野兽袭村的恶事,也有抵御之力。

每年年关,除靠山的三个乡之外的乡长,都会派青壮年们去山中乡买头猪回来,让大家伙沾沾荤腥。

贵人们嫌弃的贱肉,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只是白水猪肉又腥又臭,也不知道贵人们爱吃的羊肉都是怎么去掉腥膻味的。

眼看老丈的心思不在,乐尧索性不再问,既然得到了答案,就去走一遭。

“老丈,我们接下来就去山中乡看看。”

“好嘞,官人们坐好。”

乐尧三人前进,好不容易寻着树荫纳凉的刘良和蒋留声:……

“乐县令到底要去哪?又不知会一声!”蒋县蔚饿着肚子,顶着日头坐在简陋的驴车上,火气压不住了。

刘良瘫在另一头,不说话。

“官人们,乐县令应该是想去山中乡。”驴车前老汉说。

“山中乡?就是那个野兽乡?”蒋留声问。

“是的。”老汉有些无奈,山中乡人最讨厌别人称呼他们那地方为野兽乡,自己也觉得这样说很过分,毕竟野兽害人糟蹋庄稼。

“搞不懂,乐县令去野兽乡干什么?”蒋留声嘟囔着。

刘良仍旧沉默。

到了山中乡,下了驴车,蒋留声用胳膊肘撞了撞刘良:“你怎么回事?一路上不说话?”

“饿。”言简意赅。

“我也饿。”

可一路上乐尧吃什么他们就有什么,县令都不说饿,他们当下官的只能忍着,此时此刻只能庆幸吃了早饭。

他们终于感同身受:百姓一天一顿,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几人进了村,正往从老丈口中得知的擅养猪人家去,越走近哭声越清晰。

“娘,能不能留下他?”看着地上尚未清理身子的新生儿,男子抱头痛哭。

佝偻着背的妇人转过身,也不忍心看。

但这一举动就是答案,男子跪地膝行上前:“对不起!对不起!换户人家投胎吧,我……养不活你。”

屋里刚刚生产的女子也在默默流泪,为什么偏偏是今年遭灾?不然就能养活他了。

外头两个孩子也吓傻了,小弟出生了家里却没一人欢喜,尤其是爹爹,不知道为什么把他搁在水盆旁边,似乎要做些什么。

妇人看到两个孩子出现,急忙把他们推进屋里:“在这陪着你们娘亲,不许出来!”自己转身进了隔壁屋。

“娘亲,为什么不给弟弟洗澡?他身上脏脏的。”用碎布条在头顶缠着两个小髻的小娘子问。

“对啊,娘亲,爹爹怎么把小弟丢在地上呢?”比她略长一岁的小郎君问。

外头男子是新生儿的生父田大忠,妇人是祖母。因为人头税高,他们好不容易凑齐了金秋税粮,没想到家里的壮劳力田父在野兽袭村时去了。

本来就不剩多少余粮,想着冬日前多存些肉,勉强应付过去,可现在只剩下一个猎户,却得养活五口人,这会多出一个孩子,真的没法养了,就想学着其他人家把孩子溺死。

田大忠家此时就在进行这事,就在要把孩子放进水盆中时,乐尧几人到了。

见状,站在院外踌躇着:“三叔,那人捧着的孩子应该刚出生,为什么一家子都在哭啊?难道......”

老丈牵着驴绳抿了抿嘴说:“应该是养不起了,所以想把孩子溺死。”

原本还观望的乐尧,闻言一个快步冲进院:“等等!”

“你们是谁?”田大忠一脸鼻涕眼泪,不忍直视。

“你是在给孩子洗澡?还是想溺死他?”此时他也觉得不对劲,当初平平安安出生都是不让见风的,哪有把孩子抱到屋外洗澡的?

“我......”本来就下不去手,被这么一问,更是悲恸。

“我真的不想,可养不活......我养不活他!对不起,是我这当爹的没用了!”田大忠说着就想松手。

作者有话要说:[1]“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意思就是富人不吃猪肉,穷人愿意吃却又不懂猪肉的做法。

参考文章:《猪肉价格竟涨到30元一斤,古代猪肉价格贵吗?古人到底吃不吃猪肉》

[2]不举子: 多止育两子,过是不问男女,生辄投水盆中杀之(《韦斋集·戒杀子文》)

参考文章:《“不举子”宋代弃婴杀婴竟然成为一种社会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