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哈图莎的那天,和风淡淡而微暖,天空湛蓝而高远。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父王苦心建筑的高大城堡,固若金汤,稳稳屹立在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一角,支撑着赫梯这庞大帝国有条不紊地运转。从在城中的姐姐邮寄给我的黏土版上、从时而前来拜访我的官员口里,从我阅读的繁多文书里,我大致可以听到我父王与帝国的境况。数年前,与埃及一场惊天动地的宏大战争,使得父王的军队严重受挫,国力大大受损。从那之后,双方多年来彼此往来的细碎战争渐渐变少,隔地中海而相望,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我还是比较担心父王的身体。从官员带给我的黏土版上推测,我的父王身形不算高大,还有些中年男人都有的略微发福,他蓄着王都比较流行的络腮胡子,配上浓浓的眉毛,好像一张脸上都被毛发遮盖,但是一双棕色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至少从肖像画上看是这样。我左眼这一只淡淡的棕色眸子,就是来自他吧。卡迭石之战以后没几年,父王就似乎得了非常严重的疾病,只能在幕后打理事务而无法公开主持朝政。过了这么多年,在身体如此虚弱之时,父王总算愿意召见我,我是十分的开心和高兴的。我有很多话想对父王说,如果见到他,该从何说起呢……
正在思考时,我的车子微微震了一下,随即就缓缓地停了下来。手旁的布帘被掀开,有人对我说:“殿下,王城派来接应您的人就在前面。”
心中划过一丝不出意外的紧张,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轻轻地拉开了身旁的布帘,任由随车侍从扶着我,慢慢地踏下了那辆从遥远的北部一路载我来到哈图莎的车子。那一刻,我从未想过究竟眼前迎接我的会是怎样的命运,而在我还来不及为未来担忧的时候,眼前却被一片密密的、整齐的军队慢慢占据。
他们并不是普通的赫梯军队,他们的身体被冰冷的黑色甲胄严密地包围,在初夏日光的照射下反出淡淡的含蓄光芒。他们的队伍异常整齐,间隔规律地竖着我从未见过的旗帜——
绛紫,深黑。
这究竟是谁的旗帜?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搭配,但却没有人曾对我清楚的解释。
“殿下,欢迎您回来。”我随着声音收回视线,眼前一名黑发的男子正恭敬地对我微微拜礼。我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便抬起头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相貌。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他那日究竟穿的是哪件衣服,只有那一双刘海下如极地之海一般冰冷清澈的浅浅双眸,让我至今无法忘怀。我从未见过这世上有这样美丽双眸的男子,于是我便有些无法移动视线一般地盯着他。
过了数秒,他微微笑了,优雅的嘴唇勾起一丝轻柔的弧度,“殿下,请随我回宫去吧。”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失态,只觉得脸颊都热了起来,心脏好像要被煮沸一般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一低头,依照礼节把右手伸了出去。
他牵起我的手,修长的手指略发冰冷。黑压压的军队好像潮水一般,整齐地向道路两旁分开。他小心地扶着我,配合我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哈图莎的城门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带我跋涉了数日前来的侍从以及伴随我度过十六年光阴的、如同母亲般的嬷嬷都被留在了遥远的另一边,似乎永远都不会跟上来。我有些不安地抬起头,“嬷嬷他们怎么办呢?”
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地低下头,挺拔的身躯挡住了坠落的日光,他俊俏的脸浮现着我读不懂的微笑,“公主殿下,在哈图莎的日子,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那些侍从已经不需要了。”
知道他们全部被活埋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至少那个时候,他对我说的令我觉得莫名安心。想要的,都可以给我,真的吗?至少,终于可以见到父王了吧。踏入高大城门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微微地在他的掌心抽动了一下。
“公主殿下?”他微微低头,不解地看向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通往王宫的笔直大道,心中漾起一阵又一阵的异样情愫,不安、期待、迷茫,从千百个角度向我冲来,令我措手不及。
“我叫做——雅里。”他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雅里·阿各诺尔,殿下。”
“雅里,我的父王……父王陛下他,真的希望见到我吗?”我还是个小孩子吧,我稚气地开口,希望从这名神秘的男子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顿了一下,冰蓝的眸子里闪着淡淡的光芒,“殿下,您是赫梯最重要的公主,对于您的父王,您就是赫梯存在的意义。”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即使我有这样的眸子?和这样的相貌?”
他也看着我,语气异常肯定,“因为您有这样美丽的眸子,和如此动人的相貌。”
他微微扬手,黑色的军队在我们的两旁列队,两条笔直的黑色牵引着由厚重城门直至高地之上坚实宫殿的漫长道路。他依旧缓缓地牵着我的手,一直拉着我,向那略发绯红的宫殿前进而去。
“你看不到吗,我眼睛的颜色?”我执拗地问着,并不相信他华丽措辞对我的恭维。若不是这只奇怪的眼睛,我怎会在出生后不久即被逐出王宫,一直不能归来。
“我看得到。”他说着,不看我,亦没有停下脚步,“我看到,除去昏暗的沙色之外,那如天空般透明的蓝色。”
说出“蓝色”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唇角勾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温柔的笑容退去了他原有的冰冷,是因为拥有与他相近的颜色吗?说不清为何心底染上了淡淡的喜悦,这个世界上,原来我并不是孤独的。
我是赫梯国王穆瓦塔利斯的最后一个女儿,我叫做西西里雅。赫梯王室族谱里并没有我的名字——这也很正常,因为我的母亲是不知姓名的外族人,不是父王的妃子,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在父亲患病时,母亲被派来照顾父亲。或许是那个时候,他们互生情愫。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还没有出生时,父王就把我们送出了城。嬷嬷总对我说,父王是为了保护我们,然而我们却没有受到任何来自于王家的援助,嬷嬷也坚决不许我透露自己的身份。
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饥荒而死去。勉强活下来的我,被母亲交托给她的贴身侍女照顾。对我而言,嬷嬷就是我唯一的亲人。远在天边的父王,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但我并不痛恨我的父王,很奇怪吧?是否因为那些悲剧的故事来得太早,以至于我对我的母亲一点都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她长得什么样?我全都不清楚,自然感情就是淡的。然而对于父王的事情,我却是耳熟能详。自我懂事起,我就会听嬷嬷讲赫梯国内发生的故事,父王能征善战,将赫梯这庞大的帝国运转得井井有条,尤其是最近十年,战争鲜有失败,国内的管理异常有秩序,国富民安。我的父王是一名伟大的君主,这世界只有强者可以生存,我很欣赏伟大的男人,我非常希望能够见到他,与他生活在一起。
但是因为我这双奇怪的眼睛,一只继承了父王的沙色,而另一只则是奇异的蓝色。好像湛蓝的天空,又宛如优质的蓝宝石。其实,这样的颜色并不丑陋,我却觉得讨厌,它好像昭告了我下贱的血统,把我狠狠地排斥在那高贵的城墙之外。自我睁开双眼之日起,占卜师便说我的眼睛会为国家带来不祥,我于是就在北部边境的小城市被抚养大,除了照顾我的侍从与父王定期来探望的官员,从不曾与外界接触。
我的世界里,从未存在拥有与我相似眸子的人。我的生活因此简单,却又孤独。
想到这里,我微微地低下头,旁边的数名侍女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公主恕罪,奴婢冒犯。”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紧张的脸,才想起来她们正在为我做觐见父王前的梳妆打扮。我连忙摆了一下手,她们犹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靠近我,继续之前的工作。
我的面貌,还真是很奇怪啊。若不是自小跟我在一起的侍从,对我,不是恐惧就是鄙夷吧。
她们帮我把褐色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上,为我戴上美丽的宝石额饰,着上洁白的束身长裙,穿上金丝绲边的精致凉鞋。我不在乎穿什么,我只想见到我的父王,也许……再见到拥有冰蓝双眸的雅里……
当我踏进空阔硕大的议事厅时,我十分欣喜地再一次见到了他。他站在一片灰突突的臣子之首,穿着一身深黑色的长衣,袖口隐隐绲着绛紫烫金暗纹,白皙修长的手上戴着一枚宛若孕育流动海洋的蓝色宝石。看到我进来,他微微点头,向我致意。我微笑地看向他,随即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厅深处层层叠叠的纱幕之后。
我的父王,在那里吗?
“殿下,陛下近年因为身体欠佳,只能在纱幕后督政。”不知是谁的声音慢慢给我解释着,“卡迭石之战后,厅上一切事宜,由雅里大人暂行打理。”
我抬起头来,雅里已经走到了大厅的中央,那里放置着一把气势恢弘的国王沙发。金色,厚重、精细,上面雕刻着赫梯王室独有的华丽纹章。那是王椅——国王之椅。
我在黏土版上读到过无数次,王椅属于赫梯唯一的统治者,只有国王可以落座其上,为什么,这时,我看不到印象中的父王,却只能见到雅里,坐在上面呢?
他缓缓地抬起手,蓝色的宝石反射的光芒,打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我,接下来又会怎样?
年迈的首相走到前面,缓缓地开口,“赫梯与埃及的战争持续数年,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双方的人民都深受其害。今收到埃及国王——拉美西斯送来的使书,期望以联姻为契机,两国达成和解。”
联姻?我一愣,随即脑海里轰隆一声。难道,是要我去联姻吗?除我之外,我的父王还有其他的孩子,我有两个姐姐和三个妹妹,都是适龄待嫁。而我父王的妹妹里,除却数年前被俘获、随即嫁给埃及祭司的马特浩茹洁妮姑姑,还有杰尼莎姑姑可以出嫁。她们都有纯正的赫梯血统,一直生活在王城,接受非常好的公主教育。
拉美西斯年岁已高,是我年纪的两倍还要多,在赫梯,人的寿命不过四五十岁,我不要嫁给拉美西斯,我不要在二十几岁就失去我的夫君,孤独地在异国苟延残喘,况且……
“这样真的稳妥吗?我听说拉美西斯荒淫无度,不光迎娶了数十位各国的公主、贵族之女,还甚至迎娶了自己的妹妹!听说他以前很宠爱自己的妹妹。为了她,他亲自出兵努比亚,废黜原王后,在河口建立阿布·辛贝勒,将他们的塑像等大置之,甚至举旗攻打赫梯……”
“安静。”雅里一拍王座的扶手,瞬时就把我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就这样堵回了肚子。他的笑容消失了,俊秀的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冰蓝色的眼里划过一丝淡淡的哀伤。我没有看错,那是一种难以明喻的怀念与悲哀,这样的感情拉动着我的心都微微痛了起来。硕大的议事厅骤然安静得好像失去了呼吸。雅里孤独地坐在华丽的王椅之上,浅浅的眸子直直地,越过我,看向远方。
过了好久,他慢慢地一挥手,一旁的老臣又继续颤颤巍巍地说了下去,“拉美西斯在信中说明要求拥有蓝色眼睛的公主嫁往埃及,如此,双方便可签订永久的和平协议,还我们伤痕累累的国土,以安宁……”
我不由下意识地用手扣住自己的眼睛。蓝色的眼睛,因为我有这只蓝色的眼睛!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就这样看着高高在上的雅里。他冷漠地看着我,冰蓝的眸子里全然没了方才的温柔或哀痛。
“公主殿下,和平,也是你父王的希望。我已经准备好文书与嫁行的一切准备,就请你在一月后准备妥当,前往埃及吧。”他的声音陌生而冰冷,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最初恭和地接我进城的雅里。
“我不要——”我恼怒地尖叫了起来,我好不容易回到了哈图莎,回到了父王的身旁,但这竟是将我转手送与敌国的中转站。脑海里一阵一阵地掠过不可抑制的痛恨,都怪这只蓝色的眼睛,我不能像公主一样住在王宫,我受到无尽的鄙夷与孤立,而现在,我竟然还要被送往从来未曾去过的国度,嫁给一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
我垂首看向自己带着华丽护甲的双手,心脏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如果要我嫁给拉美西斯,我宁愿不要这只眼睛!”我快速地举起手,毫不犹豫地、用力地向自己蓝色的眼睛扎去。
我期待着贯穿我心扉的痛,然而,虽然手指有感觉扎进了什么,我却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我定神,睁眼,结实锋利的护甲深深地刺进了旁人的手。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略发冰冷的触感……以及鲜红得刺眼的血。
“雅里大人!”厅内瞬时乱作一团,大臣们慌乱地看着我们,门口的卫兵虎视眈眈,仿佛一个命令就会冲进屋里,将我拿下、碎尸万段。我抬头望向厅内深处的层层帘幕,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下,我的父王依旧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从十数年前……或许更早,运作这个国家的男人,早已经不是我的父王,而是眼前这名黑发的神秘男子——我一直以来崇拜、敬仰的君主,不是别人,正是这名冰冷、俊美、要把我远嫁埃及的雅里啊!
他垂下头,握起我的手,炙热的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流淌,他轻轻地摘去我锋利的护甲。
“不管如何,蓝色的眼睛,很美。”他细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又一次在他的眼中读到了异样的情愫。来不及问,他已经淡淡地说,“把西西里雅带到她的房间,嫁行前,注意她的安全。”
话音刚落,他身边出现了两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卫士,他们冰冷而强悍地架起我,不由我多说一句将我向厅外拉去。我知道事情已无转机,我眼睁睁地看着雅里,和他身后厚重得好像永远都无法拉开的纱幕。
在哈图莎,我只能再待一个月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这略带绯红的宫殿,不想离开……拥有和我相同眸子的雅里。
“在哈图莎的日子,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仿佛为了印证他最初对我说的话,他给了我一切,华服、珠宝、白猫,我好像世界上最奢华的公主。我见到了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名字被加进了赫梯王室的族谱。他们以赫梯的首都为我命名,把我叫做“哈图莎”。但现在,还是叫我西西里雅吧,我很喜欢这个名字。雅里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来看我一次。他会坐在我旁边,看着我,静静地听我向他说些什么、抱怨,甚至谩骂……
时间还是在无情地推进,在临行前两天的晚上,在一个极为巧合的情况下,我得到了一个令我几乎崩溃的消息。
我被要求前往埃及的真正理由,不是要嫁给拉美西斯,不是要成为伟大国王的一名侧室,我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法老现在的王后——伊西斯奈芙特,身患恶疾,难以治愈。这名年轻的王后身世极为传奇,她并非埃及人,而是一名相貌奇特的外族女子。她出现在卡迭石之战十年后,昏迷着被人送进宫来。法老初见她时,就为她倾倒。在底比斯的神殿不惜一切财力为她举行了盛大的祭祀,在她还未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迎娶她为伟大的妻子。
她的子嗣被封为国王之子,她诞下的每个孩子,都被加诸最高的荣誉。而她本人却极为低调,人们甚至连她的出身、背景都一无所知。可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神秘的女人,拉美西斯莫名其妙地将一切荣耀加诸在她身上。有人说,这一切是因为她的相貌与在卡迭石之战逝世的艾薇公主非常相似。然而她后来散发出的光芒,远远盖过了第一位王后奈菲尔塔利,以及那位大名鼎鼎的艾薇公主。
伊西斯奈芙特在拉美西斯王朝里扮演了极为重要的存在,在半年之前被确认患有不治之症。举国上下的医官全部束手无策,只得转交祭祀院加以占卜。结果,祭祀院竟要求找一名与王后有相同眸子的女人作为祭品,以替代王后死去,挽救她的生命。
听说法老不惜一切代价寻找了数月,才发现父王有过我这样一个私生女。即使采取政治手段,他也要得到我,得到拥有这一只奇特蓝色眼睛的我……转瞬间,我很羡慕那名素未谋面的王后,有人会为了她如此付出,然而却从未有人驻足关心我的存在。她也有水蓝的双眸,为什么她却会如此幸运。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恶将我狠狠攫住,而更快,攫起的感情就化为了深深的痛苦。
雅里……他是知道我被嫁往的真实目的吧。但是,他也不过好像旁人一样,对我不置可否,即使我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死在那陌生的国土,他也只是轻描淡写,毫不在意。赫梯与埃及两国间的和平,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即将死去的我,到底又算什么!我用力抬起头,不让已经到了眼角的眼泪肆意落下。
华丽而富贵的公主的卧房,四周的墙用稻草垫得软软的,再蒙上舒适的纱帘。找不到半点坚硬的物体,甚至连泥塑的花瓶都没有。雅里小心翼翼,只是为了让我没有办法自杀或自残。我轻轻地握起拳,让洁白而修长的指甲狠狠地刺进自己的手心。
我不愿意离开哈图莎,我不愿意为了那所谓的“和平”如此安静地死去。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他慢慢地走了进来。看到我的脸,他顿了一下,随即冰蓝的眸子里又换上了浅浅的笑意。
“后天就要出发了,你休息得都好吗?”他熟悉地找到我房间里的藤椅,随意地坐了上去。不管我愿意或不愿意,他总是会定时来到我的房里,静静地看着我,与我说话。他这样算是什么?对一个即将死去的我,所表达的怜悯吗?
我咬住嘴唇,将头侧去一边,我决定忽视他的问题。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即站起身来,来到我眼前,冰凉的手抚住我的脸,强迫我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他俊美的脸庞。
“你哭了?”他小心地看着我,白皙的手指微微地划过我右眼的下方,轻轻地拭去我的泪痕,“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强忍住即将破口大骂的心情,用力打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站在桌子后面冷冷地看着他。
他顿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知道了。”
他垂首,锐利地扫了我一眼。我第一个反应是想躲避他的眼睛,但心神一转,我强迫自己坚强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只过了一秒,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面孔上全是化不开的温柔。
“你果然有几分像她。”
她?谁?那个要我代替而死的王后吗?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阵无名怒火。那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快速地向他伸手,从他的腰间抽出了一把黑色的匕首。他不及抓住我,我已经退后了几步,将铁质的利器指向他。
“你想威胁我,靠这把玩具。”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蔑,他丝毫不介意我手里的铁剑,一步又一步,带着压迫感地向我走来。
我气得反而要笑出来,手腕反转,将铁剑不偏不倚地抵在了自己的喉口。
“那,这样呢,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我冷冷地说,心痛地看着他停下了脚步,始终平静的双眼里隐隐闪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慌乱与焦急,从刚才就存在的质问冲破内心脱口而出,“你想得到的不是两国的和平吧。你想要用我的命,换取伊西斯奈芙特的平安……不是吗?!”
他一顿,随即愣在那里。过了好久,他才勉强地说话,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在胡说什么。她是埃及的王后,我都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我微微摇头,手中的力气又加增了几分。
“从我来到哈图莎的那一天,你便看着我蓝色的眼睛。你通过我怀念着她,哪怕祭司院是信口胡诌,只要有一丝希望,你都愿意牺牲我,换取她的生存。即使她爱别人,即使她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你……”
“够了!”他怒吼着向我挥手。刷的一声,一把短小的铁匕首擦过我脸侧狠狠地插入了我旁边的墙里,那时,我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热热的,一股滚烫的液体缓缓地流了下来,落在白石的地板上,晕出鲜红的痕迹。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如此狼狈。若我不是还要被送去埃及,或许,他已经将那枚短剑丢入我的额心。
这时,赫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我一直以来欣赏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微微垂着头,周身散发出绝望的孤独,虚渺得好像即将化为空气里的灰烬。
“请……”他虚弱地说着,不看我。
“请你,放下宝剑——”他谦恭地说——恳求地说着。我痛苦得无法呼吸,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我崇拜的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用力摇头,泪水顺着我的脸颊点点滑落。
“艾薇……伊西斯奈芙特,她就要死了。”他慢慢地说,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存在,如此特别,我无法,让她就这样消失,轻描淡写地消失在空气里。”
不是的,不是的。这些话语翻译过来的意思,即是舍不得她的逝去吧。我的眼泪将我的视线晕成一片模糊。那我呢?那我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要活下去,我就要死去呢?就因为这只蓝色的眼睛吗?
“你爱她,对吗?”
他一愣,冰蓝的眸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但是过了片刻,唇边却又勾起一丝笑意。那笑容没了日常的潇洒,只剩深深的苦涩与落寞。
“她救过我。”
敷衍一般的解释。我冷笑一声,手里将宝剑更紧了紧。
“我可以去埃及。”
他抬起头,看着我,屏息等待我的下一句话。我心中一阵自嘲,自从出生十六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在意过我要说什么。而他现在的在意,却不是为了我。
“但我有一个条件。”我看着他冰蓝的眸子。如此美丽,如幻如冰,却是残酷得宛如利刃。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退后两步,“在哈图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一如最初的承诺,那承诺里本身已经带有了对我的愧疚吧。
我深深地闭上眼睛,随即睁开,却没有勇气看向我一直崇拜的统治者,我只是深深地垂着头,看着脚下,仿佛要将视线嵌进眼前洁白的地面,“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听到这句话,他一顿,冰蓝的眸子看向了我。我感到他的视线细细地打量着我,揣测着我的真实想法。我便更觉得尴尬,全身上下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涌起阵阵热潮。我实在无法勇敢,于是我深深地闭上了眼,双手不禁微微用力。我想,若是他就此拒绝我,我便扭转手腕,血溅当场。
我只是想,在我死去前,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一点痕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借由他,证明我的存在。
“就算我娶你,你也不会被记入历史……而且你也只能做我的妻子三天,因为三天后,你就应该出发前往埃及。”
“没有关系。”
“即使无法得到众人的拜礼与认可。”
“可以。”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雅里的逻辑很简单。他认为这个世上每个人做每件事的背后都有动机。就好像你拿出钱来付给商人,商人交给你货品;你付出努力,那你就想得到回报。他觉得,我想嫁给他,是为了得到荣誉,或权力,或金钱。
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理解我想要残留一点点痕迹在世上的愿望的。
他这样的人,是不能理解我想要残留一点点痕迹在他心里的愿望的。
“不为什么。我想在最后的时刻,嫁给赫梯最有权力的人。”我用他比较可以理解的话对他说,不出意料地听到他淡淡的嗤笑。我觉得可耻,面部不由红了起来,但是却咬咬牙,继续说,“所以,就是这样。你娶了我,我就乖乖去埃及。”
他走了过来,冰冷的手指放到了我的手上,我抬起头,他正垂首看着我。冰蓝的眼睛让我觉得愈发窒息而痛苦。他缓缓地将我手中的剑拉开,扔到一边,随即将我拥进了怀里。他没有穿战时的铠甲,衣服上发出淡淡的熏香气,与日常接触的皮肤不同,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是包容的。我在他的拥抱里仿佛要就此融化,失去所有理智与计较。
“好,那在你前往埃及前的这三天,你就做我的王后吧。”他喃喃地在我耳边低语,气息划过我的耳廓,留下热热的触感。眼前一黑,那一句话变成了他在我脑海里留下的最后记忆。
公元前13世纪,具体年代不详。卡迭石之战结束后数年,赫梯国王穆瓦塔利斯将自己的公主“哈图莎”作为和平的使者远嫁埃及,两国缔结了长久的和平条约。埃及法老迎娶赫梯公主的画面,被史官记录在卡尔纳克神庙的内壁之上,流传千古。然而,哈图莎到达埃及后,却全无消息,史书上关于这位公主的记载就此消逝。
公元前13世纪末,“海上民族”从博斯鲁斯海峡侵入赫梯,小亚细亚和叙利亚的各臣属国家也群起反抗,赫梯在内外交迫中崩溃了。之后,以绛紫为旗帜的腓尼基人席卷了东部地中海地区,赫梯王国被其肢解。
公元前8世纪,残存的赫梯被亚述帝国灭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