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雨欲来 第二节

李晨光与陆霞的相识应该追溯到很早以前。当年李晨光在一个乡村小学当代课老师,因为家离学校远,他在学校集体宿舍里寄宿,逢星期天才回家。学校附近还住着最后几个没有返城的女知青,她们的宿舍是用生产队一座旧仓库改成的,与学校隔着一片庄稼地遥遥相对。在学校里寄宿的师生每到早晨或黄昏会到庄稼地旁背书,那几个女知青有时就在地里劳动。但他们被绿波微漾的禾苗阻隔着,虽然知道都是住在这儿的人,彼此之间却并不熟悉。

当年的乡村小学极不正规,除了校长是教育部门委派下来的,学校里的教师队伍都由各个村抽调来的民办教师和临时代课老师组成,他们没有固定的工资,除了每月有几块钱生活补助费,主要报酬就是村里给他们记工分,到年底再按工分到生产队领口粮。因此每年夏、秋两季农忙的时候,教师们必须要参加生产队或公社组织的集体劳动。有时学生也要参加这样的劳动。

李晨光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霞时,是在公社组织的麦收大会战上。指挥大会战的公社书记在开镰前做了总动员,他说这次大会战不仅关系到把成熟的粮食及时抢收回仓,还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更是一场教育人、改造人的运动,并把这次大会战提升到了国家安全的战略高度。基于这次会战的重要性,来参加会战的人很多,除了本地农民,就是各个学校的师生,还有公社及大队的干部。在开镰第二天,公社零售商店的雇员和诊所的赤脚医生们也都来了,他们脱掉昔日的斯文与洁净,和当地农民打成一片,群情激昂地奋战在麦穗飘香的原野上,那场面堪称人山人海。

李晨光就在那人山人海里被陆霞的与众不同深深地吸引了。那天陆霞穿着一身公安蓝女式军便服,白衬衣领子翻在外面,头上戴一顶白色的宽沿遮阳草帽,脸上还戴着一只洁白的纱布口罩,像一朵云飘在红艳艳的阳光下,给人一种清凉洁净的感觉。这在头上蒙着花花绿绿方巾的乡村妇女中是绝无仅有的。李晨光低头割着麦,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靠近那一片清凉洁净。不一会儿,在混合了杏黄色的麦香与浊重的泥土味的秋阳下,他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应该是个医生,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但从她与众不同的装束来判断,她又像一个下乡知青。军便服最初就是在知青中盛行,到八十年代才在乡村的年轻女孩中流行起来的。他还知道城里的妇女在冬天是戴口罩的,夏天却没有人戴。此时虽然从节令来算已经进入秋季,天气还非常炎热。她在炎热的天气里戴着厚实的纱布口罩应该是医生这一职业习惯使然,是一种迫不得已——她想阻隔因群情沸腾在原野上激起的浓重灰尘。李晨光一边割麦,一边猜测着年轻女子的身份。他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把镰刀丢在地上。锋利的镰刀狠狠地割到了他的手指上,一股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掉进泥土里。

她听到他的惊叫,直起腰走到他面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和一个纱布卷,从瓶子里取出浸泡的碘酒药棉,给他擦干净伤口四周的泥污,用纱布很熟练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做完这一切,她摘下口罩擦拭额头以及滚落到眼眶边的汗珠时,他深刻地记住了那张脸——圆圆的,白里透红,展现出青春与健康的活力。而那样的一张脸庞正是当时对女性美的甄别标准,比如电影中的刘三姐。他喜欢她的美和与众不同。

麦收大会战结束后,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李晨光每隔几天就去一次公社卫生院的诊所。其实诊所里真正的医生是一个已经发福的中年妇女,他在麦田遇见的姑娘只是在那里搓棉签,给医疗器械消毒,或者做一些别的杂事。她依然穿一身公安蓝军便服。他想她可能是新来的。一开始他去给手指上的伤口换药。中年医生一把扯掉他手上缠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说,一个大男人有那么娇气吗?那点伤口早就愈合了,根本用不着换药。搓棉签的姑娘在一旁嗤嗤地笑。他又对中年医生说他头痛,要买阿司匹林。在医生给他取药的时候,他仿佛是无意地而又目不转睛地侧视旁边那个仍然在低声笑他的搓棉签的姑娘。然后他拿起医生递给他的一包药片离开诊所。他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些药片,他只是想去看那张光彩照人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脸,闻一闻诊所里更加浓烈的消毒药棉的味道。她的笑声还告诉他,他的出现并不令她生厌。

但是,还没有等到李晨光找到合适的借口同那个姑娘交往,某天他再次去诊所时,那里只剩下胖胖的中年女医生在坐诊。他从女医生口里得知,搓棉签的姑娘果真是知青,已经离开诊所返城了,具体去了何处,她也不知道。

李晨光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但他还是每隔十天半月去诊所买一包阿司匹林,从诊所出来后再将那些白色药片扔进冬季荒芜的田野里。此时他去诊所只有一个的目,就是闻一闻他已经熟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他想通过那味道提示她的存在,尽管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她生活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结婚。甚至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几年后,李晨光几经努力终于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大约是在久久不愿忘却的消毒药棉的味道的牵引下,他义无反顾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他永远都是一个勤奋的好学生,几年的大学生活使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业中,这也为他后来成为一名好医生奠定了基础。在紧张的如苦行僧般的学习生活中,他渐渐将她淡忘。只是偶尔因为头痛脑热需要去校医务室时,那浓重的消毒药棉味才会唤起他的记忆,那张如红苹果般青春朝气的脸仿佛惊鸿,震颤着他那颗因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地吮吸而变得迟钝麻木的心。

当李晨光即将从医学院毕业来到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实习时,却意外地与她重逢了。他感激上天赐给他的缘分。不久他了解到,她叫陆霞,因为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以及只有半年赤脚医生经历,她不具备做医生的资格,她在医院里仅仅是一名后勤人员——即一名普通的药品库房保管员。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见到她时那种难以言表的喜悦,他依然向往她身上淡淡的消毒药棉的味道。而且他进一步了解到,她返城多年还没有结婚。于是他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必须爱上她。接下来的事情很自然,他们频频在她家里约会。等他实习期满,他放弃了去省城工作的机会而永远留在了砂城。

一个尘沙飞扬的春天,李晨光和陆霞在医院职工食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不久一个小女孩出生了。那是一个通身皮肤微红、且布满一道道皱折的小东西,就像一只刚剥了皮的干瘦的兔子。直到孩子满月,李晨光都不敢抱她,甚至不敢看她。等她长到两岁以后,变成了一个皮肤雪白、头发微黄且略带自然卷的可爱的小姑娘,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面对这样的孩子,他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尤其看到她那双有点灰蒙蒙的大眼睛,这多少令单眼皮小眼睛的李晨光有些疑惑。可以说从女儿降生那一刻起,李晨光和她之间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距离,而且随着女儿的成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并促使他和陆霞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每当李晨光看见女儿微黄卷曲的头发,他就会产生一些不愉快的遐想和回忆。他回忆他和陆霞的夫妻生活,并由此想到了他和她的第一次,她是那样地洒脱和稔熟,事后他没能在那张印着一丛艳丽的石榴花的床单上找到一片应有的落红。凭着他掌握的基本两性知识,他觉得这是很不正常的事,但当时他正处于狂热的恋爱中,没有空闲去怀疑什么。还有,她为什么返城多年而不结婚?难道真是在等待他和她的缘分吗?如果不是,是否有另外的男人曾经受过床单上那一丛鲜艳的石榴花的诱惑?……所有这些在后来琐碎的生活中都常常成为他们夫妻发生口角的重要由头。在无休止的争吵中,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爱情以及对爱情的选择,他觉得自己当初对爱情的执著也如同对消毒药棉的迷恋一样是一种错觉。消毒药棉的气息终归是虚无缥缈不可把握的,他又怎么能以此为根据来把握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想过要和她离婚。因为多年的婚姻生活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包括对他们之间经常争吵的习惯,也包括对她身上的消毒药棉气息以及她本人的习惯。

当李晨光遇到麦子后,这种习惯终于被打破了。于是他开始厌烦无休止的争吵,厌恶她因中年到来胖而松弛的圆脸,厌恶她身上总也洗不掉的消毒药棉的味道,他也因此厌恶了自己的职业。他相信消毒药棉的气息是魔鬼施的法术,他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摆脱这一切。

后来陆霞离开医院,并做了整容手术,那张圆脸以及面部的皱纹立即消失了。但非常遗憾,她的最后一次手术并不成功,不仅在她下颌右侧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约两寸长的疤痕,还要常常因天气变化忍受那道疤痕带来的隐隐疼痛。而且由于岁数的原因,她脖子上的皱纹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掉的,再加上那道难看的疤痕,致使她在盛夏季节也要戴一条鲜艳的小丝巾以作掩饰。她很害怕在家里不能用外衣和丝巾包装自己的那些时刻,更不敢让自己渐显衰老之态的脖子长久地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因此她把家里所有的灯泡都尽可能地更换成小瓦数的,让自己总是置身于朦朦胧胧的状态。

对于陆霞无怨无悔的付出,李晨光并不领情,他觉得她是变态或者是更年期提前。每当他面对眼前一张因手术显得陌生而又僵硬的面孔以及她那些不可思议的古怪行为,他对她的厌恶就更加强了。而正当这种厌恶感越来越强烈时,在医院当临时工的麦子向他走来,且带着同样浓重的消毒药棉的气息。从这个小女人身上重新获得幸福感和成就感后,李晨光才认真地想:一个女人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定的气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