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着朝廷统一发放的七品官服,一扫书卷气,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威严。
经过内堂来到官署,所有胥吏差役均到职,竟然才十人,乐尧心下叹息,但面上不露声色。
“按照往常做自己分内之事,有要事来禀即可,我今日都会在县蔚衙。”
听到乐尧这话,刘县丞和何主簿面面相觑,随即转头看向蒋留声。
县蔚衙?他们衙役办公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状子都是几年前的了,屋里只剩桌椅板凳,有什么好看的。
察觉到两同僚的目光,蒋留声突然一拍脑门:该死的,桌上还剩昨晚没喝完的一壶酒、半碟花生米。
想到这,飞快地往乐尧离开的方向冲去。
赶在乐尧进门前把东西收好,身姿挺拔地站立在一旁。
“乐县令,有何吩咐?下官乐意效劳!”
虽看到蒋留声动作,但此时并不想计较。乐尧直截了当问:“想看看我赴任前是否有积压的诉状没有处理,你正好找出来。”
“没有。”蒋留声果断答。
“嗯,那就把近几年的典史给我。”
蒋留声心想:近几年?五年前算近吗?
安南县穷是穷,但当值却很清闲,还有固定的俸禄发放,不管大事小事,乡长们都会解决好,上一次来县衙告状的人还是五年前吧。
硬着头皮把五年前的那些给乐尧,蒋留声就想拍拍屁股开溜。
乐尧随手一翻,发现都是丰献十年前的状子:“这几年安南县如此太平?”
“额......是的。”
“很好。”乐尧一字一顿地说。
突然觉得屋里有点冷,蒋留声抱臂环顾四周,屋子没漏风啊?
第二日,县丞衙。
“赈济救灾由刘县丞一手操办?”用了大半日,翻看了递到桌案前的公牍,乐尧揉了揉眉心。
刘良坐在下首一脸淡然:“正是。”
“甚好。希望从今往后,安南县也能一如既往风调雨顺!”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刘良觉得眼前之人说到后面四字时,音调明显加重。
第三日,进了主簿衙。
第四日,依旧在。
第五日,亦然。
眼看着乐尧在主簿衙待了三日,自己也没有得到只言片语,何主簿有些心慌,笑容也渐渐收敛,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作为正九品主簿,掌出纳官物、销注簿籍等事,因着县丞并不大管事,又主财赋征敛等各种事务,并且与县中富商、乡绅来往密切,万一......
想到这,心情越发沉重。
看到他的神色,乐尧只想冷笑,真是好大一个祸害!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点上那么一把杀鸡儆猴!
“明天点卯,移步清民堂。”回到官署丢下这句话,乐尧大步流星往后宅走去。
何开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蒋留声一把扶住说:“下盘不稳,得好好练练。”
刘良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开年一眼。
连着几日忙公务,除了乐山,其他人都见不着乐尧。
等到季芸精气神好了些,刘嬷嬷踌躇半天终于全盘托出。
“嬷嬷,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再生育了?”季芸愣愣地看着半空。
“娘子!你莫慌!日后兴许会有的。”
“我是不是得给夫君抬一小妇......”声音有些缥缈。
屋里陷入了沉默,一旁看护平平安安的春兰也傻了。
就在这时,乐尧回来了,看天色还早,想着来看看妻儿。
“怎么了这是,全都呆呆傻傻的?”连人进了门都没发现,他忍不住开腔。
主仆三人才回神,连忙朝乐尧行礼:“官人恕罪!”
这个朝代的老百姓们,一般称官员为“官人”,官员之子为“衙内”,自乐尧上任,刘嬷嬷就提醒春兰改口了。
还是初次被叫官人,乐尧嘴角忍不住抽动,随即颔首。“无妨。你们先退下吧。”
“妾身刚刚......”
刚想解释,乐尧就说话了,实在是妾身二字让他腻歪:“阿芸,日后我唤你阿芸,你也这般自称与我交谈可好?”
季芸鼻头酸涩轻轻应了一声,本来想瞒住的秘密在这一刻有了想要宣泄的欲望。
“妾......阿芸生产时伤了身子,日后怕是没法为夫君诞孕子嗣了。若是夫君想要抬一房小妇,阿芸......”
小妇应该就是小妾吧,听到季芸说身子不好了,乐尧心头一震,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就听到后头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小妇自然是不要的,阿芸你放心,后宅有你一位女主子就足够了,至于身子还是要好好调理,银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从家中出发时我带的盘缠现今还余二十两,稍后就让乐山交予你,以后每月俸禄有钱十五贯。”
越听越难受,呜咽一声扑倒在乐尧怀中,只觉得老天不公,作甚如此待她,这般好的夫君,自己却不能再为其生儿育女。
乐尧手足无措,他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越哭越伤心?
提着半颗心的刘嬷嬷闻声松了口气,官人说的话是能作数的,不像自己曾经的夫婿......候在另一头的春兰一脸艳羡,以后她也得找官人这样的。
季芸还没哄好,平平安安也跟着闹了起来,乐尧只觉头大,连忙把外头的两人唤进来,这才脱身。
差乐山跑了一趟,乐县令两袖空空。
亥时,后宅众人陷入熟睡,唯有他伏在桌案上,详细制定着安南县第一个五年计划,分三步走......当务之急是整顿安南县衙,逐个攻破,明日惩治何开年想必可以敲打余下几位,后日起得去各乡看看,才能因地制宜推进发展计划。
田地少、赋税高,秋收将过,也不知道各处收成如何,百姓又余几何......
次日卯时,清民堂。
乐尧坐在上首,烛火照耀下,头上匾额“正大光明”四字在此刻熠熠生辉。
“何主簿,我很好奇,安南县从丰献十年两万三千人口到今年一万六千人口,五年时间不增反大减背后有何隐情?”
何开年昨儿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去找刘县丞,概因其性情,与名相差甚远,既是懒货也是滑头,除却赈济救灾事宜,其他一应不沾,哪有什么良善可言。
刘良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正因为如此,他想要脱身是轻而易举,顶多定个失察之罪。
可若这次自己栽了,估计谁也没法躲懒,只盼同僚们有此觉悟,何开年在开口前这样想着。“乐县令,此乃天灾人祸导致的,安南县年年有洪涝,粮食欠收百姓不得不往迁往周边县城谋生。”
乐尧心下一惊,年年洪涝?必须尽快下乡了!
“刘县丞,这番灾情为什么公牍中并无记载?何主簿,若你所言属实,又采取了何种措施减少百姓迁移?”
刘良躬身回道:“洪涝虽年年发生,但周遭均无人烟,相当于河流拓道,不属于天灾范畴。”
何开年袖中双手一紧:“下官认为此事无解,是以并未插手,下官知错。”
蒋留声站在一侧,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洪涝导致可以耕种的田地减少,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背井离乡,而你们竟然习以为常,不做任何改变,还如此理直气壮,对得起头上的乌纱帽吗?对得起这一方百姓吗?”乐尧有些气愤。
“刘县丞颇善圆滑变通之道却不用于实处,可悲可叹!留用察看。”
听到如此评价,刘良愕然。
“何开年尸位素餐,避重就轻,不堪重用!限今日之内,把县中乡绅富户隐田隐户之事交代清楚,否则打入大牢等候发落。蒋县蔚亲自督办,望严明!”
何开年刚松了口气,听到‘隐田隐户’四个字瞬间瞪大双眼。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做的那么隐蔽,不可能啊?
没想到最后还有自己的事,但对顶头上司下达的命令,蒋留声只得服从。
至于反抗谋害一个县的最高长官?很抱歉,他跟何开年的感情还没深到这份上。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
当然,如果这次针对的是刘良,或许会走到这一步。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乐尧留下这句话,甩袖离去。
刘良喃喃自语后,失魂落魄地离开。
蒋留声开口想叫住他无果。“怎么一个两个都像被收了魂一样,新县令有点可怕啊!”旁边的差役齐齐点头。
路过主簿衙,拿走安南县舆图,回到后宅。
和季芸说了一声,取了贯铜钱,换回常服,就领着乐山出门了。
“三叔,我们去哪?”
“先去租驴车!最好有赶车人!小山你知道去哪里租吗?”走出衙门街,乐尧问。
“当然,我这几天都在外头溜达呢!车马铺在城西,离得很近,三叔您跟我来!”
走过去的空档,正好请教乐山民间惯用的一些称谓,免得闹出笑话。
说是车马铺,其实就是拴着自家驴车,等着人租借。
牵驴车的老丈们,用碎布缠绕着稀疏花白的头发,皮肤黝黑,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每每看到人经过,眼睛都泛着光,恨不得扒上前。“别围过来,我们自己选!”乐山一开口,人都老实地站在原地!
乐尧当即把银钱袋给了他,由其上前挑驴车、谈价钱。
自己则在一旁静静打量,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乐山坐着驴车过来,悄声告诉他,往返拉这一趟只需要十文钱。
作者有话要说:《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于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颁示天下,至南宋绍兴二年(1132)高宗又把诗人黄庭坚书写的这一祖训,颁于各府州县刻石立于大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