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狐狸。尽管披着优雅不俗的外衣,但是狐狸始终是狐狸,大意不得。宋玉棠对沈白的观感有了可悲的扭转,从最初的轻视看不起到了最后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那并不是说沈白此人多么工于算计,只是和他相处稍不留神就会着了他的道,虽然最初挑衅的都是他宋玉棠。
第一次心甘情愿追随沈白是那一年贵胄公子间的围猎之赛。在没有接触过别的官宦子弟前,他只是觉得沈白与众不同,他的想法、行为、思考方式都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无所谓好与坏,他看待他的眼光总是审慎而挑剔的,直到他接触到什么叫做真正的官宦子弟。
他们大肆辱骂鞭打着自己的侍从,仅仅是因为那个侍从不够机敏而导致那位公子在众人面前丢了丑。所有人都站在那个骄奢跋扈的公子那边,他们将那个仆从的脸践踏到泥土里。
他知道自己会出手,他从来都不够沉稳和冷静。在沈府三年,他跟随着沈白彼此间明争暗斗了三年,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上那股江湖气还是没有消弭,他有自己的底线和骄傲,或许更是因为沈白随马吃草的那种放纵,沈白的确从未强迫自己做过什么事,以至于他以为那些本该就是如此的。
他对着那位世家公子拔剑,他甚至不清楚那位世家公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姓甚名谁。三年,他了解沈白,他知道沈白已经猜到了他会做什么,可是他依旧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没有警告,没有阻止,没有任何动作。他从来不会用公子的身份去命令他,从来不会,这次也一样,一如往日般的放纵。
他对自己的剑术有信心,他可以游刃有余不伤一人地救下那个仆从,而他也的确做到了,只是他还是低估了这群世家子弟的气焰和傲气,这样的羞辱令他们当场色变。
那位公子鞭子抽下来的时候,他想了很多。从左边出手可以截断他的退路,画他一个满脸花,从右边出手可以夺下他的长鞭将他踹倒跪在自己面前。这两样无论其中的哪一种在过去那个任意妄为的自己眼中都是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只是如今为什么他会如此犹豫?就如同他明明有太多太多的选择,为什么却只是像根木头一样呆呆地瞪着那即将落在身上的长鞭毫无动作?
很多年过去后,他早已知道答案。可是当年那一幕犹如刻在心口的烙印,无论经过多少年多少事,似乎都没有办法减弱半分。
那个心黑、手黑、肠子黑的沈白步履踉跄地扑在他的背后,后背始终没有感受到皮开肉绽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时的沈白虽不宽阔却很温暖的怀抱。一切都被他计算得恰到好处,那一鞭下去并没有皮开肉绽,只是却有血快速染透了衣衫,他那日正好穿白衣。
那个画面任谁去想都是一个白袍飘逸的少年奋不顾身去救自家仆从的经典场面,令人不解、动容、尴尬、不知所措的同时应该还留下了一丝丝佩服吧。
那件事最终的结局是怎样的,他已经忘记了,他只记得扶着背后染血虚弱不堪的沈白慢慢走回沈府,关上府门后他脸上狡猾的笑意。
“你欠了我一次。”这就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一次次的较量,一次次的输赢,一次次的靠近彼此
“这算什么?你明明会武,却装成文弱书生的样子不可耻吗?”不服气、不服气,为什么每次都被他轻易便改写结局?
少年的沈白笑得很恣意,“如果当时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我绝不会让自己流一滴血,相信我。”
他说的是,那样的场面如果不是沈白受伤了,他真的很难全身而退,尤其是在不让沈白为难的情况下。
受伤了就是有理由颐指气使,“扶我去院子后面看梅花,这个时节开得正好。”
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他都不得不上前搀着沈白,“就算挨鞭子,你也会努力避开最大的伤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沈白点点头,一脸孺子可教的笑意,“是啊,你说的是,可是我真的流血了,流了很多啊,可能后背还会留下伤痕什么的……”
雪下得缠绵,飘飘荡荡从天而落,直到坠地那一秒都像一场耗尽了一生的舞蹈,美丽、圣洁、不可捉摸。
“如果我身上没有伤的话,倒真的可以实现诺言和你去抓兔子。”沈白呼出的热气缓缓升腾,成为冬日梅园中的一缕烟尘。
“你当初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吗?”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问了这句。
“是啊,真心的。”沈白笑,“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能坚持下来,从小到大我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少了。”
“那是因为你太难相处。”于是他总是忍不住和沈白对着干。
“不是我难相处,只是他们不适合留在我身边。”沈白收敛了笑意,抬手指了指,“那个院子里挑水的阿志,还有那个厨房里帮忙的水远,他们功夫都不错,我爹的府中都是一些身手不错的人,打仗的时候跟着我爹,不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愿意跟着我爹,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沈府中从来不从外面买下人,这就是原因。”
他伸出手拍了拍宋玉棠的肩膀,“玉棠,我从来不需要一个仆从,这个府中仆从已经太多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伙伴,和我一起长大、一起习武,如果你愿意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和爹说让你离开,或者你愿意在军中效力也没问题……三年啊,时间也不算短了,或许离开我、离开沈府,你会有更好的未来。”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这个狡猾的沈府少爷说这些话又有几分真心?或许依旧是他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三年看得最多的就是他斯斯文文却能达到目的的诡计,不过即使是诡计,他也是光明正大地去做,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光明正大地算计人,是沈白的拿手好戏,他不该相信的。可是那一瞬间,无论真假,自由都触手可及,为什么却要犹豫呢?
为什么?
多年后的他早已明白那是为什么。
如今……宋玉棠低下头,底下的深渊中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蛇虫,布满花纹的身体丑恶地扭曲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嘶声。
他相信沈白,他相信他的一切言行,无论他这么做的初衷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只因他说到便能做到,他有这个实力,有令人誓死追随的实力。
宋玉棠停住脚步,他就停在这架石梯的正中央。他抬头看着不远处也正停在石梯正中央的沈白。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可是他回给他的那抹笑,一如初见那日的旁若无人。
公子……宋玉棠满心的疑问却只能远远递给他一个问询的眼神。
沈白浅浅地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忽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虽然仍是猜不到他的想法,可是迈出的步伐却不再迷惘,因为那个人所作的决定永远都是最正确的、最好的、伤害最小的。
“如果当时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我绝不会让自己流一滴血,相信我。”
是啊,他相信,他说到便会做到。他这么做一定是他觉得这是目前最为适宜的做法,一定是。
宋玉棠看了沈白最后一眼,然后迈步向前走。
犹如同时出发的两个旅人,只不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个走左,一个去右;一个通往安全,一个则走向危险。就这样各自走下去,向着再也看不到彼此的方向走下去。
当宋玉棠的脚刚离开石梯尚来不及转身,身后便传来机关的响动声。他愕然转身,只见站着那个身披黑麻衣的女人和沈白的高台正在缓缓下降,一寸一寸一点一点,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断裂的地缝中间终于完全闭合,周围圆拱形的护沿也随之消失,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除了他自己。
手在颤抖,连肩膀都控制不住。
“玉棠,我有自保的能力,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需要为我去拼命,保住你自己就是最让我放心的事。”那人温和的语气却说着这世上最不靠谱的话,而他竟然信了。
“公子!”宋玉棠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猛地跪在地上,“我真没用,我没有用……”
“地上冷,你还是起来吧。”这声音真是凉薄,听着就令人讨厌。
宋玉棠愤愤地回头,正看到陆元青那呆呆看过来的脸。
“你就站在这里?”宋玉棠怒道。
陆元青搔搔头不解道:“不然呢?”
“公子被那个妖怪女人抓走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无动于衷?!”气死了,真是气死人了。
“好像害你家公子被抓的人不是在下吧。”见宋玉棠闻言握拳,陆元青后退了两步,“与其在这里上演同根相煎何太急,不如还是想些办法救大人比较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