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季节,一个平常的上午。罗扬和柳絮乘坐一辆由砂城通往艋县的长途班车,行驶在戈壁滩上灿烂的阳光下。中途,汽车在一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旁停下,要休息一会儿。旅客陆续下车,男女分开各走一边,在沙丘后找一个隐蔽处方便。
罗扬定定地站在了水库岸边。水库里的水面呈黏稠的墨绿色,漂浮着一些塑料袋、饮料瓶等杂物,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即使在水库四周,也只有几株因干旱而垂危的沙枣树和干枯的白杨,从黄沙和卵石间暴露出浅黄色的根须,在阳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芒,犹如被风化的枯骨。而很久以前,它们曾经是那样的郁郁葱葱。有一座青色石碑寂寞地立在水库边,碑上刻着水库的修建史,还有为水库修建做出卓越功勋的人员的名字。罗扬知道,父亲的名字不会在碑上出现,尽管他在修建这座水库时献出了生命,甚至尸骨无存。一缕缕被阳光烤热的漠风夹杂着水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使人想到了枯腐或者死亡。只有眼前这石碑,不知是否会在死亡气息的围剿下永垂不朽。但这永垂不朽是属于别人的,与长眠在此的父亲无关。面对石碑的无语和一潭腥臭的绿水,一切恍若梦中。
罗扬到过这座著名的沙漠水库无数次。他熟悉岸边的一树一石甚至水面的每一丝波纹。十多年前他到这里来探视父亲,当时父亲被送到这里强制劳动,参加水库的三期工程建设。父亲是在一次炸药爆炸事故中死去的。但由于父亲身上的诸多罪名,他的名字不会被作为烈士镌刻在石碑上,尽管他后来平了反。以后罗扬又以地矿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到这里考察。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法学,毕业分配专业不对口,他还是尽职尽责完成单位的工作,并为沙漠水库所处的严峻局面忧心忡忡。对沙漠水库进行考察是省里的一个项目,任务压到地矿局,地矿局又将工作分解到罗扬头上,他在这一带几乎跑了半年,测量统计翔实的资料。当时,由于作为水库唯一水源的石羊河上游那些大大小小水库的截流,沙漠水库的水位正在急剧下降,即使偶尔有水注入,也是从石羊河沿岸工厂排放的污水,致使沙漠水库受到了致命的重创。伴随着污染和缺水,生命一点点消失,曾经的绿洲成了一大片盐碱滩,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从东、西、北三面围抄过来,黄沙不断向库区推进。沙漠水库终于与它的青春秀美作了凄婉的告别,就如同一个人必须要和他的过往岁月告别。不论过去的一切多么令人留恋,都已经别无选择地埋葬在漫漫黄沙中了。这种状况似乎很难改变。在考察的过程中,或许是因为不忍目睹许多像父亲一样的普通人为之付出生命的、滋养了一片绿洲的生命源泉这样夭折,罗扬决然地离开地矿局,这也是别无选择的。
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罗扬都觉得别无选择。比如这一次,他和柳絮来到这水库边不是为了凭吊父亲,而是为了至今不肯去砂城定居的母亲。
罗扬大学毕业到砂城工作,而罗妈妈却还滞留在艋县那个叫沙湖村的小村庄里。概括说有三个原因,一是母亲不愿意回到平安县城罗家老宅里单独居住,那是她的伤心地;到砂城来与罗扬同住也不可能,当时罗扬还住在地矿局的职工宿舍里,两个单身职工住一间。二是母亲不愿意把父亲的孤魂丢在沙漠中,尽管父亲死时尸骨无存,但她始终相信,他的魂魄是不会散的,她要留在那里陪伴他,直到自己百年离世也可以夫妻团圆。这就是母亲他们那一代人身上闪现出的最简单朴素的爱情。爱情只是被后来的人复杂化了,再掺杂上功利的因素,才变得虚妄而捉摸不定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母亲知道了那个叫麦穗的女子——她是儿子拒绝接受柳絮的真正理由。罗妈妈并非是不讲理的霸道家长,但罗、麦两家的旧怨让她耿耿于怀,她不希望罗扬和麦姓女子不清不楚,即使拼一把老骨头,也要把他们掰开。独自留在砂湖村,正是罗妈妈对罗扬最严厉的制裁。
许久以来,罗扬想用真情和时间来抹平母亲对麦穗的芥蒂。他曾经带着麦穗一起到乡下接她,但母亲毫不留情地将麦穗赶了出去。无奈之下,罗扬只好平安县、砂城和沙湖村几处来回奔跑,看望了母亲再去安慰麦穗,还要做好工作。那时他觉得很累,累得快要放弃了——要么放弃麦穗,要么放弃母子情。这种选择让他为难。于是他只好拼命地累自己,尽量多抽时间去乡下照顾母亲,并且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来感化母亲,使她接纳麦穗。麦穗那里他渐渐去得少了,他相信她能理解自己,因为母亲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她现在只剩下这唯一的儿子支撑着最后的岁月;而他和麦穗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他始终相信他们之间有美好的未来。
也许母亲的健康和他与麦穗之间的感情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消磨掉的。但当时罗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是真的老了,人也糊涂了,她独居在沙湖村,该是怎样的寂寞无依!而且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令人担忧。罗扬去接母亲时,母亲却说,如果柳絮来接她,她就跟着去砂城。毫无办法,罗扬只好去请柳絮出面,说是无论如何要她帮着劝母亲离开乡下。柳絮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尽管罗扬伤了她无数次,她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跟着他一起奔赴沙湖村。
下车方便的旅客全部坐回到了座位上,班车又徐徐开动了,很快把那座散发出死亡气息的沙漠水库抛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