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香港。
姚文夕彪悍的声音在电话那端传来的时候,我刚刚起床,大清早的,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好的精神。“四月,我要来香港!”姚文夕在电话里直嚷嚷,我赶紧把听筒拿开一点,仍然听到她的声音像炸雷,“知道我来香港干吗不?猜猜,你猜猜……”
“因为你想我了呗。”我拿着电话踱到卧室的落地窗边,刷的一下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亮得晃眼,我赶忙眯上了眼睛。
费雨桥刚好从浴室里出来,听到这话,颇为诧异地打量我。
姚文夕还在电话里呱呱叫,“告诉你,我要来香港看梁朝伟的屁股!妈的,内地看不到啊,我把李梦尧也拉上了……”
“什么,梁朝伟的屁股?”我没听明白。
“对啊,内地上映的都是删减版,啥都看不到,不过瘾不过瘾,太不过瘾了!”
“你说的是?”
“《色·戒》啦,你说你成天在想啥,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
我拿着无绳电话咯咯地笑,“我说姚文夕,你怎么这么色!梁朝伟的屁股有啥好看的,你现在有钱了,什么男人的屁股看不到……”
“那能一样吗?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连李梦尧都被我说动了,她老公刚好这阵子去新加坡讲学,她一个人在家独守空闺,我就拉她出来见见世面。哎哟喂,宝贝,我们姐妹几个多久没聚了?”
“什么多久啊,八月份不都在北京聚了一次嘛。”八月份费雨桥去北京谈个项目,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就把我也捎上,姚文夕得知后拉上李梦尧从上海飞到北京,我跟着她们没日没夜地疯,比费雨桥还忙,他要见我只能到晚上。
姚文夕现在不得了,两年前从公司辞职后自立门户,在原来的上司、现任的男友黄炳坤的支持下,事业迅猛发展,不仅经营广告,也涉及地产。听说最近在北京刚开了家高级俱乐部,日进斗金。现在姚文夕是一帮同学里数一数二的富婆,生活奢侈,出手阔绰,她手下的那帮人都管她叫“姚姐”,姚同“窑”,于是她经常被朋友们恶作剧地叫成了“窑姐”。她也不介意,大咧咧地笑说:“我他妈怎么成窑姐了,我就嫖了一个黄炳坤。”
这话传到黄炳坤耳朵里,他不但不生气,还自顾纳闷,“其实吧,我们也不知道谁嫖了谁,我也不知道看上她啥了,我还就是喜欢这小娘们儿。”由此可见黄炳坤跟姚文夕真真是绝配,两人个性上都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豪气冲天,姚文夕自己也说他们是物以类聚,两口子一个旺夫一个旺妻,自走到一起后事业如日中天。
期间两人也闹掰过半年,结果这半年时间黄炳坤在股市上损失了数千万不说,还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很多到手的生意都谈崩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两人又重修旧好,结果神了,黄炳坤很快扳回局面,股市上赚得盆满钵满,好几个原本没做指望的项目也都奇迹般地起死回生。黄炳坤因此信了一个私交很好的大师的话,他跟姚文夕合则富贵,分则凶险,他这辈子都必须依赖她。
“姚文夕这小娘们儿是我命里的财神,谁也别跟我争,我这辈子要定她了!”黄炳坤逢人就说这话,简直把姚文夕当菩萨供奉起来了。
姚文夕也离不开黄炳坤,那次分手的半年里,她大病一场,差点连小命都不保,她甚至还写了遗书。结果两人一和好,啥事也没有了,她又活蹦乱跳地满世界飞了。除了做生意,她很热衷交朋结友,哪里有乐子往哪里凑。为了看未删减版的《色·戒》,她不惜坐飞机来香港一饱眼福,就为了看梁朝伟的屁股,这样骚包的事也就她做得出来。
大约是我跟姚文夕的对话刺激到了费雨桥,他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大清早的,跟谁这么亲热呢?”
“姚文夕啦,她要来香港看《色·戒》。”我打掉他的手。
“《色·戒》是什么?”某人孤陋寡闻地问。也难怪,他平日除了看财经类的报纸,从不关心娱乐八卦。于是我耐心地跟他解释这是李姓大导演的新电影,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小说,里面有八分钟的极限床戏,梁朝伟首次突破尺度云云。
结果某人颇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看的,三级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级趣味了,极限床戏还需要看别人的吗,我们自己就可以演练。”
“讨厌!”我瞪他一眼,径直去浴室,懒得理他了。
“她们什么时候到,需要我陪同吗?”某人在浴室外问。我将头发绾起,对着镜子漱口,含着满嘴的泡泡说:“不用了,我们女人的聚会不需要男人。”
“可你们明明是去看男人的屁股。”
“……”
可是姚文夕最终没有来香港,因黄炳坤投资的一个楼盘开盘,临时取消了行程。她在电话里抱怨了好半天,心心念念不忘小梁的屁股,后来话题不知怎么又扯到戴绯菲身上。听姚文夕说,戴绯菲两年前匆匆忙忙嫁了人,老公在铁道部门上班,夫妻感情好像不是很好。我听后心里很不好受,姚文夕却说:“四月,你就是太善良,不是说善良不好,可是有时候你的善良反而会伤己又伤人,弄得两头都不讨好。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感恩图报,你就少犯些傻,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文夕,你变了很多。”我也实话实说。以前的姚文夕可是最喜欢打抱不平的,侠肝义胆,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还不是因为彭莉那个贱人!”姚文夕说着嗓门又大起来了,“就是因为她,让我开始对人性产生怀疑。你说吧,我当初帮了她那么多忙,她竟然剽窃我的创作成果,透露给竞争公司,从而让我背上内奸的罪名。我恨哪,真是恨死了这个贱人!”
一提到彭莉,姚文夕就咬牙切齿,事情都过去两年了还气愤难平。这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彭莉为了自己向上爬,不惜陷害同窗姚文夕,害姚文夕被迫辞职是小,还弄得名声扫地。当时作为姚文夕上司的黄炳坤当然是信任姚文夕的,他后来也找机会开了彭莉。彭莉那时候大约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姚文夕和黄炳坤越走越近,两人慢慢互生情愫,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姚文夕在电话里跟我说:“黄炳坤当时就跟我讲,做人不能太善良,人善被人欺啊,这是一句老话,错不了的。四月,你就是太善良……”
其实说不说,我心里都明白。
正如姚文夕所说的,我的善良并没有拯救这个世界,反而让自己落了个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很少去想自己是对还是错,因为我知道我只能这么做,如果时光倒流,我想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没有办法,眼见亲人一个个离去,我太害怕失去,虽然我最终还是失去。
“前些日子我在外滩碰到你妹妹芳菲了。”姚文夕终于说到了芳菲,“她跟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在餐厅吃饭,那男人年纪很大,不像是莫云泽。”
我紧紧抓着听筒,没有吭声。
“她好像混得不太好,我老公经常在一些社交场合见到她。”姚文夕点到为止,不知道是为了顾及我的面子,还是怕我难过,她并没有打算多说。最后不忘叮嘱我,“好好过日子,珍惜身边人,你会幸福的,四月。”
幸福……
多么伤感的字眼。其实我也经常在心里问自己,我幸福吗?
我没办法给自己肯定的答案,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平静,是那种心如止水一样的平静。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似乎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每天看看书,到山顶走走,或者去市区逛逛,生活简单而安逸。这得感谢费雨桥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港湾,他总是尽可能地不让我被外面呼啸着的狂风暴雨影响到,因此我所看到的天空始终碧蓝如洗,我所感受到的风始终温暖和煦。我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除了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热带植物,就是费雨桥愉悦的笑容,听到的也多是他朗朗的笑声。
从前我不觉得他是一个爱笑的人,也不觉得他有多幽默,可是真的在一起生活后,发现他不仅幽默风趣而且学识渊博。无论说到什么话题,他总能侃侃而谈,还谈得头头是道,见解颇深。当然,他讽刺起人来也是相当刻薄的,这个我已经在很多场合见识过。但私底下,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很善解人意,也懂得尊重人。也许他是刻意不让我看到他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一面,对此我并不介意,因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包括我自己。
费雨桥大多数时候都很忙,每天清早出门,傍晚才能回来,有时候要应酬到深夜,但不管多晚回来,必会进房送上一个晚安吻。如果我没睡,他会坐在床边跟我聊几句,谈谈白天的见闻,或者假日的安排。当然,他很少谈公事。
我们经常外出度假,有时候他出国处理公事时也会带上我,白天他和合作方谈判的时候,他会让费依婷陪我观光购物。费依婷不仅是他的秘书之一,也是他的堂妹,大学毕业后被他留在了身边。为此我经常开他的玩笑,说:“一般男人从来不会把秘书这种敏感的职位留给亲属,你这是做给我看的吗?”费雨桥大笑,“你小说看多了吧,以为我这样的男人闲得没事干只会泡秘书?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在我们这个圈内是大忌。”
“婷婷是自己人,由她照顾你,我放心。”费雨桥过后又解释。
这我相信,因为费雨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不太会轻易相信一个人,可能跟他过往的经历有关,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让他对人性始终心存质疑。他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想必他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活得并不轻松。他的秘书和助理并不止婷婷一个,据我所知,公司总裁办公室大大小小的秘书七八个,婷婷严格来说应属于他的私人秘书,因为费雨桥很少安排婷婷处理公事,处理的都是他的私事,我就属于他的私事之一。
婷婷很聪明乖巧,也很谨慎,话不多,每次出门都仿佛影子般跟在我身后。虽然我是她的堂嫂,但她很少称呼我“嫂子”,通常都叫我“费太太”,除非在某些私下场合,费雨桥默许的情况下,她才叫我嫂子。我问过费雨桥是不是他授意的,费雨桥否认,只说:“她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很清楚,她先是我的秘书,然后才是我的堂妹,这些事情无须我教的。”
我们住在香港半山一处幽僻的小洋楼,房子不大,但被我布置得很温馨,院子里种了很多我喜欢的花木,因为地势高,推开窗户可以望见远处山脚下的浅水湾和维港对岸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这种感觉很奇特,我觉得我像是生活在尘世的边缘,左岸繁华,右岸冷清,每天在露台上看着日光渐渐西逝,看着山下云散雾起,我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时光错乱感,我遥望着远方,常忍不住潸然泪下。
心里空得太厉害的时候,我就会下山去市区走走逛逛,被街头的车流和鼎沸的人声闹一闹吵一吵,渐渐又活回了尘世。只是上帝的目光无处不在,他能看见我时常游离的魂魄,想必也看得到另一个人孤独萧瑟的身影。
我一直记得他的身影,在我离开上海的时候。
那天下着雨,我跟费雨桥已经准备登机了,在踏上飞机的刹那我猛然回头时,看到了莫云泽一身黑衣站在候机厅的玻璃幕墙边,因为隔得远,又下着雨,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他的目光穿过雨帘箭一样地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再也挪不动脚步……
费雨桥也看到了他,站在我身边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并不想带走你的人,把你的心留在这里。”
我终于哭出声来,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肝肠寸断。因为挡住了狭窄的通道,后面等候上机的乘客不耐烦地催促,费雨桥箍紧我,不得已将我扶进了机舱,而我还在哭。飞机起飞前我别过脸再看向候机厅时,已经不见了莫云泽的身影。
此后很多个夜里,我经常在梦中见到他。总是孤零零的一个身影,要么游走在凄凉寂寥的旷野,要么徘徊在风沙漫天的荒漠,抑或伫立在冰天雪地的悬崖峭壁,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我总是不能靠近他,一步都不行。有时我们在浓雾笼罩的森林中邂逅,他隔着雾远远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在他心里一定当我死了,他看着我时就像看着一个鬼魂,无论我如何哭泣呼喊,他始终不曾靠近我,也不允许我靠近他。
我时常就那样在梦中哭醒,连枕畔都是湿的。我知道费雨桥心中并非没有想法,他只是不说,每每我在梦中醒来,虚弱不堪,他就将我紧紧拥在怀里,轻轻拍着我,像哄一个婴孩,“四月,是在梦里迷路了吗?回来吧,我就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迷路了?”有时我问他。
“因为我也经常在梦里迷路,我找不着你了。”那时候的费雨桥很疲惫,好像跟我一样,也经历了梦中的长途跋涉,“四月,无论你的心走多远,记得一定要回来,我允许你偶尔灵魂出窍,但一定要回来。”
这样的生活一日复一日,转眼三年过去。很快就到了中秋节,香港是座中西文化交汇的城市,虽然进出高级写字楼的白领们张口就是英文,但传统的中华文化在这里同样很受重视,只是每到这样的节日,我都要跟费雨桥出去应酬,所以一般都比平时要忙。中秋节的那天晚上,我跟费雨桥有一个慈善酒会要参加,我早早上街去做头发,做完头发又去中环买衣服,婷婷全程陪伴。在一家名店试衣服的时候,我给婷婷挑了件毛衫,要她去试。她连连摆手,“不可以的,费太太,我不能接受你的礼物。”
“婷婷,你太生分了吧,我是你嫂子,给自家的堂妹送礼物很正常,你不要太见外。”我笑着拿毛衫到她身上比画。
婷婷直往旁边缩,“费太太,我真的不能接受。”
“我偷偷给你,你哥不会知道的。”
“那……也不行,真的不行。”
我泄气了,将毛衫扔给店员小姐,拉下脸,“婷婷,是不是你哥对你不好,你才跟我这么生分的?”
“没有啊,费总对我很好。”
“他先是你的堂兄,然后才是你的费总,我们是一家人,明白吗?”我将费雨桥的话反过来说了,拉婷婷到店内的沙发上坐下,“老实说婷婷,我没什么亲人了,雨桥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你要是还这么生分,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你没有失去过亲人,不会懂得没有亲人的孤独,婷婷,我是真把你当妹妹了。”
“你不是有妹妹吗?”婷婷突兀地问了句。
我微微发怔,愣了数秒,恍恍惚惚地点头,“是啊,我也有妹妹,有妹妹的。”
妹妹,唉……
回半山的路上,我变得有些沉默,婷婷以为我生气了,诚惶诚恐的,终于主动地拉住我的手,“嫂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只是……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们家的事你知道的不多。我跟费总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上下级,至于亲人……说实话,伤他最深的恰恰就是他的亲人,包括我的父母。”
我突然没来由地难过,心里堵得慌,搂住她的肩膀,“婷婷,好妹妹,不管你父母跟你堂哥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恩怨,但那是你父母的事,跟你没有关系,雨桥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否则他不会把你留在身边。”
说着我别过脸看向车窗外繁华的街景,眼泪滚滚而下。
“嫂子,你怎么了?”婷婷吓坏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些难过的事情……”我佯装没事一样,抹去泪水,可是更多的泪水汹涌而泻,“阿江,麻烦你在路边停下。”
“好的,太太。”阿江缓缓将车转入一个僻静的拐角处。
我俯下身子,将头靠着前座的靠背上。
婷婷扶住我,不知所措,“嫂子,你没事吧?”
“我一会儿就好,没事的。”我哽咽着,看着泪水滴滴答答地坠落在新买的米色套裙上,裙摆上瞬时留下斑驳的湿印。
婷婷和阿江于是都不出声,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哭。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心像洞穿了一个窟窿,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我躬着身子压抑着呼吸仍不能缓解那疼痛,脑子里也是嗡嗡作响,很多声音在记忆的裹挟下来回激荡地交汇。小时候住的弄堂自行车驶过时的铃铛声,妈妈在厨房炒菜的声音,下雨天屋檐往下滴水的声音,邻居小孩背英语单词的声音,李老师的咳嗽声,程雪茹敲锅铲的声音,裕山的那一夜窗外呼呼的风声,婚礼那天此起彼伏的祝福声……
越来越多的声音呼啸而来,又潮水般退去,最后在耳畔回荡的是芳菲流产两个月后跟我通话时的声音,冷酷,不带一丝感情。
“姐,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觉得难受。明明大家的心里都清楚事情的缘由,还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你不觉得别扭吗?你明知道我不再是过去那个芳菲,清楚一切我的所作所为,为何还嘘寒问暖地对我这么好?你可以虚伪下去,我做不到,我没办法陪你演戏,对不起,姐,我们就这样吧。”
这是我跟芳菲最后一次通话。那阵子我给芳菲打电话是想安慰她,怕她因为失去孩子而难过。很不幸,那个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夭折,芳菲的情绪非常低落,我着急又不能飞过去看她,只能每天给她打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以上,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芳菲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我有想过她可能会烦,却未曾料到她是如此的厌憎。我一直还当她是那个喜欢撒娇的长不大的小妹,却没有正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芳菲。我自欺欺人地以为芳菲越来越冷淡的态度不过是她流产后的抑郁所致,我不是傻,我只是太傻了。
而芳菲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姐,最后我好心再告诫你一句,不要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人,亲人也好,你身边的人也好,通通不要信,否则你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你不就是太相信我了才被我骗的吗?我知道我很无耻,我可以忍受你的辱骂,甚至可以挨你的打,就是忍受不了你继续跟我扮演姐妹情深,我受不了,我自己都觉得恶心,恶心透了!别说不是亲生姐妹,就是亲生的,关键时候也只会为自己着想,人都是自私的,你不就是想用你的高尚来反衬我的自私吗?对不起,姐姐,我从小就自私,没有人教会我如何去为他人着想,哪怕我的父亲是老师,也没能把我教好,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好自为之吧,保重!”
晚上的慈善酒会我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去。费雨桥只得带上婷婷去应酬,但很快就回来,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湿,没有马上上床睡觉。费雨桥也进浴室去洗澡,待他洗完澡出来,我已经吹干了头发,坐在沙发上翻杂志。
“你不吃月饼吗?四嫂亲自做的。”我问他。
“我不吃甜食的。”费雨桥穿着蓝色绒布睡袍,大约刚刚抹完乳液,身上有好闻的淡香。他踱到床边的沙发上坐下,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下巴蹭了蹭我的脸,“今天为什么会哭?”
我就知道他会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芳菲的事。”我有些黯然地说。
我很少在费雨桥的面前撒谎,因为他太厉害,往往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洞悉我的心思,如若跟他玩心眼,我再活八辈子都不够。
“你还想她干什么,她都不要你了。”费雨桥叹气,停顿了下,可能觉得这话会让我伤心,于是又道,“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李小姐都是大人了,用不着你来挂念。她会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多姿多彩的,这点你不用担心,你的这个妹妹比你懂得爱惜自己。”
我将头埋在他胸前,不吭声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轻微的风声,忽近忽远。费雨桥轻拍我的肩膀,气氛莫名沉寂得有些诡异。我直觉他有话要说。果然,沉吟片刻后,他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不问问你的堂兄莫云泽吗?”
我身子一滞,迟钝的大脑用数秒来反应他为何突然提及莫云泽。
这可是我们之间最忌讳的话题。
“他的状况不太好。”费雨桥观察着我的反应,缓缓地说,“听说他现在拒绝治疗,健康恶化,莫家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这时候我装出淡定的样子显然是弄巧成拙,我坐直身子看着费雨桥,感觉自己的下巴都开始发抖了,“健康恶化?”
“没错,我是今晚在酒会上遇见一个内地来的朋友,听他说的,他跟莫氏盛图过去有生意往来。盛图因为两年前莫云泽退出董事会,境况岌岌可危。现在执掌盛图的是莫云泽的三叔莫敬添,这个人除了吃喝玩乐根本不懂经商,裁员百分之四十仍不能维持正常运转,按现在这个样子发展下去,看样子破产指日可待了。”
见我瞪大眼睛,费雨桥又补充,“别误会,我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有些惋惜,盛图可是莫家三代人的心血,这么大一份家业,没想到最终还是败在子孙的手里,仔细想想,人到底是敌不过命啊。”
“莫云泽为什么会这么做?”
“被逼的呗,莫家一直把他当赚钱的工具,却又处处限制他为难他,莫云泽想必也是恨极了,不惜以自残的方式跟他们对抗。”费雨桥谈论这些事的时候如同在谈论天气般平静漠然,时不时地观察我的神色,“你想哭就哭,如果能让你心里好受些的话。毕竟莫云泽也算是你的亲人,早晚你还是会知道他的事,不是从我这里就从其它人那里,我没必要瞒着你。”
这话反而让我不知所措起来,我哭或者不哭,都显得矫情,不合时宜。不哭,明显就是装给费雨桥看的,表明我已将莫云泽置之脑后,我忘了他这个人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事情,可是这明明不可能;哭吧,又觉得自己很无耻,莫云泽被逼到以自残来了结自己,除了莫家的欺压,我的懦弱和退让无疑让自己扮演了帮凶的角色,我有什么资格哭?
我忽然就冷静下来,以我对费雨桥的了解,他不会只是简单地跟我说说莫云泽的近况,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仅仅是因为莫云泽是我的亲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遮遮掩掩不是你的风格,我也不喜欢猜谜语。”
窗外的风声似乎渐渐远去,卧室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卧室只开了盏壁灯,灯光暗黄,费雨桥的半边脸罩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恍惚觉得他好像笑了下,“四月,你很聪明,我并不是想遮遮掩掩,而是怕你有误解。”
“到底什么事?”我莫名有些忐忑。
“我准备收购莫氏盛图。”说这话时,费雨桥的头偏了偏,于是我看到了他的整张脸,雕刻似的没有一丝表情。
一阵天旋地转袭上来, 我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背心冒出涔涔的冷汗,我仍是盯着他,“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记得。永不跟莫氏对立。”
“你记得为何还这么做?”
费雨桥耐心地跟我解释,“四月,我收购莫氏并不是跟莫家对立,莫家今时之势已非同往日,我不收购,也会落入他人手里。何况这次收购是莫家主动与我相谈的,我觉得条件不错就答应了,纯属商业合并,跟私人恩怨没有关系。”
我摇摇头,只觉得呼吸困难,喉中像鲠了刺一样难过,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你明知道我不会这样想,什么是纯属商业?雨桥,莫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又不缺这一单生意,何苦赶尽杀绝?冤冤相报,早晚要报应到自己头上来的,放过他们其实也是放过你自己……”
“四月!”费雨桥打断我,幽黑的眼眸瞬时有些发冷,“你太武断了吧,我就是因为怕你误解所以才跟你解释……”
“我不需要你解释,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雨桥,我不希望你因此毁掉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你什么意思,威胁我?”费雨桥的脸色很难看。
我想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头晕眼花,起身朝床边走去,“我累了,要休息了,你的决定我改变不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别后悔就是。”
说着我掀开被子,紧挨着床侧轻轻躺了下去。
卧室又恢复了宁静。像是过了许久,黑暗中传来费雨桥轻微的叹息,“四月,你还是没有爱上我,对吧?”
我很了解费雨桥这个人,说到必然做到,他既然跟我知会这件事情,表明他已经开始行动,他一向自信得可以。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立场。
早上醒来得有些迟,枕畔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了个深深的压痕。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费雨桥睡的那半边,被子还有一点点余温。昨夜我们罕见地各睡各的,似乎有冷战的迹象,他没有向我靠近的意思,我也一直背对着他。
想来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在床的另一侧辗转反侧,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整个晚上我都在做梦,记忆的碎片幻化成凌乱的梦境,我辨不清自己究竟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我拼命想挣脱那样的梦境,却只是徒劳。
但依稀有模糊的印象,他临走时好像在床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俯身轻吻了下我的脸颊,在我耳畔说了句什么,匆匆离去。
我仔细回忆他说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只觉得头很疼,在床上翻了个身再没办法入睡,于是起床。我赤脚踏过柔软的地毯去拉开密闭四合的窗帘,亮得晃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射进来,我躲闪不及,眼睛被刺到,生生地疼起来。
此时门上响起细微的剥啄声,是费雨桥请的佣人阿四。
“太太,早餐您想吃点什么?”
我刚准备下楼,梳妆台上的手机突兀地嗡嗡震动起来,我拿起手机一看,顿时僵住,小小的显示屏上闪动的是“芳菲”。
“喂……”
“姐,是我,芳菲。”电话那边传来芳菲低低的声音,一时间只觉恍若隔世,我激动得几乎拿捏不住手机,只听芳菲在电话里说,“你别挂电话,我就说几句话,我妈快不行了,你抽空回来一趟吧,她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