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农历七月初七会有个晴朗的夜。
那一天,天气温暖,草木飘香。
古时的姑娘最重视就是这一天,她们会向织女乞求智慧和巧艺,也向她求赐美满的姻缘。
听说在七夕的夜,抬头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的银河相会,还能在瓜藤架下偷听两人相会时的脉脉情话。
可是今天或许仙女给情郎放了鸽子,居然一大清早就闷闷的,仿佛随时会有倾盆大雨袭来。
自睁开眼睛起,我就一直不能安心,忍不住就望着阴郁的天空发呆,反反复复想着那句“不见不散”,直到恼羞成怒,便干脆出门去了新华书店。
我终于找到了平静。
我安安分分地在店里看书,直到广播里提醒结束营业。
我把来不及看的书通通搬到收银台,正准备下班的工作人员狠狠剜了我一眼:“怎么早不来啊,不知道今天七夕么?”
我在学校是职业挨白眼的,根本不拿她当回事,还颇有气势地指挥她套书,硬是多磨了十分钟,气得她嘴都歪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沉甸甸的书回家。
我并不是故意要去遇见易笙的,只是走出书店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不久前下过一场很大的雨,地上湿漉漉的有点儿打滑,夜风中的空气也变得好不清新。
然后,等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出现在约定的地点。而易笙,竟真的还在。
他就在那里垂着头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荷塘凋零的叶。
“哥……”我叫得很轻,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猛得转过头来,直勾勾望进我的眼里,倏然,迸出惊喜的光芒。随即,是徐徐上拉的嘴角。
他站在那里看我,眼底尽是无奈,又有许多的满足:“郝郝,对不起,我忘了和你约时间……”
那笑容真美,美得仿佛在一瞬将,将岁月扯回了五年前,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只要看到我就会灿烂展颜的男孩。
徐徐的夜扫过荷塘夏色,将绵绵相连的碧叶卷成薄浪,映得他的笑容,宛若朵朵白莲,如星美丽。
我怔忡许久,才从错觉中找回一丝理智,发现自己竟像呆了一样地盯着易笙,而他的笑容也不知何时染上一层薄薄的调侃。
我羞耻至极,硬生生地拉回视线,逼着自己转过身,像逃跑似的快步离开这个满是回忆的地方。
“郝郝!”他的声音迅速逼近,我很后悔自己的一时贪心,居然买了那么多书。抱着它们我根本跑不快,跌跌撞撞的,一下就被人高腿长的易笙赶了上来——他几个大步就拦在我的面前,头发上还余着些雨水,随着大幅度的动作,猛得甩到了我的脸上。
我和易笙都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回神后,他手忙脚乱地把袖子蹭上我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袖子也是湿的,我脸上的水珠越来越多,多到他怎么擦也擦不去……
他只能无措地望着我,手脚僵硬,百味掺杂的表情力仿佛塞满了道不尽、说不清的情感。我却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带着些浅棕色的瞳眸,内里倒映着我的倔强、我的无法原谅。
忽然,易笙往后退开一步,从怀里掏出那条宝蓝色的围巾,不顾炎热的天气,硬是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还习惯性地绕了两圈,绵长的流苏果然正好坠在他的胯部。他把玩手边的流苏,冲我挤出一个笑容,满载骄傲地炫耀着:“怎样,好看吧?”
我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我看着他渐渐踌躇的动作,捏着围巾的手变得用力,又怕捏坏一般,转去揪自己的裤腿;
我看着他的嘴角慢慢落下,很低、很低地吐了一句:“对不起……”
那一声对不起,重得几乎压塌了我的心。
我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手一抬就使力地砸了过去!
倏然停住,只差那么一点,我的手就要挥上他。
他闭上眼睑,微微侧过脸去,并没有躲开,仿佛正等着那迟迟没有落下的,那怎么也落不下的……一巴掌。
我憋足了气力,却只憋出了一声啜泣,爆响在宁静的夜色中,无比凄凉。
易笙低下头,一把搂住我,将头埋进了我的肩窝。
我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我被泪水占领的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他带着我玩耍的,他拉着我游戏的,他用自己的身体包着我咬牙承受中学生殴打的……
那么遥远的记忆,竟还如此清晰地停留在我的心底,可又为什么呢?
我只觉得胸口闷痛得快受不了,大张的五指用力地捏成了拳,狠狠砸向他的胸膛,却在落下的那一刻,揪住了自己编织的围巾。
泪水模糊视线,我用力地扯着,粗暴地只想将围巾从他身上扯下来。然后我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骗自己说我已彻底地忘了他,我很出息,我不再惦记……
易笙没有反抗,只是固执地抱着我。直到我跌进他的怀里,他才把我按进他的胸膛,任由我又踢又踹地在他怀里哭嚎。
我撕声裂肺地嚎着,那累积许久的痛苦、委屈、无助,仿佛都要在这一刻尽情地宣泄出来。
我哭得昏天暗地,哭得几乎喘不过气,靠在在他的怀里痛苦地啜泣。
易笙并不安慰,只轻轻地顺着我的脊背,一下、一下……
我闭着眼,却无法逃避不住地落在头顶发梢间的那一滴、两滴的水珠……
我能感觉到易笙薄薄的胸膛微微地震动着,右掌按着的地方传来心脏的脉动,和我的心跳连成一片……
泪水顺着融进发顶的水珠,不断往下掉……
夜凉如水,寂静无声,只有风过时树叶沙沙的低吟。
生命,也许已凝结在这个瞬间。
那天晚上,易笙吻了我。
粗鲁的,笨拙的,将湿漉漉的唇强行印在了我的嘴上。
他的手很凉,唇也很冰,却烧得我全身都痛……
我一直捶着他,用尽力气地捶他。
他生生地受着,紧紧抱着我的腰,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郝郝,对不起……”
我们恋爱了,在这雨后的七夕夜。
荷花凋零的十六岁末梢,他到底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我会在放学后继续等在教室里,做做功课看看书,顺手帮他整理笔记,归纳重点。
易笙会在训练结束后回来找我,满头大汗,将橙红的光芒挥洒得到处都是。
我们会在夕阳的俯瞰下,一前一后,相依回家。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现在的易笙会主动牵住我的手,十指紧扣,将我的整个手藏在他的掌心。握着我的手腕上挂着我背书时闲来无事编得粗边手链,其实挺丑,但他却欢喜得紧,连打球的时候都不愿意拿下来。
我们和小时候一样,常去那个初吻的小河塘,多半是我帮他复习功课,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他听得比过往仔细,不再动不动就睡死给我看。
不过,他还是常常走神,拨弄这个,折腾那个,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帮我包书皮。
七夕那天,我买的书几乎都惨遭泥袭,书面斑驳不堪。易笙看着那些泥泞,总是恣意地笑。
可笑完了,又属他最仔细,把书皮小心地拆下来,一点点地用指甲抠,用橡皮擦去那些已凝固的脏污,再将书皮套回去。
等到夜色微落,易笙会突然凑过脸来,轻轻吻我的脸,额心、眼睑、鼻尖、眉梢、下巴……最后,定会深深地吮着我的唇,像吸着好吃的果冻,久久不肯放。
我很不好意思,仓惶地躲避他的视线,假装自己很忙、很忙,刚才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易笙每次看我这样都会低低轻笑,眼角上挑,有点顽皮,像个淘气的孩子,直看得我目不转睛。
我们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感情,但因为有秦云这个大乌龙在,别人虽好奇,倒都持观望态度。惟独老班,为此特地找我谈话,看得出他对易笙其人很不放心。
我很是心虚地解释说:“我要化腐朽为神奇。”
易笙听得直喷口水,溅了他们班导一脸,气得她虎目圆瞪,将樱木花道的绝招——以眼杀人是学得入木三分:“于老师,这可是你们家郝郝非得折腾的,我可不负责啊!”
我当场垮下脸,只觉前途一片惨淡。
可事实证明,易笙很神奇,他很能抓重点。
他总结了我为他整理的笔记、考点,在期中考时一飞冲天,从班里45名一直爬到了30名。
易笙的班导目瞪口呆,居然当着我们的面转头问老班:“于老师,你看让你家郝郝来我们班给他们两节补习课,如何?”
我心虚至极,易笙却在后头挤眉弄眼,惹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能。
其实,我不是真没注意到老班反对的表情,毕竟他已不止一次暗示我:和易笙保持距离。但我不可能放开,这份相守我已等待太久。
因此,尽管对老班很是歉意,我还是装没听懂地敷衍过去了。好在我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动摇,老班也没有话说,只能叹息地得过且过了去。
我很快乐。
生活因为有了易笙,一下丰富了起来。
学习之余,我会和他手拖着手出门逛逛街、游游湖、爬爬山;
我会在班里同学诧异的目光下借她们的美容服饰杂志,看看漂亮的新衣服,然后想着是否可以用衣柜里的存货整出个差不多的造型来。
班里的同学惊讶归惊讶,但一般不会拒绝,因为她们也可以借此索要我的笔记,或自己不想做的作业来抄。
一来二去,也会少少说上几句,她们发现我不但喜欢涂鸦,对美的东西敏感度高,很能用简单的服饰弄出漂亮的造型,便常常来询问我的意见。
我的人缘就表面看来,似乎好了不少。
易笙为此很是高兴,认为都是他的功劳。不知道是不是吃醋,他特别喜欢比较我和他在一起时,及和秦云一起时的区别,只要比赢了就会手舞足蹈高兴无比,幼稚得很可爱。
我开始有些长肉了,因为总能在课桌的抽屉摸到各种好吃的,有时候是一个菜包,有时候是几颗巧克力糖,都是块把钱的小东西,但总能成功地让我从心底里笑出来。
同桌对此啧啧称奇,说我看上去不那么阴沉沉的了,真笑起来其实挺漂亮,不知道过去为啥总板着张寡妇脸。他一向吐不出象牙,能说到这份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好看了许多。
当然,这件事又让易笙得意了好些日子。高兴之余,他还不忘把饭盒里惟一的鸡腿塞到我碗里:“看你可怜的,再多吃点儿,别闹得咱们中国人民好像还不能温饱似的,早奔小康了!”
我看着他最喜欢的鸡腿,眉眼直笑。
施定柔说:一个男人想对你好,办法是层出不穷滴。同样,一个男人想对你不好,办法也是层出不穷滴。
我诚然同意。
我和易笙都是新手入门,在感情方面当然青涩。爱得傻气,但很甜蜜。
可惜,如此认为的竟只有我们。
我怎么也没想到老班会私下通知我妈。当她出现在办公室时,我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我那么相信他,甚至不愿隐瞒任何,他却将我的信任弃之如泥。面对我的震惊,老班一副凛然的正义表情:“郝郝,你以后会知道我的好的。”
是么?他凭什么这样以为?我笑得讥讽,再不留任何余地,当着老班的面就转头问我妈:“怎么,你要管?”
她迟疑了一下,倒没有说什么,既不应,也不说,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瞳眸里是我反骨的模样,亦是那样的眼生。
那么熟悉的我们站在这里,却像在演绎一场和自己全然无关的戏。每个人都套上了诡异的面具,这世界着实荒诞得可笑。
我再看不下去地别开眼,满心疲惫:“于老师,我不会和易笙分手的。”
我们约定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定地走到最后。
我不会背叛他。
我不知道易笙是怎么收到风声的,待我尾随老班他们出来时,他已等在了门口。
老班对我难得的不驯很生气,见着他就骂:“都是给你小子给害的事儿!眼看就要推优了,你就不能放过郝郝么?”
易笙不吭声,静静地凝望着我,眸子竟流转出一抹淡淡的不安。
心下一抽,我直觉地回以肯定的微笑。
他愣了一下,薄唇轻勾,帅气而阳光。
我鼻子一酸,真的很想扑到他的怀里。
但此时此刻,我能做的却只有握紧拳头,强行忍耐着心中的委屈。
即便如此,老班也没有放过我们,不依不饶地非拆散我们不可。
学生不与老师斗,如同天理。
可那时的我们不懂,只会咬着牙,倔强的面对。流言蜚语,各种压力。
我其实很害怕,总是忍不住地想起初三那年的春天,那灿烂的阳光,鲜血溅开时噬骨的疼痛。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玻璃娃娃,脆弱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整天精神恍惚的,只有握住易笙手的时候,才觉得踏实。
我知道他很担心我,可我改变不了。
我的期末考得一塌糊涂,可不知道为什么,拿到成绩的时候,我竟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反而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甚至天真地想:是不是只要我不再当优等生,老师的反对也就不会那么激烈?
我真是EQ低下。
老班痛心疾首的在全班公开批判早恋的危害,字字句句都针对成绩退步的我。我却默然无视,径自对着窗外发呆,任由他取缔我学习委员的身份。
我没想到他这么不了解我,对于那些东西,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甚至一直觉得没有或许会更好。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想要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快乐,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就不愿意给。
早恋会引发的任何问题本不存在于我和易笙的身上,我不懂他为什么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多年后,我终于多多少少有了那么一些懂得,可或许我对老班有的不仅仅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尊重,刚刚被父亲抛弃的我还帮他当做了长辈在仰慕。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
作为优秀毕业生,这几年我受过校方多次邀约,但我始终不愿回到那个带给我刻骨疼痛的地方。甚至于即便在大街上碰巧相遇,我也会选择淡然地和他擦身而过。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又是否对自己的残忍有过哪怕一点点的后悔,但有些事是一生都无法原谅,不管理由是什么。
如同那年那月,老班对我的伤害,又如同……我对易笙的。
高三下学期一开始,教室里就充斥着紧张的气氛:有节奏的翻书声噼里啪啦,背单词的念叨不绝于耳,更多的是钢笔在纸上淅淅沥沥的踩过。
紧闭的窗户隔离了寒风,将一室的□包裹得更为结实,仿佛要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离。
期末考的失利好像没带给我任何。我依然和易笙不温不火却无比固执地交往着,依然上课下课都努力看书,还是和过往一样在开学的第一个礼拜就看完老师发的资料。
只是,我已走出那段彷徨不安的恍惚期,又变回到过去那个少言寡语的优等生。这都是易笙的功劳:
寒假刚一开始,他就陪我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
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安静地依偎在小河塘边。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无声地望着已然枯竭的荷叶残骸。
直到夕阳的金光在我们的身上披上了柔和的光缕,他才突然转过头,认真地说道:“郝郝,我会加油的,我会考上你要去的大学。”
我一怔,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和他去同一个学校,不管他考得如何,我只愿去有他的地方:“好啊!”
不想,易笙却一脸无奈地看着我,屈指猛弹上我的额,疼得我哇哇乱叫:“笨蛋!我才不要你来迁就我,我也不想让人说我毁了你,我要让那群猪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才是最好的,能给你的幸福和快乐的人,是我。”
我不很明白他的计较,只隐约知道他很介意别人说秦云比他跟我更般配的事。不过易笙要真能一起去我理想的学校,我当然欢喜。
我滔滔不绝地对他说那个学校的好,那里有宝库一般的图书馆,还有各种各样的奖学金。最重要的是,在那里读书的话,就可以远离这个伤心地,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易笙拍拍我的脑袋,犹豫了很久才说:“郝郝,我知道你对你妈意见很大,事实上我也真的很恨她。但我想……她应该是真的爱你的,远比你爸更加爱你。她也许不是一个好女人,但未必不是一个好母亲。”
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事,多是关于我和我妈无声的家庭战争的。
他爱怜地摸着我的发,感慨于我和自己的过不去,拒绝了最后的关爱,硬是将自己一个人锁在道理的冷漠界限中,独自沉沦寂寞。
这些话,他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真的很笨,但我却听得直想掉泪。
我很清楚易笙有多恨我母亲,甚至只要说到她,就会下意识地捏紧拳头。但他却为了我能过得好一点,真心真意地为她说话。
我胸口的矛盾枷锁因他的劝解,真的有了一些松动的迹象。
我想他是知道的,其实我一直很担心,担心他会要我和他连成一线,同仇敌忾。我妈不管做了什么总还是我妈,我纵然气她恼她甚至也恨她,但同样也爱她。
年少时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样的矛盾,但看着她默默迁就我,不管我怎么摆冷脸都没有骂我或撒手不管我,没有抛弃我,更没有饿到我,我就没办法撇开这矛盾。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样做,真的值得么?为了不要我的爸爸,这样和妈妈作对。
她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让别扭中的我尽量过得好一些,知道我心里不痛快,就尽量不让易笙的父亲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她怕我会寂寞,三天两头就睡在家里,我不是没听到她打电话和易笙的父亲说抱歉,也不是完全看不出她的疲惫,只是我选择关起心门,什么都不想。
我总是反复地告诉自己:如果不是她外遇,不是她自私地要去爱,那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一家人可以和过去一样快快乐乐的,我和易笙也能更加自然,甚至不会有那多年的冷战。
我爱着、恨着、痛着,怎么也无法在道德和亲情中找到平衡。
我实在很笨。
易笙的安慰让我好心酸,这些日子里,他又何尝不是在矛盾中呢?
我甚至在想这样的我们,真的应该在一起么?
紧紧揪抓着他衣服的手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想,纵然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也没办法回头了。
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