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莫敬池未能等到女儿喊他爸爸就猝然离世,跟曲向辞一样,也是出的车祸,当时他跟老爷子刚下飞机,在机场高速公路上被人追尾相撞,而他们的车又撞上前面的车,莫敬池和父亲,还有司机,三人当场死亡。
莫敬池当时赶回来,是准备跟妻子唐毓珍办理离婚手续的,老爷子这回没有阻拦,默认了,原因是唐毓珍将老保姆赶出家门让莫家颜面尽失。“这样的女人心肠太狠毒,不要也罢。”老爷子如是说。既然老爷子表了态,加之他坚决拒绝唐毓珍再进莫家的门,唐毓珍不得不同意离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夺去了莫氏父子的生命,莫敬池跟颜佩兰注定今生无缘做夫妻。而他们的女儿四月,也注定进不了莫家的门。
丧事一办完,唐毓珍就搬回了梅苑,她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回来了,丈夫却不在了。她原本答应了离婚的,绝望了,所以决定放自己一条生路。不想命运给她开了个匪夷所思的玩笑,给她的婚姻安排了这么个结局。
是悲痛欲绝,还是欲哭无泪,唐毓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回过神。毫无疑问,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颜佩兰和出生不到一岁的女儿赶出了莫家老宅。既然她已经得了个恶人的称号,她不怕再做一次恶人,也不怕报应,反正她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她怕什么报应。而唐毓珍之所以此般心灰意冷,全因她回来的当晚,她和莫云河在餐厅的一段对话。长长的餐桌当时就坐着母子两人,富丽堂皇的餐厅显得空落落的,似乎也印证了这个家慢慢在走向没落。
唐毓珍问儿子:“你还没叫妈妈吧,云河。”
莫云河抬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妈妈”,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沟通。唐毓珍面对儿子的目光,自然是有些心虚,但态度还是诚恳的,和颜悦色地说:“以前是我不对,妈妈现在跟你道歉,云河,你爸爸不在了,咱娘俩……”
“你不是我妈妈。”莫云河小声地说。尽管声音很小,唐毓珍还是听到了,她冷冷地看着儿子,“你刚才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妈妈。”莫云河同样冷冷地回答。
话音刚落,唐毓珍拿起面前的碗就朝儿子砸过去,她以为他会偏下头的,他明明看见了她拿起碗。可是他没有偏,那碗正砸中他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而刚刚满九岁的云河不知道是被砸傻了,还是麻木了感觉不到痛,他并没有哭,满脸是血地瞪视着唐毓珍,大声重复:“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不姓莫,我姓曲,我爸爸叫曲向辞,我妈妈叫古岚,我是他们的儿子。我——叫曲靖波!”
二十年前,关于莫家父子的死,在坊间一度传得沸沸扬扬,有说是车祸,有说是人为,还有的说是灵异事件,说得有板有眼,跟真的一样。很多人把这起车祸跟多年前振宇公司老板跳楼身亡的事情扯上了关系,当年牵连进来的不仅有莫氏的盛图集团,还有曲向辞名下的智远集团。据说是两家联手,抢了振宇筹备数年的一个港口开发项目,振宇老板不但丢了项目,还被银行逼债,最后没有办法,从公司大楼顶层纵身跳下。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之所以被人联系起来,是因为振宇老板跳楼身亡不久,智远的曲向辞夫妇随即车祸身亡,时隔五年,盛图的莫氏父子也双双罹难,而且同样是车祸。传言不外乎两种,一是振宇老板阴魂不散,回来复仇了,二是振宇的后人密谋的暗杀。
被悲剧的阴影笼罩着的莫家,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曾经很热闹的梅苑骤然冷清得像寺庙。由此,家族的重任一下落到了莫家长子莫敬浦的身上,老幺莫敬添是个花花公子,骤遭家庭变故也收敛了很多,自觉自愿地帮大哥分担责任。
梅苑的女人们基本不打牌了,也没了兴致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是非,因为现在陷入是非旋涡的正是她们自己,从唐毓珍赶走老保姆致其冻死在后山梨园,到莫家老二在外养情人诞下私生女,莫家的声誉已今非昔比。
当时身为长子的莫敬浦那阵子不仅忙于公司的事,还急于寻找颜佩兰母女的下落,唐毓珍将母女俩赶出老宅后,母女俩就一直下落不明。
莫敬浦曾声色俱厉地跟唐毓珍说:“你还嫌莫家造的孽不够吗?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颜佩兰在本地无亲无故,也没有工作,你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去,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莫家的列祖列宗吗?别忘了,那孩子是莫家的骨肉!如果你还想继续待在莫家,就好好收敛点,若是再干涉颜佩兰母女的事,别怪我做大哥的不讲情面。我说到做到!”
很多人不知道,颜佩兰在刚进入盛图时,其实最初是莫敬浦所管辖的一家纺织厂的普通女工,后来不知怎么跟莫敬池有了感情纠葛,莫敬浦才将颜佩兰调到了莫敬池的身边。换句话说,莫敬浦算得上是莫敬池和颜佩兰的半个媒人。
莫敬浦跟莫敬池的优柔寡断不一样,做事很果断,极有魄力,待人也很诚恳,胸怀宽广,因此深得公司员工的爱戴和敬仰。莫老爷子在世时,也是有意将莫敬浦培养成第一接班人的,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老爷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权衡。老二莫敬池是学文出身,一直不喜经商,是迫于家族压力才被迫弃文从商,在经商上大多时候都是靠老大莫敬浦在带;老三莫敬添就不必说了,一心想着玩,在风月场上花的时间远远多于他在公司的时间,老爷子从来就没做他的指望。老爷子过世后,莫敬浦当之无愧成为莫家的最高权威,别说唐毓珍,就是老三莫敬添,还有公司一些元老,没有敢不听他的,莫敬浦的威望一点也不逊于老爷子。
唐毓珍不敢惹莫敬浦,因为她没脸回娘家,她死也要死在莫家了。对于莫敬浦的斥责,她只能耷着脑袋不吭声,从前莫敬池在的时候她多少还有些底气,现在丈夫不在了,她不过是个寡妇,还能怎么样。
莫敬浦的太太白韵芝也劝她,“你就算了吧,莫家已经这样了,能少点事就少点事吧,莫家倒了,对你没任何好处。”
唐毓珍说:“大嫂,我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呢……”
“既然知道,就死心吧。”
不久,颜佩兰母女有下落了,就在上海。不过过得很惨,租住在百步亭路的一条老旧巷弄里,靠打零工勉强维持生活。莫敬浦无数次动员颜佩兰回莫家,不回梅苑,回城郊的老宅也可以,莫家负责她们母女的生活。结果遭到颜佩兰的断然拒绝,颜佩兰说:“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养活女儿,不过是穷点,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并不认为有钱就过得幸福。”
言下之意,莫家有钱,也不过如此。
这话传到梅苑,唐毓珍恶狠狠地骂了句:“贱人,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呢。”她骂这话的时候,刚好莫云河就在旁边。
“你瞪我干什么?”
莫云河一声不吭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那次砸碗事件,母子俩基本无话,莫云河再也没有叫过唐毓珍“妈妈”,因为他已经挑明了,他不是她的儿子。
更让唐毓珍愤恨难平的是,莫敬浦简直有把莫云河当自己儿子的迹象了,不仅对他嘘寒问暖,过问他的饮食起居,每晚还把他叫过去跟莫云泽一起做功课。莫敬浦把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楚,每个周末无论多忙都会抽时间带云泽出门打球、兜风,或者看演出,而只要带上云泽,就肯定会带上云河。
唐毓珍跟老三太太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莫敬浦很重视家庭关系,不仅跟儿子侄子处得像朋友,对妻子白韵芝亦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白韵芝常年卧病在床,他从未表现过嫌弃,也很少跟外面的女人有纠葛,即便有时有些传闻,多是爱慕他的女人一相情愿。白韵芝跟唐毓珍和三弟媳有时会透露些他们夫妻的私事,说她因病痛缠身,跟莫敬浦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夫妻生活,但是莫敬浦从未对此表示过不满,反过来宽慰太太,只说没有也无妨,保重身体第一。
唐毓珍闻言欷歔不已,“大嫂,你命真好,碰上大哥这样重情义的人,你真是命好。”
“好什么呀,我就是命薄福浅,受不住这样的好男人。命薄啊……”
不久,莫敬浦太太过世。
本来就冷清的莫家更显凋零萧瑟。
一晃六七年过去,莫云河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在莫敬浦不遗余力的培养和开导下,性格不似过去那般抑郁,变得开朗多了。他酷爱绘画,莫敬浦为了培养他,不惜把他送到法国去学画,一学就是三年。回来时,大哥莫云泽刚刚从美国著名的沃顿商学院毕业,三弟莫云溯还在澳大利亚读书,寒暑假才回来。莫云泽毫无意外地进了盛图跟父亲学习经商,莫云溯在澳大利亚学的也是企业管理,只有莫云河学的是艺术,这完全是他个人的选择和爱好,莫敬浦从未勉强他,或者有意将他排除在家族事业之外。
“云泽和云溯有的,你就有。”这是莫敬浦的态度和立场。
“包括你们的妹妹四月,也都在继承之列,记住,你们还有个妹妹。”莫敬浦着实显现出罕有的胸襟和豁达。
那时候的四月,已经八岁了,读小学三年级。
莫云河第一次面对面地撞见渐渐长大的四月是在梅苑后山,之后他就经常拉了莫云泽偷偷去校门口蹲点,看他们这个妹妹。莫敬浦交代了他们的,尽可能地不要打搅到四月和她母亲的生活。因为颜佩兰对莫家始终持抵触心理,这个女人非常骄傲,宁愿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也不肯接受莫敬浦的照顾,更不允许女儿走进莫家的大门。
“她姓颜,是我的女儿,跟你们莫家没有关系。”颜佩兰态度坚决。
好在颜佩兰并不拒绝莫敬浦去看望四月,久而久之,又有传闻传到梅苑,说莫敬浦有意续弦,对象就是颜佩兰。
“不要脸的狐狸精!”唐毓珍骂。
可是莫敬浦一生光明磊落,做人做事非常有分寸,进退有余,始终保持着跟颜佩兰清清白白的关系,外人怎样议论他丝毫不在意,因为他问心无愧。至于他内心到底对颜佩兰是个什么想法,恐怕除了他自己,再无他人知道。
这实在是个很宽厚、很仁慈的人,莫云河对伯伯莫敬浦的敬仰甚至超过了已经去世的生父曲向辞和养父莫敬池,莫敬浦高尚的人格魅力极大地影响到了莫云河,让幼年痛失双亲,后又失去阿婆和养父的莫云河并没有因此变得消极颓废,也没有变得偏激冷酷,相反,莫云河在伯伯的培育下成长为一个内心充满阳光,性格温暖善良的孩子。
说孩子已经不恰当了,因为莫云河已经十五,已经有了独立的思维和情感,懂得进退,懂得容忍,也懂得为对方考虑了。
很明显的一点,他对养母唐毓珍不似过去那般敌意,至少面子上相处得还算融洽,虽然依然还是没有叫她“妈妈”,但一直很礼让她,不再跟她顶撞,因为他听了伯伯的劝,这是个可怜的女人,他没有必要去计较。
其次,他对妹妹四月的疼爱和怜惜让莫敬浦也深为感动,他经常通过伯伯送礼物给小四月,生日、逢年过节,精致的礼物从来没有少过,而且很少重复。只是因为颜佩兰明确表示不希望莫敬浦之外的莫家人接近女儿,所以莫敬浦从未告诉过颜佩兰,他每次带给四月的礼物其实有很多是云河送的。莫云河也从来不敢直接出现在四月的面前,总是跟莫云泽偷偷地躲在巷子口,或者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深情地凝望这个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那真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儿,每次看到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巷子里跑出来,莫云河就觉得心底翻涌起无边的温暖和幸福。她的身影如小兔般灵动跳跃,小辫子甩呀甩的,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也跟着飞来飞去,小脸红扑扑的,让人无法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可惜不能靠近她,否则莫云河真想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有双惊世骇俗的美丽眼睛,伯伯书桌上就摆着她的照片,她乌溜溜的眼睛在照片上仿佛黑夜的宝石,即便是静止的,亦光芒闪烁。莫云泽经常在书房里跟云河讨论他们的这个妹妹。莫云泽说:“我们的这个妹妹真漂亮,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说着又瞅着云河笑,“你也是个美人。”
“哥,有你这么说弟弟的吗?”莫云河面露愠色。
“我说的实话,你从小就长得漂亮,像女孩子,你的这张脸啊,不知道被多少女孩子惦记,你去法国的三年里,经常有电话打我这儿来,打听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别说了!我最讨厌我这张脸,你要喜欢,给你好了。”
“你这是鬼话,你的脸怎么能给我?”
“整容啊,你整成我的样子,我整成你的样子。”
“吃饱了撑的吧。”
不过莫云河跟莫云泽的感情确实不是一般的深厚,虽然从年龄上来说,莫云河跟堂弟莫云溯更接近,两人不过差了两三岁而已,但云溯太爱玩爱闹,而云河跟莫云泽一样都喜欢安静,安静地看书,安静地画画,所以两人反而更亲密。
莫云泽受姥爷的影响,画得一手好画。莫云泽的姥爷是著名的国画大师,虽然在莫云泽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但是莫云泽天赋惊人,不过跟着姥爷学了三年,功底就比一般美院的学生还深,莫云河学画就是受哥哥的影响。
在莫家,也曾流传过这种说法,说莫云泽也是莫家的养子,跟莫敬浦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莫敬浦太太白韵芝常年卧病在床,根本不能生,她当年嫁到莫家多年都未怀孕,后来有一年莫太太去无锡的娘家养病,回来手里就抱上刚满月的莫云泽了,说是莫敬浦去无锡跟她小聚时怀上的。结婚数年没怀上,回娘家养病就怀上了,很多人都不信。
但这个传闻始终没有得到证实,于是只能是传闻。莫云泽一直是莫老爷子最看重的孙子倒是真的,所以他最终没有选择画画作为学业目标,他选的是贸易,不是他一定要这么选择,而是他没得选择。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说:“你是莫家长孙,莫家的担子你是推脱不了的,你既然生在这个家里,就该肩负起这个担子,莫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由此,莫云泽是莫家养子的说法就更不靠谱了。因为莫老爷子的血缘观念极强,他是不会把莫氏家业传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辈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灾难,莫家三兄弟现在一定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莫云泽会像他跟父亲承诺的那样,肩负起家族事业的重担,莫云河会继续学画,或者从事跟艺术相关的事业,而老幺莫云溯虽然没有老大莫云泽那般刻苦努力,但莫家世代经商,莫云溯就是耳濡目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也一定会尽其所能帮着哥哥分担重任。他们会像所有青春勃发的年轻人一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过着平淡却真实的生活。
包括四月,他们可爱的妹妹,也一定和所有含苞待放的女孩子一样,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被男孩子追捧,被上帝眷顾。她会从情窦初开慢慢走向成熟,然后恋爱,结婚,相夫教子,拥有着最最平常但却弥足珍贵的幸福。
这已经是六年后的事了,莫云泽当时正跟自己的一个师妹热恋,两人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他在感情上已经很成熟,所以对于弟弟莫云河始终不肯跟异性有接触深为忧虑。云河当时刚过二十一,正是谈恋爱的年纪,加之俊秀多才,身边始终不乏热情的女孩,他缘何对女孩子没兴趣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莫云河并非对女孩子没兴趣,他只是把目光都投注在一个女孩身上,他只看得到她。
那个女孩就是当时已经十四岁的四月。
莫云河的心思埋得很深,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这个妹妹的关注已经不是单纯的哥哥挂念妹妹,已然上升到了一种近乎痴狂的迷恋。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迷恋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但是莫云泽知道。
他在等她长大。
莫云泽曾试探过莫云河,“你这么痴迷于她,是不是在心里并没有把她当妹妹?或者说,不仅仅是当做妹妹?”莫云河对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哥,你可能不信,在她出生前我就梦见了她,就是阿婆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我们在后山的梨园里相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我命里的人。”
莫云泽不免忧虑,“可是云河,你们没有可能的,二婶不会容许她进莫家的门,她母亲也不会让她进莫家的门。你觉得你能够把握住你跟四月的未来吗?她还那么小……”
当时兄弟俩正坐在书房的露台上聊天,阳光晴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山上梨树林又要开花了,有的已经开了,零零星星的白,仿佛雪点,摇曳在早春的风里。莫云河看着那即将开遍山头的梨花,目光迷茫没有焦点,声音远得不像自己,“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多,我总觉得我跟她之间渊源匪浅,她是阿婆送过来的,阿婆怕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就送她过来,让我心里有份惦念,有份希冀。”
“云河,你太忧郁了,闲书看多了吧。”莫云泽也摇头,“你的性格还真像女孩子,多愁善感,这样不好。”
“哥,你有没有感觉到,梅苑最近像被什么笼罩了一样,暗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你感觉到了吗?”莫云河突然岔开话题。
“什么暗沉沉的,明明是大太阳。”莫云泽把他扯进屋,“走走走,我们打球去,我忽然觉得你不适合学艺术,本来性格就内向,学了艺术更加神神道道的了,这么大的太阳都看不到,还暗沉沉的呢。”
然而,莫云河的预感很快得到应验,两天后,一直身体不适的莫敬浦被确诊患上了肝癌。晚期,已经无药可治。
莫家顿时陷入一片悲凄和混乱。因为老爷子去世后,莫敬浦不仅是莫家的核心,也是莫家的精神支柱,如果他倒下,莫家就完了。
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都未能挽留住莫敬浦远行的脚步。他放心不下莫家,放心不莫家的每一个人,包括至今未得到莫家承认的颜四月。为此莫敬浦还特意跟颜佩兰提出结婚的请求,希望借此给他们母女一个名分,让四月正式进入莫家,但这遭到颜佩兰的断然拒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让莫敬浦不得不抱憾离去。葬礼非常隆重,莫敬浦生前人缘极佳,朋友也好生意伙伴也好,都从世界各地赶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悲剧,就是在莫敬浦的葬礼上开始的。
颜佩兰得知莫敬浦过世,感恩于生前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就带着女儿四月到梅苑来吊唁。不想竟遭到了莫家一干女人的围殴,为首的就是唐毓珍和莫敬添的太太,当时莫云泽和莫云河两兄弟正在楼上核对来宾名单,听到楼下的吵闹和哭喊声,忙赶下去看究竟,隔壁房间的莫云溯闻声也赶了下去。
场面一度很混乱,目睹颜佩兰和四月倒在血泊中,被莫家的女人拳打脚踢。莫云泽大怒,扑过去拉扯唐毓珍和三婶,莫云河则直接用身体挡在颜佩兰母女前,为可怜的母女俩抵挡莫家女人的拳脚,莫云溯见状赶紧去另一栋楼叫父亲。在场很多客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都忘了上前去劝架……
唐毓珍疯了。她是真的疯了,对颜佩兰母女积郁多年的怨恨顷刻间如火山爆发,再无法抑制,她疯得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仇恨,仿佛烈焰,瞬间焚灭了她原本就有些偏执的心志。待她清醒过来,她知道,这次她是真的在梅苑待不下去了。
当晚,莫家最后一个儿子莫敬添站到了唐毓珍的跟前。
下午莫敬浦已经火化,客人们都陆续散了,忙碌多日的葬礼终于结束。莫敬添背着手站在唐毓珍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冷得可以结冰。
“二嫂,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让莫家丢脸了吧?”
唐毓珍低下头,大气不敢出,跟白天飞扬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莫敬添一不做二不休,当晚就将唐毓珍赶出了梅苑,对自己的妻子更是不客气,扇了她一耳光后,指着她,“我会让黄律师来跟你谈的,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太太,我没有你这丢人现眼的太太。滚。”
一个字,滚。
有人说,莫敬添其实早就在外面有女人,一直想找机会休了老婆,苦于没有立场。围殴颜佩兰母女的事无疑让他找到了最好的借口,理由是败坏门风,让莫家颜面扫地。他对外人说:“如果老爷子还在世,一定也不会让她继续待在这个家的。”
把已经作古的老爷子都搬出来了,没有人对此质疑。
而悲剧还远没有结束,五天后,颜佩兰自缢于自家卧室的吊扇钩子上。死时穿着件洁白的婚纱,面目安详,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对于骄傲的颜佩兰而言,在莫敬浦葬礼上遭受的那般羞辱,除了死,大约再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获得解脱了。
还有一种可能,她或许还是太想念莫敬池了,否则不会穿着婚纱自缢,她到底还是“嫁”给了莫敬池,人们有理由相信,她闭上双眼的刹那,在另一个世界已经重生,莫敬池一定在红地毯的那头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并且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噩耗震惊了梅苑,整个莫家陷入了沉默。最后是莫敬添出面安葬了颜佩兰,没有举行葬礼,因为除了一个女儿,颜佩兰在本地再无亲人。静悄悄地,城郊的公墓又多了一座新坟。下葬时,四月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让莫云河至今想来都心痛不已,那个可怜的孩子,整个身子都趴在黄土堆上,满头满脸都是土,哭得声嘶力竭,直至最后昏死。
四月随后被送至医院,打了镇静剂后才慢慢睡去。
莫家三兄弟那天回到梅苑的时候,正是黄昏,漫天的彩霞将整个梅苑染成了血色,一直到很多年后,莫家的人都记得那天的落日和彩霞,红得像是鲜血滴成。三兄弟当时站在花园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张张血红的脸,模糊不清。
莫云泽抬头看向西边说:“天,今天这落日怎么这么红?”
“是啊,我还没从来见过这么红的落日。”莫云河也抬起头张望天空,“哥,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感觉到什么?”
“又是那种暗沉沉的透不过气的感觉。”
莫云泽没说话,莫名有些心慌。
莫云溯挠着脑袋,突然说了句:“哇噻,真红啊,像是着了火。”
一语成谶。
两天后,梅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为废墟。
关于这场火,很多年后都是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整整烧了一天一夜,黑滚滚的浓烟则弥漫了数天才渐渐散去。警方经过勘察,确认这是一起人为的纵火事件,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被赶出了梅苑的唐毓珍。因为在火灾发生前,唐毓珍已经离开了梅苑,但是在火灾后的现场,却发现了她被烧焦的尸体。虽然死无对证,但是莫家幸存者都确认唐毓珍当晚并没有回梅苑,也就是说,她是避开大家的视线潜入梅苑的。当然,仅凭这一点并不能确认她就是纵火者,但是警方在随后的取证中获知,唐毓珍是在莫敬浦葬礼后的当晚被莫敬添逐出的梅苑。次日她就出现在颜佩兰位于百步亭路马蹄胡同的住宅内,将其住宅砸得稀烂,同时去的还有唐毓珍的几个姊妹,当时颜佩兰母女还在医院医治。
由此可见,唐毓珍对颜佩兰以及莫家心怀怨恨,从理论上来说,具备了作案的动机,而颜佩兰的表妹也向警方证实,唐毓珍回娘家后曾经放出话,要放火烧了梅苑,诅咒他们莫家世世代代不得好死。最直接的证据是,唐毓珍在案发前曾吩咐唐家的司机给她准备些汽油,司机当时还问了她,要汽油干什么。唐毓珍敷衍地应付了句“有用”,司机也就没有再问什么。火灾发生的当天下午,唐毓珍就跟唐家失去了联系,晚饭也没有回家吃,一直到两天后警方在梅苑发现她的尸体,唐家才知道唐毓珍为了报仇,把命都搭上去了。
结案后很多天,附近的居民还在议论纷纷,议论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这起惨绝人寰的火灾到底给莫家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
警方公布的数据是,死亡四人,伤十一人,其中重伤六人。而人们议论的焦点是,莫家后代最后还剩了谁。
在四个死者中,唐毓珍是被确认了的,此外还有一死者是临时到莫家小住的亲戚,另外两名死者中,莫敬添的儿子莫云溯也随后被确认,因为他是被烧死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很容易辨认,最大的争议是第四名死者,究竟是莫云泽还是莫云河。如果是莫云泽,他的尸体为什么没有在自己的房间,而是被发现蜷缩在莫云河卧室附近的走廊上?火灾发生时已经是凌晨,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而且最让人费解的是,莫家并没有将其骨灰葬在莫家祖坟所处的福地墓园,而是葬到了城东郊外的公田墓园,那里正是已经去世多年的曲向辞夫妇的长眠地,难道死者是莫云河?其实要确认这件事再简单不过,现代科学这么发达,通过DNA检测就可以确定死者身份,问题是莫家对此讳莫如深,好像还跟医院和警方达成了共识,拒绝透露更详细的情况,对外称是为了让死者安息,不想外界打搅。
谜团笼罩在已成废墟的梅苑,多年没有散去……
人们只知道,因火灾当晚在外应酬而躲过一劫的莫敬添,在火灾后举家迁往海外,莫家名下的盛图集团总部也被迁到了海外,上海仅设立了子公司,此后很多年,莫家人就像从这座城市消失了似的,音信全无。唯有梅苑后山的梨园花开不败,年年四月,山上仿佛云海堆砌,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前去拍照游览。
站在后山,可以俯瞰整座梅苑,废墟上长满荒草,透着令人心悸的凄凉。如果不是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暴露在荒草间,很难想象,那里曾经是一个钟鸣鼎食的贵胄之家。有关部门曾经联络过莫家人,希望他们稍稍处理下梅苑废墟,以免有碍观瞻,影响市容市貌。后来莫家就派人将园中的废墟推平,种上了各色花卉树木,相当于是一个私人的植物园,还请了一对老夫妇看守,围墙也加高了,严禁外人涉足。
于是,人们在绕过梅苑去后山时,通过正门口的镂花铁门,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院中繁花盛开,香气弥漫了半条街。偶尔有好奇者想攀墙过去折花或者拍照,都会被看门的老头厉声呵斥,那老头很凶,偏又养了头大狼狗,别说人了,就是只鸟飞进去,那狗也要吠几声,久而久之再无人攀爬围墙了。
五年后。
静静的梅苑突然打开了大门,一个庞大的施工队静悄悄地开进了梅苑,好像是一夜之间,园子里的树木花草都被铲平移走,附近居民纷纷跑去看热闹,原来,莫家的后人回来了,据说要重建梅苑。施工产生的巨大轰鸣声自然会扰民,有居民投诉,上面马上派人来调教,表态会尽量调整好施工时间,降低噪音,希望附近居民谅解。投诉的居民里有人随口问了句:“莫家的哪个后人回来了,搞这么大的动静。”
“莫云泽。”对方回答。
不可能!马上有另外的一个老居民否定,振振有词地说:莫老爷子的三个孙子我都认得,小时候经常到我店里买风筝和渔竿,我前几天亲眼看见老二莫云河回来了,他还跟我打招呼呢,问我还认不认得他。
“瞎扯,莫云河当年不是被烧死了吗?你一定是老眼昏花了吧。”
“你才是瞎扯,我在这条街上住了这么多年,看着他们几兄弟长大的,我会分不清莫云泽和莫云河?分明就是莫云河!虽然样子有些变化,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胚子假不了。”
“真的啊,那当年被烧死的是莫云泽罗?”
“那就是活见鬼了。”
“肯定是见鬼了。”
而在盛图名下的仰擎大厦的顶层弧形办公室里,经常有个年轻人站在落地窗边眺望远处的黄浦江,他面目俊秀,身姿挺拔,背着手站在窗边的时候,窗外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金色的轮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是他紧蹙的眉心仿佛深藏着道不尽的心事,时而的叹息中,不知道在惋惜什么,抑或是怀念什么。
“莫总,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这天下午,秘书谭小姐礼貌地敲开门,恭恭敬敬地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放在落地窗边的茶几上。
一个优雅的转身,年轻人对秘书点点头,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辛苦你了,花了不少时间挑吧?”
谭小姐亦是浅笑盈盈,“哪里,莫总您该知道,女孩子最擅长也最喜欢的就是挑礼物,因为挑礼物的时候,会很开心。”
“是吗?”年轻人款款落座在沙发上,拿起礼盒,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盒盖上的粉色蝴蝶结,“那这次你给我挑了什么?”
“女孩子喜欢的。”
年轻人微微颔首,目光变得飘忽起来,盯着手中的礼盒出神。谭小姐适时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此时夕阳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将米色的沙发和地毯镀上了一层迷人的金色。年轻人的半边脸笼罩在夕阳中,半边脸陷在阴影里,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目光亦是虚的。如若近距离地打量他,任谁都惊讶于他脸部轮廓的完美,肤色白净,眉眼深邃,眼中的微光仿佛星空下的大海,忽闪间,似有星芒飞溅……在这样一个引人遐思的黄昏,他拨弄着礼盒上的那个粉色蝴蝶结,眉心微蹙,良久都保持着那样的坐姿没有动。
五年了。
四月,你该十九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